初遇工作组

第四章 初遇工作组

门刚开了一点缝,透进一道淡淡的白印儿,香兰就心急火燎地跨出了临时户。

屋外黑乎乎的,高大的雪雁山已抹上一层清冷的曙色。凉爽的空气里,似乎有种绵密的湿雾像细笤帚芒子扫到她脸上。啊!雨—— 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雨点儿特别特别小,却十分有力。

她走得非常慢。曙色渐渐地从山顶上描下来,划出脚下的土路。路,模糊成一片湿黑。她也更加感到惆怅和对今日所要做的事没有把握了。妈妈气消了没有呢? 她老人家要是干脆不理呢? 妈妈是个火暴性子,气头上凶得像只虎,转过弯儿又巴不得掏出心肝给你吃…… 香兰这样想着,又觉得她们母女俩的心天衣无缝地贴在一起了。于是,她搜肠刮肚地寻找着最能使妈妈高兴的话。她眼前渐渐发亮了, 脚下也来了力量,踩出具有节奏的响亮声音。善于幻想的年轻人似乎已经说服了火暴性子的妈妈,听到妈妈心疼地说:“兰,快从那边搬过来吧! 都怪妈妈脾气太躁,性儿太火……”

林家的庄子呈到眼前了。那低矮破旧的院墙,那寒酸土气的大门,那高出屋宇的苹果树和掩在晨霭雨气之中的没有起正脊的土屋顶,她对它们曾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现在却分明涂着陌生的色彩和疏远的意味。

她悲哀地跨上土台阶,轻轻地叩了几下门,没有动静。她使劲捶了几拳,仍然毫无回应。她抹了把蒙在眼睫毛上的水珠儿,才看出铁将军把住“荆州”,那么生硬、冰冷和粗暴!她心里顿时又涌起一股痛恨和对抗的力量。她把辫梢儿咬进嘴里狠狠地想:你就把门关上一辈子!她跳下土台阶往回走了。她不愿再瞥那大门一眼,仿佛它就是妈妈那张暴躁、难看的脸。这时,她才真正理解了自己今日的心情, 她不是真心实意和妈妈和解来的,她只是为着堵人之嘴:香兰忘不下妈妈! 可她往回走了一阵又顿住了步,暗自寻思道:这么早,妈妈……有种不祥的预感压倒了她心头刚刚涌起的那些情绪。她不由慌乱了,又折回来,在路旁的柳树上和附近的水窖里恐惧地侦察着,各种可怕的假说乱哄哄地走进她空白的脑海。

“你要钥匙吗? ”丁四老汉提着粪筐走出院畔问。唐雪来离开屋门时,常在他家寄放钥匙,有时还托付丁四老汉守门。

“噢——” 香兰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又摇摇头说,“那就不用啦! ”

丁四老汉早已放下粪筐, 把一串细碎的钥匙提到香兰眼前说: “你妈还压下话着哩, 她说肉菜和蒸馍都放在给你和山宝准备的那屋里,再甭忘记给猪和食。”

香兰接过钥匙时,心头骤然一热,泪水溢满了眼眶。火暴性子的妈妈哟,你的心肠总是像六月的太阳!

“我妈呢? ”香兰激动地问。

丁四老汉迟迟疑疑地说:“你妈和你表兄天未明就走了,大概是给开会的送吃喝去了。”

香兰像被人突然敲了一闷棍,眼前好一阵发黑。

“你们这些年轻人做事太欠考虑!”丁四老汉善意地指责说,“你妈是个火暴性子,吃软不吃硬,她发再大的气,你俩不要理,她还能把你两口儿咬死踢出去吗? 只要你们一家人团聚了,旁人再放屁也没人闻了。现在还有挽救,甭再卡在那里头,那是站牲口的不是住人的! ”

香兰感激地望了一眼丁四老汉,就冒着细雨往回走。丁四老汉提醒了她,她要趁着妈妈不在的时候,和山宝搬过来,给她弄个既成事实,叫妈妈干埋怨去。

山宝早已不在临时户了。香兰迟疑了一阵,就走到张翠凤家门上了。

山宝似乎正和母亲吵嘴。只听张翠凤抑制着女人家的伤心泪说:“你一口一个叫我‘甭管,甭管’,我咋能不管呢?我咋能看着把林家火燎燎的一家人拆散伙哇! ”

香兰被这位善良女人的好心肠深深地感动了。她对自己向来深恶痛绝的张翠凤第一次生出些怜悯和同情来。

她轻轻地推开虚掩着的大门,跨进院子。

“哦……”她对着满脸泪痕的张翠凤,唇瓣儿索索地抖动着,不知该称呼什么为好。往常她对着这个曾经做过地主小老婆的女人直呼其名,今日“张翠凤”这三个字像烧红的三块烙铁,烫口得叫不出。

张翠凤慌乱地抹净泪水,怯怯地望着香兰,不知道该向自己的儿媳妇问句什么话才合适。

“咱姨娘……怎么说呢? ”山宝迎过来,惴惴不安地问。

“她……给我大送吃的去了。”香兰心里不踏实地蹦跳着。

“你碰见啦? ”

“没,她走得很早。”

“她不是给你钥匙了吗? ”山宝瞧着香兰手里的钥匙,眼睛里闪出希望的光。

“钥匙寄放在丁四叔家里。”

“没留下话吗? ”

“没……有。”香兰脸红了。她不愿把妈妈只关照自己的话告诉给山宝。

“钥匙就是话!”张翠凤瘦削苍老的脸庞上有了一丝光彩,“她是专给你俩留了条后路,赶快搬过去吧! ”她非常为难地走近香兰,怀着无限的爱抚和遗憾说,“我也一定不是眼瞎认不得金镯铜镯的人, 像你这样的好媳妇,若换上个婆家,人家肯定掬在手心里舍不得放了,我……没这份福命哇! ”她又低声啜泣起来。

“甭难过了,你以后就会慢慢好起来。”香兰胡乱地说了句安慰话,就避开张翠凤对山宝说,“丁四叔也这么说,我想,也只有这么做了。”

山宝闷着头犹豫了好一阵说:“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还是和咱姨夫、团支书商量好了再说吧! ”他想得比较长远和复杂。

香兰想了想,也觉得山宝说得不无道理,便说:“那我就到大队先寻我大去,你过一阵子趁给郑见远送还毡被,再向他讨个主意吧! 另外,你把钥匙原放到丁四叔家里,记着,可甭把我妈关在门外呀!”

香兰往出走时,看见山梅和山定躲在母亲身后,羞怯地瞧着她。他俩的衣裳补丁压着补丁,简直和抹布串儿没有两样。山定脚上的大拇指探出多半个头来,冻得紫红紫红。她心里一酸,赶紧拧身走出大门,踏上村道,向祖厉河的那个方向匆匆地走去。

北风吹得很有些紧了,雨点儿打在脸上像针尖儿扎似的,这分明已经掺着细粒的雪掺儿了,落在地上像油泼蒜一般黏糊。到这个时令了,天上挂起云来就下雪,老天爷的脸真够硬哟!

一涉足于狭长深暗的苦子沟,就可以清晰地听见春天的祖厉河那雄浑有力的咆哮声。这使香兰灰丧的心境中又涌起壮阔的感觉。听老人说,四十年前,红军在会宁地区胜利大会师后,就沿着古老的祖厉河继续北上, 沿途同国民党军队进行过几次伤亡惨重的突围战,至今双涝池岘、苦子沟口一带还残留着红军的子弹壳呢。现在东西坡大队的队部,据说是朱总司令和徐向前元帅当年歇过脚的一个小店。香兰每次踏上这块神圣的土地时,就联想起那些美妙的传说和悲壮动人的故事,心头涌起多少豪情壮意啊! 然而,今日她心头却装满了无法排解的遗恨。“若生在那个时代,我和山宝一同奔出家门……”香兰在心里这样幻想着。

出了苦子沟口,再下一道笔陡的坡,就是滚滚北去的祖厉河。

眼前的祖厉河像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一条长龙,又浑又浊,溃散的冰块像可怕的鳄鱼一样,不怀好意地上下翻覆,给蹚水过河者增设了难以逾越的障碍。往常排列得十分整齐的列石,被涨高的河水淹没了,只见一溜溜胀起的水包,像不断眨巴的盲人的眼睛,从河这边迤逦而至彼岸。

“隔山不远隔河远啊! ”香兰绝望地叹息着,在泥泞的河畔上徘徊,浊黄色的浪花飞溅到她好看的方口鞋和新崭崭的裤脚上。

这时候,一个年轻干部骑着自行车也来到河边。他是县上派往东西坡大队的工作组组长俞光华。昨晚,他留在公社开会,一大早从三十里之外的甘泉匆匆赶来。这人正处在人生最美好的那段年华上,精力充沛,气度不凡,世界上没有他拿不起放不下的事情,只是一见漂亮女人便连骨头都化成一泡水了。他瞥了一眼香兰的侧影, 那一颗淫乱的心早被勾了去。他怕惊扰了她,跳下车子慢慢走着,心里揣测着这位迷人的农村女人是什么地方人,这么早跑到河畔上有什么干头。渐渐地他从她脸上的神色中猜透她此时的心境:她是急着要过河哩!于是,他由不得心花怒放,投石问路似的甩去一句含情脉脉的话:“这位女同志,你要过河吗? ”

香兰循声看去,见一个风度翩翩的陌生男子停在离她不远的河边,他一面立自行车,一面正以莫名的惊讶注视着她。她觉得那眼光像锥子一样,能钻进人心里。

“我……要过河,不……我想……回……”香兰被陌生人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语无伦次地说着,低下头去看被浪花印上点点斑迹的鞋子。

“我背你吧! ”俞光华立好车子,一面脱鞋袜,一面关切地瞧着她,眼光仍旧像锥子一样锐利。

“不不不! ”香兰有点恐惧地后退着,“过不去我就不过了! ”

“不过你的事情能行吗? ”俞光华的目光穷追不舍地盯住她。

“没有啥非去不可的事,听说一个亲戚有了重病,我想……”香兰后悔编了个不干脆的谎。

“那就更是非走一趟不行了。” 俞光华把鞋袜夹在自行车后座上,走到香兰面前,半蹲下壮实的身子,“何况现在是春耕大忙季节, 时间也浪费不起呀! ”

“这……怎么行呢? ”香兰既感动又惶恐,撑在她面前的这个被细雨打湿了的宽阔的脊背,几乎和那翻卷着浊浪的河流一样使她害怕。

“你怕我把你扔到河心里去吗?”俞光华转过脸望着香兰窘得发红的脸蛋,觉得她像一朵含露饱绽的牡丹,越发夺人魂魄。“来吧! ” 他伸出胳膊强把她揽在自己身上,站起来往稳里弹了两弹,两只手像背小孩儿似的从她肌肉丰满的大腿弯子里对插过去,五指交叉地织成一个坚牢有力的网结,托住那弹力十足的热腾腾的臀部,就涉入冰凉刺骨的水中了。他走得很慢很慢。他充分地利用自己敏感的手指去尽情地感受这位女人柔软而温馨的大腿和屁股,并由这两个局部想象到她整个身体迷人的美。对于脚下没入膝盖的冰冷的河水,他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切因为有了女人而变得出奇的美好。

香兰一走进这个陌生男子的世界,就万分难堪地闭上了发花的眼睛。她不敢去看顶在她鼻尖下的那颗冒着异香味儿和热汗味儿的男人的头颅。她听着奔涌的春水被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击得“哗——哗——”作响,就不由自主地扭动屁股,似乎想挣脱那像脚镣手铐一样越箍越紧的“网”。她走脱那个“网”时,浑身湿透了汗,仿佛不是他背着她,而是她背着他。

“有空到我们家来浪。”香兰看着陌生男人把自行车掮过河时难为情地说。

“当然,当然! ”俞光华一边穿鞋袜,一边贪婪地望着她。

香兰旋转目光去望立在沙滩上的自行车,“飞鸽, 我的……”她眼前骤然一亮,但随即又否定了自己:“车子像车子的多,怎么能认定是自己的呢? ”

“家在哪个队哇? ”俞光华穿好鞋袜,站起来准备走。

“家……”香兰一想到自己的“家”,心里难过起来,“在……雪雁山上。”

“好! 我们以后会常见面的! ”俞光华走过来强拉起香兰的手握了握(其实是捏了捏),便一猫身跨上“飞鸽”一溜烟去了。

香兰望着陌生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头忽悠一动:他是谁呢?也许是工作组吧?“以后会常见面的! ”他的话在她耳畔响着。当那人消失在河谷岔口的转弯处时,她就断定他是工作组了,而且他对她留下了第一个好印象:他心肠多好哪! 她后悔把自己和山宝的事没向他汇报一下,也许他能说服妈妈,使一家人团聚起来……

她正沉浸在对陌生人的幻想和假设中时,大队的旧式门楼撞进了她的视野。她立即熄了各种杂念,忐忑不安地跨了进去。

院落里静悄悄的,只有侧面文书常办公的耳房里,有人小声说话。她走过去正要敲门,却又缩回了手。屋里的声音突然激烈起来, 像是谁跟谁吵架。

“俞组长,我那屎抹到脸上也不嫌臭的百忍老[1]男人,这次运动中得敲打敲打……” 香兰听出来, 这是妈妈正在向工作组告状呢, “他常年四季在人前头说话哩,和那样的人结亲,人家社员掌他的下巴颏儿呢! 再呢,我稀男欠女就这么一个……”

香兰把沾着一串雪掺掺的辫梢儿塞进嘴里使劲儿嚼着,想:“别人给我大脸上抹黑,你也跟着抹! 你好狠心呐! ”

“还要叫我那能不够的傻女子鼻孔里钻点烟呢。”唐雪来又告到女儿头上了,“不然, 她还晓不得雪雁山上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呢! ”她沉默了一阵,又以试探性的口气说:“我这个人嗓膛骨浅,心上的话都在嘴皮儿上沾着呢! 明说呢,招个丑的、瞎的、跛的、聋的、哑的,我都不嫌弃,但地主小老婆的儿子气眼儿不投哇! ”

“山宝和香兰的事,公社书记杨海清同志昨晚跟我谈过。”俞光华十分平静地说。香兰怦然心动,她听出这个带有金属般音韵的声气和背她过河的那个陌生男人很相似,却又完全肯定不下来。旋即, 她的心又像接受某种法律裁决似的抽紧了。“不过你反映的这个问题也值得我们认真考虑,也可能会是我们这次路线教育要解决的重要问题之一。但你要明白这点,山宝毕竟和地富子女截然不同。”

“呜……”唐雪来低声地却又是十分悲伤地哭泣着。

“他呀……怎么说呢,地富子女还没人随意贴大字报! ”

“你完全没有必要伤心! ”俞光华温和地解劝着。香兰从他沉着稳重的口气上判断出这是个很有水平和魄力的年轻干部。“对待大字报也要有冷静态度。现在的事情越来越复杂,有些问题严重的人往往给你来个先下手为强,把好人整倒或把水搅浑。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想,雪雁山贴大字报的人也未必就是这个用意,当然也不能排除这方面的可能性。你说呢? ”

“呜——” 唐雪来又是一声深沉的呜咽,“也许我前世亏苦了刘家,这一世给刘干猴当半辈子牛马还折不了罪,又得赔上我一个女儿啊! ”

“我们不能这样看问题。”俞光华仍旧十分平静地说,“他怎么能算上刘干猴的儿子呢? ”

“怎么不能算? 他是张翠凤隔肚子带来的, 就给刘金民硬赖上了! ”

“谁生的也不一定就是谁的思想。”俞光华很有见解地分析着问题,“恩格斯曾经说过:人,不仅仅是天然机体的产物,更重要的是成长期间周围环境的产物。就如你和香兰,想法就迥然不同,人家要和山宝好,你呢? 这些思想差异都是由你们那个雪雁山的具体环境影响成的。刘山宝假定就如你说的那样,他能隔肚子就接受刘干猴的思想吗? ”

唐雪来半晌无语。香兰感到一种近似于报复的快意。她刚想拔脚走开,只听妈妈又问:“雪雁山的工作组是哪一位呢? ”

“就是我呀! ”俞光华的声调里充溢着自信和坚定的力量。

“你是全大队的工作组组长,怎么去蹲我们那点山顶顶呀? ”

“雪雁山队小,又是多少年的先进队,由我兼任就行了。”俞光华好像已经把唐雪来看成自己开展工作的依靠对象了,“早晨我们还要开个简短的党员会,中午就上山。你先回去透个风,叫社员早点吃了饭开会,天一放晴就抢墒播种。”

“俞组长,我把话说在前头,你把我家的这个事情处理不好,你就甭想从雪雁山上下来! ”

香兰听出妈妈的话音来,她想要走。这几句软硬兼备的话,既像是和工作组的告别词,又像是向工作组下的最后通牒。不知为什么, 她忽然又怕瞧见妈妈,也怕被妈妈瞧见了。难道在这早春二月的一宿之间她和妈妈就隔膜得如此之深了吗?她怀着深深的忧伤不由自主地慌乱走出大队院落,来到河西坡队的村道上。

这时,她看到党员们都聚在供销部门口儿上说闲话,看那神态是等候着工作组叫他们去开会。她偶然之间瞥见了夹在人伙里的父亲。他的脸色十分不好,肯定是知道屋里的事了。“他是生妈妈的气呢,还是对我和山宝……”每一种最不确定的猜测都使她增添着最确定的痛苦和不安。她本来是专意来找他的,但现在她又觉得不能给他再添麻烦。何况妈妈已把这一切端给了工作组,说给他有什么用呢? 她慌乱地躲开他,转身往回走了。

风越刮越紧,寒气也愈来愈重。纯净的雪掺子在结实的土路上最先涂上一层刺目的惨白。出了苦子沟,又别是一番天地。雪雁山、双涝池岘隐形于虚幻般的银白之中,那闪烁不定的曲线使人感到恐惧和神秘。树枝儿像铸了一层厚厚的白蜡,沉重地弯下头来,似乎对滋养它的这片土地抒发着无限的虔诚。

走进庄子时,她心里咚咚地跳起来了。她看到家家屋顶上都铸着一片凝重的纯白,界限都分不清楚。炊烟被沉重的雪帘压得抬不起头,四面八方地溃散着,苦于逃不出那恍惚不定的罗网。她努力向脚下使着劲,极力想压住突然袭来的白色苍茫。

她习惯地踅进自家的大门下,身子贴着门楣站着。门扇上残留的大字报模糊成黑乌乌一片。土台阶下面的洼地上,积着一汪清水, 映出她的半身像,她早已是“白毛女”了。她取下包巾,抖净雪,重又勒好,仍旧站着。现在,她又恢复了和妈妈和解的情绪。妈妈是福神又是瘟神。爱和恨是那样矛盾而和谐地交融在她的心头,折磨着她的肉体和灵魂。不久,她又没了情绪,于是溜下土台阶朝临时户那面走去。

山宝已经开始忙忙乱乱地做午饭了。案板(临时支起的一块柳木板)上堆着切好的面条,雀儿舌头一般细巧。锅里的水咝咝地响着,好像唱着一支低沉哀婉的歌。山宝蹲在灶火门前烧火,眉梢上挂着细碎的柴屑,手指缝里夹着毛毛索索的面糊糊。他变成地道的女人了。他因承受了太多的痛苦而时时闪烁着理性光芒的眼睛里,此时荡漾着欢悦的浪,映照得那笔直的鼻梁更富有神采。他似乎为自己最初创造的这不成形的家庭而激动。他看到香兰披着风雪走来, 就拿上笤帚给她扫雪。现在他确认这位美丽的女人是他真实的妻子了。香兰温顺地朝他笑着,脸颊却很僵硬,像结着一层薄冰。等他的笤帚轻了的时候,她躲开山宝,环顾这个小小的屋子。

锅,缸,盆,桶,碗……炕上也铺了一叶竹蔑席,换了毡被。一个藤条小笸箩里装着针头线脑、碎布乱麻——偏僻乡村中,一个普通农家小户所必须具备的基本生活要素,在这个丈许大小的茅草房间里奇迹般出现了。

山宝告诉香兰,家具和临时用度的面,一半是乡亲们支援的,一半是他妈送来的。

“我妈早就为咱俩的事做着准备了。”山宝眼睛里划过一星湿滢滢的光,“八年前,我大死了的时候,我妈就省吃俭用,为我们的事做着计划。她说只要咱俩活成一家人,她吃糠咽菜滚光炕,心上暖和着哩! ”

“她过得太苦了! ”香兰想到多少年来,张翠凤从鸡屁股里掏钱支撑着一家人的苦情苦景,鼻子一酸,泪水差点涌出来。她若不是曾经给刘干猴做过几天小老婆,该是一个多么贤惠善良的妈妈!

“哟! 锅又凉下去啦! ”山宝又蹲到沉默了好久的锅台前烧火。“我烧吧! ”香兰说。

山宝洗了面手去扫门前的雪。

香兰一边烧火,一边重新环顾这个小小的屋子。渐渐地她感觉出过去的一切正在和自己做着最后的告别,一种她从来不曾感受过的情绪沉重地压进她心头。

当山宝告诉她,热心肠的团支书已经调离了雪雁山时,她低声地哭了,两行热泪刷刷地倾泻到湿漉漉的前襟上。

【注释】

[1]百忍老。相传有位老人忍过了九十九件事,一日,他娶儿媳妇,一位道人走进来化缘,给什么都不要,只要求陪新媳妇,老人忍让了,并给他饭吃。道人却背过身一动不动,原来他已化作一个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