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何处是

第二十一章 日暮乡关何处是

埋葬了张翠凤的这天晚上,山宝的伤势越发重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再活下去是不中用了,便有一种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给人的急迫心情。该告诉给谁呢? 弟妹都还小! 工作组呢? 他们能走进这黑窟窿里来吗? 郑见远最可靠,可惜……想来想去,还是在香兰身上落点了,而且现在,他觉得那一点“心”也不应该再隔着“肚皮”了。

他听着香兰开会回来了,就想挣扎着坐起来,但是不能够,于是, 他又躺着说:“你就陪我坐一会儿吧,叫山梅和山定烧一点汤来! ”

香兰凄凉地瞧着他, 用眼神表示着对孩子上锅灶的极端不放心。

“我有话要给你说哩! ”山宝努力睁大一只眼睛,热切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香兰从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一种可怕的兆头和战栗的力量。她不由向后退了半步。

“我……的伤……会好……的! ”山宝非常吃力地说。

香兰趴到山宝身旁暗暗地抹泪。现在,她觉得自己走到了这一生最绝望的时刻。今日的群众大会上,首当其冲的是她生命垂危的丈夫刘山宝。他除了“破坏牲畜”“行凶报复”之外,又增加了两条罪状:一条是翻案,说他连刘金民手上整理的黑材料都拿出来交给了工作组,企图整倒党员干部,为其反动透顶的老子喊冤鸣不平;另一条是借贴对联书写反动标语。香兰当时对那副喜联十分欣赏,夸奖山宝有诗人的才气,今日忽听瓦沟脸表兄分析说,这是对“当前形势”最恶毒的诬蔑时,她头脑里嗡嗡地响了好一阵子,才冷静下来。她确信山宝的用意绝不是存心要诬蔑什么,可又找不到辩护的有力词句。她非常后悔当初把那副对联没有交到大队党支部审核一下。前悔不难后悔难,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其次,众矢之的就是林玉山了。他们把山宝的这些反动行为,又反转过来,在林玉山身上找到了最深刻的“党内根源”。雷大头竟然用闷葫芦声音质问说:“老林, 你要女婿还是要党员? ”有好多人摇旗呐喊,让林玉山当场表态。香兰看到父亲把那一张四方脸气青了,再没有恢复得过来。临散会时, 俞光华对林玉山说:“群众提了这么多问题,你不表个态行吗?”林玉山只好忍气吞声地做了一番口头检讨,雷大头还放不过他,非要叫他把提出的那个问题回答了不可。俞光华也说:“你就再表个态吧,这是个党性问题! ”林玉山忽地憋红了脸,大声说:“我要女婿! ”于是,俞光华当即宣布撤销他的队长职务,停止他的党内生活……

“你甭哭,听我说话呀! ”山宝打断了香兰痛苦的沉思。

“我听着哩! ”

“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现在……”山宝用紫青的手抚摸着香兰埋到炕沿头上的头。

香兰抬起泪水纵横的脸, 不无惊讶地瞧着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庞,那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你还不相信我吗? ”

“我大是你舅陷害死的啊!”山宝直勾勾地望着香兰泪水汪汪的眼睛。

“啊! ”香兰更惊讶了,她像听到头顶上面的屋梁中响着霹雳似的。

山宝便把他父亲含冤而死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告诉给了自己的妻子。最后,山宝长叹一口气说:“我大死得可怜啊! ”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香兰现在才对自己的报恩行为后悔了。她犹豫了好一阵,才把她那天晚上在俞光华那儿替舅说情的真实情节说给了山宝。“我是为我那可恨的地老鼠舅舅而丧失了女人家的……”香兰流下了悔恨的泪。

山宝没有听完就疲乏地闭上了眼睛。现在他脑海里全是一片黑暗。

香兰心里咚咚地跳。她担心那件事会伤害他俩之间的夫妻感情。她不由悔恨上加悔恨:我怎么能把这样的事告诉给自己的男人呢?

山宝受了很大的刺激,这里除了男人对女人的极端自私和男人对男人的刻骨忌恨之外,他觉得香兰把他对这次运动所怀的一切希望都打得粉碎了。不过,他现在才感到他和她真正心心相印了。女人家把这样的事都告诉了男人,再还有值得戒备的什么呢?于是,他又把那天傍晚他跳进唐家后院拾粪的真实意图和唐运红、雷大头在杏子树下对他使出的又一“绝招”,全部给妻子端出来了。

“噢——”香兰对丈夫的所有怀疑至此彻底解除了。她看到丈夫的半个脸被那只伤眼里流出的泪水污渍得很脏,就把那个手绢从针线笸箩里取出来,交给他,说:“你就用这把脸揩了吧! ”

山宝接过手绢,诧异地说:“吔——这手绢我那天包着钱,一趟儿丢了,你是从哪里拾来的? ”

香兰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说:“那钱一定是我表兄弄去了! 你出事的那天晚上,他跑到这屋里,先嚼舌烂根地说了一会你的坏话, 又装模作样地哭了一会自己的难场,接着掏出手绢擦了一会脸。”

山宝说:“对了,黑牸牛出事的那天,我上崖去寻透骨草的时候, 把衣服挂在崖下的一株兔儿条上,可能他和雷大头抓我时,一看见衣服就……”

“我明日告他们去! ”香兰的眼泪被怒火烧干了。

“你千万甭去呀! ”山宝失望地阻拦着怒火中烧的妻子,说:“告过十方,告不过地方啊! ”

“那我们把头伸出去任人家剁吗? ”香兰对丈夫的畏缩和软弱, 表示不满。

“世事转到这个字上了,谁也没治啊! ”山宝沉思地说:“如果我万一……” 他不愿意把对自己最坏的推测告诉给这个忠于他的女人,“你把我记的这些笔记——一共有八本,保存好……”

香兰打断他的话,说:“你把他们的那些所有见不得人的东西都记在里面了? ”

“不仅仅是记他们!”山宝眼里放出兴奋的光,“你还记得咱们初中课本上学过的《捕蛇者说》吗? ”

“怎么不记得呢? 里面的‘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一类的句子, 我还能断断续续背下来呢! ”

“《捕蛇者说》是唐朝的大文豪柳宗元给视察民情的官儿们写的,我可不是这个意图。现在虽说天天讲调查研究,可没有一个真正体察民情的人。我写的这近乎小说,是一部带有悲剧色彩的小说,我把雪雁山所有的人都写进去了,原原本本的,没有粉饰,也没有贬斥,它的题名就叫成《雪雁山纪实》吧!再过些年,如果这一段历史可以随意被人评说的时候,你把它拿出来让人们回头看看咱们这个时代的人,也许还能惊醒某些人沉睡的良心哩! ”

香兰被丈夫这种柔中带刚的思想震动了。她细细地审视着躺在土炕上的这个一只脚踏在阳间、一只脚踏在阴间的苦命人。她从来还没有注意到他那烂衣裳后面的胸腔里,竟然包容着如此惊人的思想。“你——” 她双手攥住男人的手,“比雪雁山上所有的人都想得深,想得远。”香兰第一次对山宝生出一种近乎崇拜的感情。

这一夜,香兰几乎一眼儿未眨,她不胜凄楚地守着山宝。她心里越来越恐惧。她想,今晚山宝说给她的那些话,也许就是最后遗言了。她用无尽的泪水陪伴着将要永别的亲人。

黎明的时候,山宝又有了一点好转,香兰又有了一线希望。

于是,她背起山宝拼着命挖来的那些刺皮,到甘泉卫生院去取药。药取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她给山宝伤口上贴上药膏,又让他服下一颗跌打丸,就恼恨十足地向舅舅家走去。

夜色愈来愈重,高大的雪雁山像黑色的云堆一样在神秘的天穹下沉默。西方天际的最后一抹残霞,大概知道自己争不过那不声不响逼过来的凝重有力的夜色,便迟迟疑疑地退下去,但又仿佛不甘于寂寞,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燃烧得更加灿烂,活像一座巨大的炼钢炉。

全庄人都睡了,雪雁山上一片沉寂,沉寂得像从未有过人烟一样。不久前闪烁的星斗,此时全隐匿到越来越重的云层后面去了。偶尔可以听到这儿那儿一声两声的猪哼狗吠,更加渲染出山村之夜的凄凉和宁静。忽然,一声悠长而浑厚的牛嘶声,使香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这才想起牛一天没添草了,便又折回来走进牲口圈。

当她第二次跨出大门时, 才感觉到这个刚刚死过人的村庄,到处都充满着叫人心惊肉跳的恐怖。但她仍然硬着头皮走。她要向瓦沟脸表兄要回那两百块钱,送山宝去住医院。同时,她还要认真地提醒舅舅,如果他们无中生有地给山宝捏弄材料,就休怨她香兰翻脸不认人!

唐家的大门倒扣着,香兰敲了半会,不见有一点动静。要是往常她会甜甜地喊声“舅舅”或“表兄”的,今晚这些称呼像长满硬刺一样,扎得她说不出口来。她怀着难以抑制的愤怒等啊,等啊,后来听得唐家庄后吭吭哧哧的,像有人在紧张地干什么活儿,同时有股刺鼻的陈粮味儿,从门缝里透散出来。她方才记起山宝给她透露的那个秘密,便怀着近乎探险一般的心情,从北墙角蹑手蹑脚地绕过去, 将身子掩到后院大墙和果园围墙交叉成的一个旮旯里(那晚山宝正从这里翻过去),窥探庄后的情形。

夜色格外浓重地笼罩在这一片地段上,再加上鬼影幢幢的刘家堡子,这里好像是一片险恶的梦境。香兰看不清这里的详细情形,只能辨出一些隐隐约约的黑点,从唐家后门里晃出晃进。

运动的黑点静止了。一道手电光从地下冒出来,倏地照出刘家堡子坍塌得不成样子的大门,又在堡墙上划了个暗淡的弧形,便无声地消失了。

“昧——”唐有禄低声说,“今晚的事做得不太妙昧! ”

“人没查着吧? ”唐运红惊慌地问。

“人是没查着,就是把陈粮装到屋子里,味道大得很昧,外面人一路过大门……现时庄上十有八九喝清汤,若查出咱存着多少年的陈粮,昧……”

“这山上没咬狼的狗! ”

“你还睡大觉昧! 刘山宝把咱的啥都清楚昧……”下面的话像把头栽进一个深坛子里说的,嗡嗡的听不出什么由头,好一阵之后,唐有禄才从“坛子”里把头抽出来,“不是那晚我像套狐狸一样,把俞光华……昧……”

“刘山宝鼻子把口压着,能放出个啥屁! ”

“他现在可不是过去的刘山宝了,他是你姑夫的女婿昧! ”

“我姑夫都被打下马了,女婿顶屁用! ”

“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还得防一手昧! ”唐有禄叹息说,“要是再来个十二级台风就好了,现在昧……”

“现在,哼!弄死十个刘山宝还不是当五双撇了!”唐运红咬得牙齿格格作响,“不过那狗日的像有救神时时护着一样,1970年在双涝池岘的柳树上上吊被我姑夫父女俩救下了,去年洪水冲到那么深的涧沟里怎么也没淹死,那晚我和雷大头把驴日的吊到杏树上,不知咋的连半个树也倒了。嗨,那号东西大概阎王爷也嫌他太肮脏,不想收留! 干脆是这样,我明日趁开批判会,暗暗约几个基干民兵……”

唐有禄沉思了一会儿,说:“这倒是个万全之计,不过昧……”

“这么一来,我的事也得变了! ”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昧! 雷大头是一杆炮,若是把炮口对准咱家,就难立足了昧!你还没看清形势,连你姑的立场都转过去了昧!”

“雷春玲蠢头笨脑的,哪有香兰一角儿的人品哩! ”

“漂亮顶不了饭吃,要图过光阴昧,丑婆娘是家中的宝,你瞧你妈有个啥人品,猪八戒咋样她咋样,养的儿子一样把部长当昧! ”

“大,我总是舍不下香兰! ”唐运红使起性子来了。

“把那么一个女人有啥舍不下的昧!”唐有禄十分轻蔑地说,“你晓得俞光华为啥乖乖顺了咱昧? ”

“他向人向不过理! ”

“你晓得个屁昧! 啥时候谁有势就弄倒谁,哪有个理昧! 那晚他和香兰睡觉,被我和你雷大叔……昧,咱唐家屋里出了部长,也算个有名堂的家了昧,你收揽进一个破鞋女人,人怕划不着用嘴笑,要用屁股笑昧! ”

“我明日进县找我哥告俞家的这狗日的去!”唐运红在黑暗里踩得地皮咚咚响。

“捏得哑哑儿的,捏得哑哑儿的昧!”唐有禄焦虑地阻止着儿子, “狗养在旁人屋里咬你昧,养在自家屋里咬旁人昧,保护俞光华就是保护咱自家昧! ”

唐运红沉默了一阵儿,又气嘟嘟地说:“破鞋就破鞋,我宁要林家的破鞋,也不要雷家的贞洁! ”

……

香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那个魔窟一般阴森的刘家堡子的,现在她又站在这棵杏子树下了。受了重伤的杏子树,在黑暗里发出一点惨白的光,那是它正在流血的伤口啊!

两个多月前的这个时候,她曾经站在这里。那时,她正和自己不幸的命运抗争。现在,她又站在这里,她的命运还是那么不幸吗? 她还有勇气抗争吗?

夜风带着逼人的寒气,轻轻地却是很有力地扫过来,苍老的杏子树被摇醒了,她把数不清的残花瓣儿(那是她破碎了的梦)悄然无声地抛撒下来,坠落到刚刚遭受过寒流侵袭的冰凉的泥土里,坠落到香兰的头上、脸上和脖颈里,一瓣又一瓣……

香兰的情绪渐渐冷静了下来。她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一直在悠长而甜酣的梦境里过日子。在梦里,她描绘着雪雁山未来的宏伟蓝图;在梦里,她编织着一个姑娘家最美好的憧憬……现在,她才走出色彩斑斓的梦境,迈进了这严酷得如冬天一般的现实。当她的双脚踏在冷冰冰的现实之地时,她忽然觉得,这小小的雪雁山也是荆棘丛生、陷阱遍布了。她想起了初中语文上曾学过的一段话: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地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的希望在哪里,路又在何方呢?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能真正体味出“朋友”这两个字的深刻含义来。我的朋友是谁呢? 她把雪雁山人颠来倒去、倒去颠来,反复掂量了多少遍,觉得真正够上“朋友”的只有郑见远一个,而他却早已远走高飞了;丁四老汉心眼儿好,却有勇无谋;妈妈能独当一面,能替山宝打抱不平吗? 父亲最是实心实意支持她和山宝的,可他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能顾得了别人呢? ……唉,真是“日暮乡关何处是”,雪雁山上使人愁啊!

她终于迈开步,默默地向前走了。她看不见前头的路,只凭着年轻人的勇气和希望。

——本来,前面的路,永远是黑的啊!

香兰走进屋里时,看见火暴性子妈妈坐在炕沿头儿上,她好像进来好一阵子了。灯光照出她苍白的面颊,她的确衰老得多了。她有点慌乱地溜下炕,用极不自然的眼神迎接刚进门的女儿。

香兰长久地望着妈妈。妈妈在这个时候上她的门,她有说不出的惊惧和亲切,鼻根里刺溜刺溜泛出酸来。她有多少心事需要向妈妈倾吐——而且只有向妈妈倾吐啊! 然而,她想起舅舅在雪雁山导演出的这一幕幕惨剧时,又愤怒了,她认为妈妈是一个副导演,而且是名副其实的! 她狠狠地把妈妈剜了一眼——她平生第一次用如此粗暴和冷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亲生母亲。唐雪来立即垂下了暗淡的眼睛——火暴性子女人平生第一次在女儿面前这样软弱和温存。

“水……”山宝躺在炕上有气无力地说。

唐雪来立即捣着鼓槌似的小脚,端起暖水壶往放在山宝枕头旁边的碗里倒水。香兰走过去,毫不客气地从妈妈手中夺过水壶,几滴开水飞溅到她手背上。唐雪来尴尬地躲开,用口扑儿扑儿地吹风止疼,眼睛不时地向香兰递过来友好的目光,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

“给我转个身吧! ”山宝低声说。

唐雪来慌忙伸出被开水烫起红斑的手,帮香兰扶山宝。香兰狠命地使出一把劲来,就把妈妈反弹到地下了。不过不是有意的,而又似乎不是完全没有留神。她心里和妈妈拧着一股劲——好大哟!

唐雪来翻起身,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这叹息里交织着一个母亲断肠的痛苦和无限的悔恨。

她走了。那两只鼓槌一样的小脚,是那么迟钝,又是那么沉重。

香兰又不胜后悔了。她怎么能用如此冰冷的态度来对待妈妈呢?

“姨娘——”山宝面对着墙壁低声呼唤了一声,说,“我怕是不能孝敬你老人家了! ”

“我妈走出去好一阵子了,你还像说梦一样……”香兰上了炕,斜躺在山宝身后。她现在感到无限的疲乏。

“走了? ”山宝挣扎着转过脸,“她怎么走了? 她今日往这面跑了怕有十回了,她说好今晚陪你照看我的,怎么又走了? ”

“真的吗? ”香兰倒有些惊讶了。

“姨娘心上没病!”山宝大概很激动,声音变得急促而嘶哑起来, “那晚我被吊到杏树上时, 还明白着, 好像有个人从墙豁口里爬上来,把那一条树股子扳断了,一直弄不清是谁,今日我看到姨娘的手上有一片皮被擦破了,一问才知是她。”

“我大和丁四叔咋没提到我妈呢? ”香兰忽地坐正身子。

“姨娘说,她把树拽断后,就爬到村道上去喊人,可刚爬到道上, 就像睡觉魇住了似的,站也站不起来,喊也喊不出来,这时,她听得丁四老汉和姨夫把人救走了,才慢慢挣扎着回屋里去了。”

“噢——”香兰觉得妈妈又是那么亲切了。“你该早点说啊! ”

“姨娘还用架子车拉过来一袋子面。”山宝又把脸转向墙壁的一面,对着灰暗的墙壁喘了一会儿气,“她把面抱进屋里时,气都上不来了。架子车她没往队上交,放进草棚子里头了。她说叫你寻上两个人,明日把我送进医院。我看就算了,哪有那么多钱呢? ”

香兰环顾屋里时,果然见桌子旁边立着半袋子面,她挖了一把见是白面,就立即生出不少感慨来。她结婚的那天,家里就剩这么一点白面了,妈妈舍不得吃,全给他俩存着。“老人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板上。”香兰觉得她和妈妈从两个不同的侧面实践着这条不是真理的真理。

“姨娘还拿过来一个小纸包,压在桌子上《毛泽东选集》后面,让你来了收拾放好,我想怕是姨娘给我寻的住院钱吧? ”

香兰取过纸包一看,确是钱,数了数,一百五十元整。

香兰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对火暴性子妈妈的感激之情,她捏着钱追出门,在浑然一体的漆黑中,对着娘家的方向,无限亲昵地喊:“妈妈——”

妈妈已经消失在静谧的黑夜里,似乎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那迟钝而沉重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