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堡子下面
唐雪来听说小麦遭了霜冻,也拿了个铁耙儿,颠儿颠儿地走到刘家滩麦地里来了。
初升的太阳,温柔地照在冻得紫青的麦苗儿上,把“杀”在它们身上的黑霜一点一点地抹去,像慈母抚摩着孩子惨重的伤口。
社员们已经扒拉出多半趟,她才来到地头上,大家都回过头问候唐雪来,反倒使她觉得有些生涩和不自在,甚至于已经掺进不少自卑和畏缩的分子了。她瞅了好一阵,没瞅见她的香兰,便失望地拿起耙子,顺着垄沟忙三乱四地往前赶。麦苗儿一半出土了,一半窝进地里,像蚯蚓一样,在铁皮般硬的土壳下面穿来穿去。有的已经失去了生存的信念,绝望地弯下头,任着命运去摆布;有的似乎拼命抗争了一番,竟然把那么一点小小的头颅也弄丢了。当它们被尖利的耙齿儿从僵硬的地皮下扒出来时,一个个颤抖着曲成一团的惨黄惨黄的身子,欢庆自己的新生。唐雪来望着这些屡遭摧残的可怜的生命, 除了对它们无限惋惜之外,还有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感伤情调,使得她老是想哭。
于是,她便生出一种与别人交换一下思想和感情的迫切愿望。然而,她明显地感觉出人们之间又像是谁把谁的生馍馍掰开了,脸色难看得很哟! 她记得前些年就是这个光景,虽然大家都在一块儿做活,却从来没有共同的话说, 若要说嘛, 总是投脾气的——实际上是臭味相投的,三人一团、五人一撮地去诽谤别人,一年四季难得听着一句顺心畅气的话。有时舌战爆发起来,实在令人毛骨悚然,若不是“政策压着”,互相会拿刀子争上下的。近两年又稍微平和了些,怎么一转眼又成这么个样子了呢? 难道雪雁山人真像被掰开的馍馍就团弄不到一块了吗?
唐雪来,这个长期处于穷乡僻壤间的乡下妇女,尽管时时追逐着时代的浪潮走,但在社会斗争方面的知识连缺了一颗门牙的唐有禄都不及,怎么能理会人世间这些复杂而又微妙的事情呢?
于是,她又打消了和人对话的念头,和大家有意识地拉开距离, 一个人想心事。为了她的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她昨天第一次向女儿妥协,做了和合饭。尽管没“和合”成,但总算迈出了第一步,而且和男人的关系也改善了。她特别对自己感到满意的一点是:为卖车子的事,林玉山用那么生硬的态度责备她,她竟没冒一点火。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如此之深的涵养,是男人的熏陶、感染,还是身体倒了,性格也倒了?她现在只感到对娘家人又欠了新债。她认为自己昨天不应该那么绝情地对待娘家兄弟,不管怎么说,唐家对林家两辈人有恩,她怎么能撇下他的生死不管呢?同时,她还为昨夜丢失的那三十块钱痛心不已。昨夜那一百八十块块钱被风吹走后,她寻了半夜,天未明她又起来几乎把柴垛周围的地皮揭过了,但仍旧少了三十块钱,这等于把一个“飞鸽”跌成“红旗”了,唉……
“嚓”的一声,她的耙子碰到另一个耙子上了。唐雪来吓了一跳。原来她已落得很远了,林玉山给她接趟哩。她心里一热,很想跟他搭句话,可他早已抽回耙儿,又到那边去搭新趟。她赶紧撩起衣襟擦了擦满面横流的汗水,十分恭顺地搭到男人一旁。她一边用力扒拉着, 一边斜睨着昏花的眼睛,不住地觑视着老实巴交的男人。他,弯着腰像牛一样苦干着,汗水如明珠一般挂在那浓黑的眉毛上、粗硬的络腮胡子上,随着他使力时的振幅,刷刷地甩溅开去,在明丽的阳光里流星般闪光。“都是土里刨食吃,都这般苦焦,吵吵嚷嚷何必呢? ”她对着这种情景,生出些与世无争的平静情绪,这种情绪使她越发想和一切人都和解了。
唐雪来这么思前想后地把自己折腾了多半天,到阳婆交到当沟时,她枯瘦虚弱的躯体便支持不住自己这颗沉重迟钝的脑袋了。
她眼前一黑,昏厥到刘家滩的麦地里了。
林玉山立即叫山宝从刘家滩工地上拉来一辆架子车, 送她回家。“姨娘,你醒着? ”山宝拉半截,就回过头问一声。
“醒着哩,宝娃! ”唐雪来柔声应道,她感到心里很是歉疚,不敢正眼看他。
上坡的时候,唐雪来双手扳住车栏板,才敢把女婿细细打量:他像牲口拉套一样把身子几乎贴到灰白色的土路上了,脖子挣得如罐子系,淋漓的汗水淹过了发梢,不时地飞溅到磨起一层细尘的坡路上,击出一缕尘烟,袅袅升起,随即又消散了。
“让我下来走吧,宝! ”唐雪来非常感激地请求道。
山宝回过头,望着瞧他的丈母娘,心里也非常感激,他感激她用如此亲切的眼光瞧他。他对她说:“姨娘,你坐稳,只管坐稳,我不吃力,一点不吃力的! ”
“这么陡的坡咋不吃力哟! ”唐雪来抬悬屁股,做出跳车的姿势来。
“甭,姨娘——”
山宝猛地掉过头往前走,车绳在他厚实的肩背上勒进去一道深辙,挣出格巴格巴的声响。转弯时,一阵汗水像雨似的飞洒到唐雪来身上,有几滴灌进她昏花的眼睛里和干渴的嘴唇上。她心里骤然振奋起来。那种带有咸酸味儿的汗水,像一剂奇妙的启蒙药,唤醒了深埋在她心底里的许多美好记忆,又像是一种生命的感召剂,激起了她一个女人家的多少温情柔意啊! 就在这个坡上,她的儿子香成曾经帮她背过柴火,扛过家什,挣得小刘海儿上瀑布飞扬……十六年过去了,她再没有领略过这种男孩子特有的“贵水宝气”……啊,他多像他哟! 她顿时觉得有股说不出的热浪,有力地拍击着她瘦弱的胸膛……她记得山宝还是个捏泥娃娃耍闹的孩童时,她常把他抱在怀里,捏揣着他那可爱的小鸡巴,亲着他又红又圆的脸蛋儿,心里赞叹说:“瞧,人家这孩子,憨的哟,心疼的哟……若不是把香兰早许给唐家……”这个曾经在她眼里理想化了的男孩子,是什么时候,她用何种“度量衡”把他弄得不够尺寸了呢?是他真正歪了,短了,还是她把他看偏了,看扁了? 她这样反复地用一个母亲应有的良知责问自己时,感到不胜懊悔了。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她像遵从着上帝的某种意志似的,从事着连她自己都觉得很难理解的事业——重新造就降生于红尘的生灵,把他们造就成“好人”和“坏人”。山宝就是她从新造就出来的人。现在,她极力想抹去他身上那些被人为地捏造出来的痕迹,还原他的真实形象:见缝插针地读书记笔记,不惜力气地干活儿,舍生忘命地抢救她的香兰……
到家了。
山宝很小心地把丈母娘搀扶进大门里,转过身就要走,却被唐雪来挡住了。
“甭走,吃上些再……”唐雪来颤抖着虚弱的身子,堵在门上。
“姨娘,我不饿! ”山宝擦着热汗,对丈母娘说,“我要放架子车去,怕谁家的猪啃了车带。”
“车带又不是面捏的!”唐雪来两眼热热地盯住女婿,“那晚唠叨了你几句,到现在还没忘! ”
“哪里话?姨娘!”山宝被深深地感动了,“那不怪你,我也从没怪过你,我只怪我大我妈……”
“甭说了! ”唐雪来现在怕提到那些曾经刺伤过她的心灵,而现在仍旧使她感到可怕的人物,“从今往后什么甭想了,你和香兰活你们的人去! ”
“姨娘——” 山宝用异样的眼光望着像枯柴一样贴到门框上的丈母娘,“只要您老人家有这一句话,我心里就感激一辈子啊! ”山宝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便不顾丈母娘的挽留,忙乱地往出走。
唐雪来也觉得她和女婿今日不期而遇的这段和谈恰到好处了,便让开说:“宝娃,今晚你和香兰都到这边来,我把饭做上,当事! 咹? ”
“费心你了,姨娘! ”山宝心花怒放地跨出了林家的大门。
山宝把架子车交给保管员雷大头之后,就再没有上工地去。他先跑进牛圈里去看昨晚出生的那个小生灵。母子俩都沉静地站在有阳婆的那一边圈院里, 母亲伸展出长长的紫黑色舌头舔舐着儿子, 儿子遍身都铺满了像篦子抿过一样的舌印:横的,竖的。在无限柔和的夕照里,它们显得斑斑斓斓,引人动心。山宝给牛饮了水,又添足了草,就从他妈家里取了粪筐儿去拾粪。实际上他的心十分中有九分不在粪上。他想借此机会找俞光华反映问题。今日早上,他从香兰口里得知雷大嫂子曾被蛇惊起过病的事,前后仔细一想,就觉得黑牸牛事件洞若观火了。但他又弄不清唐运红是具体如何使鬼的。他相信俞光华一旦认定他搞了阴谋,必定会弄清楚的。同时,他还要向这位敢于捅马蜂窝的工作组提醒一下, 唐有禄像狐狸一样奸猾,千万别上了他的圈套。
他提着粪筐在俞光华的临时办公室门前转悠着,他多么想立即参见这个决定他命运的神灵啊! 然而,那个门——那个像上帝一样森严的门,却一直关得紧紧的,仿佛永远不会再开了。
他失望了。
于是,他胡乱地拾着粪——人粪、猪粪、牛羊粪“一锅煮”。他毫无目的地走着,刚才丈母娘态度出人意料的转变和老黑牸牛的舐犊之情在他心中引起的激动和快活陡然间消失了。他的心情又复杂起来,就像一个隔河数日的人,乘了个破烂不堪的羊皮筏子,现在被激流卷进浪谷中打旋儿——惊骇与痛苦,希望与绝望,侥幸与悔恨,轮回交替地煎熬着他。依他原先的推想,俞光华看到他的那份爆炸性材料,必然要二次来访,起码得审核一下这些材料的可靠程度究竟有多少。然而,“泥牛入海”无消息啊!
阳婆慢慢地爬到雪雁山顶去了,阴冷的晚风飕飕地掠过刚刚遭受过创伤的山野。山宝感到那被汗水浸洗过的脊梁凉透了心,两腿也疲惫不堪,辛苦劳作一天的躯体正渴求着永恒的憩息。但他哪有心思躺到那舒适的土炕上去呢?他心里正在把唐有禄和香兰俩人的“病”联系到一起思索着,越思索觉得越有文章。他极力想从这纷繁的现象中找出他所急需要知道的答案, 但他像被打入迷魂阵中,越来越感到茫然不知所向。
他不知不觉地来到刘家堡子的大墙根下,忽然想到自己应该把唐有禄的粮食窖勘探清楚,一旦工作组问起,起码能说个八九不离十。“我以前咋没想到这一点呢?”于是,他暗暗地翻过连接刘家堡子和唐家院落的一道矮墙,顺着墙根,朝堡门走去。
坍塌得不成样子的堡门,正对着唐家的后门,中间夹着十来米宽的一溜平地,那是唐家的果园和韭菜园。果树刚刚抽出新芽,韭菜早已黄澄澄一片了。
山宝从堡门向左走了五步,然后倒过锨把使劲捣了几下,发出“空空”的声响。他又踱了五步,照例捣出同样的声响来。他心里还不踏实,又捣了捣别处,明显的没有这种空音。他断定这是唐有禄的粮食窖了。但他不知道一共有多少窖,深悔自己没有早向父亲问清楚。“大啊,你老人家在地下盼了八年,儿在地上等了八年,总算……”忽然,一股小小的旋风,从唐家院子那面旋过来,卷过一股浓重的膻气味儿。这味儿在他心头掀起一阵寒浪。他想起了他大活着的时候常说的一句话:“当心啊,唐家的膻气味能喷倒人! ”
这是真情!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外来干部,在唐家吃过几顿开锅羊肉之后,就像死了的人灌下去一碗迷魂汤,从此便不再记得阳世间的事,心安理得地去做鬼……
山宝正深深忧虑着的时候,听得唐家后门格格吱吱地响,随之, 运红妈探出身子,摇着小脚女人特有的碎步儿,朝韭菜园子这边走来。她提着竹篮,拿着切刀,山宝看出她是割韭菜来的。
她跨进园子里,双膝往下跪时,偶然扬起头,瞅见了站在她上面的山宝。她又慌忙站起来,颤声问道:“你……做啥呢? ”
“拾粪。”山宝神态很不自然。
“这里头哪有一泡粪? ”
“堡子周围狗粪多得很哪! ”山宝倾斜起筐子让运红妈看。
“快走你的! ”运红妈像看到异族入侵到自己的国土上,脸色难看极了,“你还有心到人家被筒里拾娃娃! ”
“唐妈甭发火,我这就走! ”
运红妈又和气地挤着眼说:“快跑,你晓得我那爷儿父子和你气眼儿不投……”
山宝正要抽身走时,唐运红从后门冲出来了,其后紧随着唐有禄。
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唐运红对山宝积压的满腹仇怨,常怄得他肚子疼,正苦于寻找不到发泄的机会呢!
“你驴日的送货上门来了! ”唐运红饿狼一般扑去,先夺过山宝的粪筐,呜的一声甩到了矮墙外头。
一股难忍的仇恨使得山宝不由浑身颤抖起来。他真想挥动铁锨,剜了那瓦沟脸上的两只三角眼,但长期以来压在他身上的一个使命——神圣的使命,压住了年轻人气头儿上的第一把火。
“旧社会你老子刘干猴把穷人家的漂亮姑娘抢光了, 今日你又是……”唐运红恨不得一枪崩了他。他咬牙切齿地夺山宝的铁锨,扑了空,于是双手拧住山宝的一条胳膊,想弄折一个零件,以解心头之恨。山宝再也忍不住了,一股男子汉的血气涌上来,运红被悬悬地提起来,啪地摔了个十分响亮的“狗蹲子”。
唐有禄见儿子失了阵,也撒开大开门脚扑过来了。他像一头牛似的把那颗癞巴巴的头抵到山宝的心窝上:“我的天哟, 这还了得昧! 你今晚就把我爷儿父子的命要了昧! ”
唐运红翻起身时,屁股蛋儿像被掰成了两半,疼得迈不开步。他对着山宝破口大骂,却不敢再那么放肆了。
唐有禄往前狠命地抵,山宝被动地退着、退着……他心里有两种念头相持不下:就地倒了这个地老鼠的肚子,替父亲出口冤气,自己去偿命,还是等工作组去惩治……他还没有想停当,就已经退到结实的堡墙根下了。他手中的锨把击到坚硬的墙壁上,又反击过来, 一个铁锨角儿斜扎进唐有禄的大腿。血,立即涌流出来,在他灰蓝色的涤卡裤子上浸染出一片暗紫红的污渍。
“我的儿昧,快叫人昧,刘山宝要行凶杀人昧! ”
唐运红趔趔趄趄地钻进了后门。
俞光华和雷大头正坐在唐家的上房炕上吃开锅羊肉。他们闻得此事,都吃了一惊。俞光华本来是不得已而来的,早就如坐针毡,如嚼泥丸,左右不舒心,于是便委托雷大头去“调停”,自己趁机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
雷大头跑出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刘山宝拦腰抱住了。他没头脑,却有的是力气,是雪雁山唯一能抱悬碌碡的人。山宝自知不是对手,就一任他摆布。现在,他对刚才的优柔寡断有些后悔了。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唐有禄从山宝手里夺过铁锨,边走边说:“我的天,人能杀下,人能杀下昧! ”
唐运红向来是打“死老虎”的英雄,他看到山宝被雷大头的粗胳膊箍定了,这才不慌不忙地走近他,先瞅准山宝的棱鼻梁狠命地两拳,立即就有两股血像廊檐水一样淌下来。
他又提起镶进大头皮鞋里的脚,朝山宝腿上、小肚子上疯狂地踢去。
运红妈一见这情形,骇得眼都花了。她扔下篮子,慌慌张张地从韭菜园子里跑出来,像一堵墙似的插到中间,绷着脸说:“这爷儿父子一样狠毒的,你把人家打死了谁去抵命? ”
“我抵命!”唐运红翻脸骂道,“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这驴日的险乎送了我的命,你把眼睛装进裤裆里了,一点看不见,我给他搔一下痒痒,把你心上疼死了! ”他又踢了几脚,却全踢到她妈腿上了。
运红妈跌倒了。
“你狠狠打,狠狠打,我这么大的头也知道打死没麻达!”雷大头粗声闷气地帮着腔。
唐有禄捏着一条麻绳走出来, 对唐运红说:“你打他做甚昧,咱要按政策行事昧! ”他把绳子交给儿子,“你和你雷叔把他交给工作组去处理昧! ”
唐运红是雪雁山的民兵排长,曾在公社集训过一月,学得一手过硬本领,三五下就把山宝捆得昏晕了过去,然后和雷大头把他推进了唐家的后门。
夜色不知不觉地降临了。雪雁山又沉浸到死一般的沉寂中去了。
唐雪来等不见女婿吃饭来,就在一个旧式竹蔑篮子里放了两碗菜和十来个蒸馍,颠儿颠儿地向临时户提过去。
在刘家堡子下面,她正好碰到唐运红和雷大头押着五花大绑的山宝,从唐家大门里走出来。
唐雪来大惊失色,好一阵连气都不敢出一口。直到他们押着他走过她的面前时,她才放下篮子,双手扶住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女婿说:“啊哟! 你们咋把宝娃弄成这么个样子了! ”
“姑姑! ”唐运红报告说,“刘山宝行凶报复人! ”
唐雪来把娘家侄儿和雷大头仔细瞧了瞧, 说:“你们甭冤枉他了,今日他是从刘家滩往上拉我来得早,做活的人都看见着哩! ”她动手给女婿解那勒得很紧的绳索。
“姨娘……”山宝的话在气流里颤抖。
“姑姑!”唐运红把唐雪来推了个趔趄,“真的,我一点没亏说他, 他藏在我家园子里……”
“噢,队长太太,你真官僚,雪雁山二十多年的老党员、老干部, 叫人把腿弄断了,你还在梦里头睡觉哩,我这么大的头也……”雷大头鄙夷地背过大西瓜头,好像嘲笑她的头比他的还大似的。
“姨娘——”山宝把血淋淋的脸朝向了丈母娘。
唐运红把绳子使劲往后一抽,山宝的话就被勒进咽喉里去了。
唐雪来被那一声微弱的“姨娘”叫得心里一阵抽搐。她重新提起竹篮向娘家侄儿祈求说:“你就让他吃上些再……他上了那么长的一架坡,没吃一口馍,没见一滴水……”
“幸亏没吃没喝,如果吃饱喝足的话,雪雁山上再没我唐家父子的踪迹啦! ”唐运红说着,就和雷大头推搡着山宝,朝俞光华的临时办公室那面走去。
“现在,你们要把他怎么办呢? ”唐雪来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天已经这么黑了啊! ”
“我们把雪雁山的驸马能‘怎么办’呢?”唐运红十分恶毒地嘲弄着姑姑,“人家现在背胛[1]厚得很,连工作组都有点怯他呢! ”
唐雪来在苍茫的夜色中迟疑了一刻,就走进娘家屋里去了。
唐有禄坐到炕沿头儿上, 双手轮回交替地按压着出血的伤口。运红妈点着煤油灯,在一旁木木地看。
“天哟,她舅把腿咋了呀? ”唐雪来望了一眼,就觉得两眼发黑, 双腿打战,一颗虚弱的心像伤了翅膀的雀儿,在胸腔里乱扑腾。
运红妈把胖长脸转向唐雪来说:“那是山宝用铁锨角儿剜的,你瞧血呀,怕剜到骨头上了。”
“为啥哩?”唐雪来躲到侧面,将篮子放到炕沿头上,靠住炕头像扇风箱一样出粗气。
“为啥昧——” 唐有禄长叹一声,“还不是他家和咱贫下中农有杀父之仇昧! ”
“青天大白日,他怎么敢……”唐雪来无论怎样也没法接受眼前的这一事实。
“他擦黑藏到庄后头,运红进去就打运红,我护运红……昧! ”唐有禄不觉声泪俱下,“我给雪雁山人效了二十多年劳儿,没功劳也有苦劳昧! 如今变成人的眼中钉了昧! ”
唐雪来被娘家兄弟哭得心里越发紊乱, 就颤颤抖抖地走过去, 说:“她妗子,我把灯点上,你寻些破布先给他把腿包了唦! ”
“甭包昧!”唐有禄使劲摇着爬满牛皮癣的头说,“我横竖活到人眼窝里了,没人伤心昧! 今晚叫全队社员把这伤势看了,人心一明, 我是活是死……昧! ”
“她舅,你也甭那么心事太大了! ”唐雪来悔恨莫及地说,“这都怪我,怪我那天晚上把山宝没往屋里要,他大概就把问题看在写大字报的人身上了。我真不该那么逼他的,我是鬼迷心窍了。早晓得会出这事,哪怕当时给我和她大都把‘反革命’帽子扣到头上,我也不说他一句哟! ”
“和扎折牛腿一样昧,都是人纵出来的昧! ”唐有禄的声气凶狠起来了。
“没啊! ”唐雪来感到冤枉死了,“人的头顶上有个天,脚底下还有个地哩,谁敢昧那么大的天良哟! ”
“没——” 唐有禄凶狠地盯住唐雪来,“昨日个我教你略微让他鼻子里钻点烟,你总没舍得昧。如若黑牸牛弄倒后,多少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能这么放肆吗? 没人敢管昧! ”
“好她舅哩,我民国十八年被撇进双涝池岘的雪堆里,不是唐家救下,就是有一百个我,也有五十双没了,我咋能纵他害你呀?”唐雪来回想起自己的苦日子, 也泣不成声了,“我……为山宝这事情,女儿避着我,男人……从没个好脸色,如今娘家人……唉,天收人也收得太不公平了哟,1960年把狼老鸹鹐剩的我……死了, 把我的香成留下,哪会有……这么伤透心的事哟! ”唐雪来哭倒在地上了。
社员们收工回来了。他们听说刘山宝行凶报复,一个个半信半疑地走进唐家,想求个“眼见为实”。唐雪来见屋里涌进这么多人,就又挣扎起来,退到桌子那面,撩起衣襟擦泪。
唐有禄站在炕沿头上说:“乡亲们,这就是我给大家跑腿的好处昧!”他使劲往上撸裤腿,撸到膝盖那儿,怎么也撸不上去了,于是又抹下来,双手从大腿那儿掐起裤子,哧地一撕,大腿上立即扯开一道缝。由于使劲过猛,撕开的裤缝直通到裤裆,把不该让人看的东西率先裸露在了众人面前。女人们都“刷”地红了脸,唐雪来急忙提上篮子溜出了娘家大门。
初夜的黑暗笼罩了雪雁山。
唐雪来在昏黑的村道上走着,一步一顿,像是背负着超乎自己体力多少倍的重压。现在,她多少天来所惨淡经营的一切全被打碎了,像一面色彩斑斓的玻璃画上掷了一块石头一样。但她并不感到怎样的恼恨和暴怒,她只觉得沉重,是她体子太虚弱,没有力气“爆发”,还是她的革命意志衰退了,对山宝怀有私情了? 这后一个问题使她感到非常可怕。她想起昨天下午和今日晚上她对娘家兄弟说的那些话,觉得自己的思想已经滑到一个十分危险的边缘了——而更危险的是,直到现在她总不肯相信山宝会把铁锨有意扎到娘家兄弟大腿上。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既然要行凶报复,为什么没往头上、脖子上,却要在离心甚远的大腿上……她理不清这件事情,她只觉得自己害了女婿,也害了娘家兄弟。“我真不该那么逼他……”她抓着自己的心窝子又低声地哭了。
她向屋里走了一阵,又掉回头往临时户走去。她要把这件事告诉女儿,让女儿马上搬过来。既然山宝被抓走了,那面还有啥守头呢?另外,她还想叫女儿亲自去问问山宝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眼前总是浮现着山宝那一张血流满面的脸,耳畔总是回响着那个令人心碎的微弱的声音——“姨娘! ”
一道弯曲的矮墙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觉得自己体力不支,就双手按到墙豁口上喘气。高大的杏子树把它的粗胳膊从墙头上斜伸过来,好像急切地在向她打着什么招呼。她抬起头望了一眼,不由得“啊哟”一声,就瘫倒在地上了,篮子滚落,蒸馍饭菜撒了满路,她头顶上空的树杆上吊着一个人——那不是她的女婿山宝吗?
她终于挣扎起来,用尽吃奶的力气,才爬上了那个墙豁口,但腿子像安上弹簧似的抖得站不稳。她惶急中双手扳住一根树梢儿,可她仍然掉下去了,只听咔嚓一声,似乎整个杏子树都倒掉了。
【注释】
[1]背胛:这里指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