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团圆饭
自那晚香兰转了一回娘家之后,这母女俩开始缓和的关系又僵住了,可今日下午,香兰看望舅舅的新闻传到唐雪来耳朵里后,她的心绪又一下子好了起来。在她的想象里,香兰和山宝结了亲,就一辈子和唐家水火难容了,哪知女儿并不这么绝情,她的心数儿好着哩! 这倒使她做妈妈的感到有愧于女儿了。于是,不久前萌起的一点和解希望,现在由朦胧变得明显和强烈起来,并且很快地发展成具体行动——火暴性子的人说风就是雨!
她腰里系上渍迹斑斑的围裙,从南窑里端来肉、菜、粉——那都是为办喜事而预备的席菜。往日,她眼里刮着这些东西,就感伤不已, 今日它们却给了她希望和信心。她在案板前兴致勃勃地忙碌着——切菜,剁肉,淘粉……她浑身一阵一阵地冒虚汗,脸上却掠过一丝丝隐含着苦楚的笑影。这笑影似乎把岁月勒进她两腮的“细绳” 挣断了,那瘪下去的部分也鼓得稍微有些圆了,略带哀愁的眼睛里又射出火辣辣的光芒,仿佛她所想的已有一半成了现实似的。打香兰出了这家门之后,她没做过一顿可口的饭菜。每天不是搅团就是馓饭[1],有时连这些也懒得去做,林玉山只啃一疙瘩苞谷面干馍,喝一气冷开水。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男人了。在这冰消土解、万物复苏的季节里,牲口少了草料也会掉肉塌膘,何况是万物之灵的人呢? 她家的人——林玉山、香兰和刘山宝(她下意识地把刘山宝也算在她家成员之列),哪个是惜力气的呀?他们向来使唤自己比牲口还重! 每当她把“阶级”“路线”和“历史”暂时撇到一边,单凭母性所固有的善良和常人所持的伦理观念,来评断这个家庭的每个成员时,她就觉得唯有自己像个人人可畏的刺猬,太扎人了——粗暴地赶出女儿女婿,气势汹汹地向工作组告状……她这些日子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在她善良的心灵上刻下了悔恨的印记。本来,她根据这些年的经验,工作组一定会把香兰和山宝的亲事当作“路线斗争” 的头等大事抓住不放的。现在,她才看清楚了,俞光华把这些事(包括黑牸牛的重大事故)根本没放在眼里,他要从要害处着手——翻她娘家兄弟唐有禄的肥肠哩。她对俞光华这种扭转乾坤的举动,心里十分矛盾和犹豫:唐有禄没明没黑地那么几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能把他放成运动的重点去整吗? 不过她想到娘家人的吃穿用度和雪雁山人有惊人的悬殊时,她又深深地怨恨着他:她舅呀,你咋那么心贪哟? 你瞧雪雁山人现时吃的是猪狗食,你还有心思从他们身上刮吗? 你没听听人家背后指着你的脊背说啥呢? 你脸上糊上三层驴皮也到烧透的时节了吧?她想起不久前她和娘家兄弟秘密商定的“君子协定”,很是于心不安。尤其当她察觉到他像猫头鹰一样,晚上“大串联”时,她对他的反感和厌恶就更不必说了。她倒佩服香兰眼睛有水——她早怀疑过他,也许她把他早就看亮清了。想到此,她对山宝也谅解了一半……
饭菜做好了:一碗肥肉片儿,一碗粉炒肉,一碗包心菜。她又习惯地做了三大碗。平素间祭奠肚子时, 她总是按各人的胃口下菜碟——林玉山吃肥猪肉有海量,香兰最可口的是粉条儿,而她自己生就是个菜肚子。
她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烹调手艺, 又发觉少做了一个人的菜, 于是便动手去“补菜”。这时,她不由迟疑了,她不知道山宝是啥肚子。她想了想,就暂时把他归在林玉山的一列里——男人家都能吃荤。她对她的归类十分满意。
唐雪来添够了菜,就打开北窑,把飞鸽车子掂到院子里。自工作组上山的那天,她把它锁进这屋里后,就再没动用过,车轱辘子上沾的泥片晾干了,斑斑点点地发白。辐条、链子和圈生了锈,像流过血一样泛红。她可惜得直咂舌头尖儿。她可惜它并不完全是因为沾了泥,生了锈,而是那晚香兰提出要把它卖掉之后,她就觉得它不再属于这个家了。现在,她要把它擦得铮明锃亮,希望能卖个理想的价钱。尽管这是他们一家三口人多少年血汗的结晶,她把它看得几乎和生命一样值价,但它毕竟是一个物件,哪有人贵重呢?
她擦完车子时,日头平西了,惨淡地照出小院的一角。她蹲到苹果树下的一个矮木凳上,对着明铮铮的“飞鸽”想心事,盘算着林玉山回来后,就让他跑个腿,把临时户里的那对鸟男女叫到这屋里来, 和和气气地吃一顿饭,然后揭开家庭生活史上新的一页……
娘家侄儿唐运红走进来了,他祈求姑姑给他那寻死觅活的父亲说些宽心话。
“我有病哩,再天再说!”唐雪来委婉地拒绝了。往常唐家那边一有所求,她这边必有所应,今日她却没有这份心思了。
唐运红碰了个软钉子,很不高兴地拧身就走,到大门口又回过头望着立在院落里的自行车说:“姑姑把飞鸽夸不够了吗? ”
“噢——我忘了件事! ”唐雪来站起来走到自行车旁,把铃子扣得当当响,“我要卖这车子哩,运红给我打听一个下家,你常在外面跑,眼面宽……”
“多少钱? ”瓦沟脸折回来捏住了黑油油的车把。
“这车子正经没骑上三天,我想卖原价! ”
“飞鸽车子钱顶到额头上买不到,姑姑咋舍得卖呢? ”
“姑姑病得这么重,有个金骡子也到拴不住的时候了! ”唐雪来不愿给娘家侄儿说实话。
“下家就是我!”唐运红当即推上车子就走,“我把姑姑捎过去取钱! ”
唐雪来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
姑侄俩眨眼工夫就到了刘家堡子下面。
唐有禄在上房台子上望眼欲穿地等候着。姐弟俩相互问候过后, 唐有禄无限凄伤地说:“他姑把没牙长的半截路不坐车子走不来,咱姐弟俩的这身体……昧! ”
“我把车子买下了,大! ”唐运红蹬着新飞鸽在宽敞的院子里转起圈子来。
“你咋能拾你姑的便宜昧? ”唐有禄走过去堵住运红,用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车座儿,“咱有你姑就有,你姑有咱也有。你姑缺多少钱取上多少昧! ”
“她舅,你咋能这么说呢?亲戚朋友要好,天天把账找。我照原价卖就对娘家人脸够硬了,哪能白拿你的钱!”唐雪来不想再接受娘家人的恩惠。
“再添上一百吧! ”唐运红舍不下这辆新飞鸽。
“你只是给我把钱取昧! ”唐有禄支走儿子后,又对唐雪来说, “现在非他姑出马了不行! ”
“你看我这么个身子能出马吗?”唐雪来极力想避开这些最叫人头疼的问题,“我想弄点钱看病去,她舅说进医院好,还是……”
“不要你出力气昧,只是张一下口动一下舌昧! ”
“我现在头响耳鸣的,说一句话也不知道该从哪头说。”
“那就只用个他姑的名字昧! ”
唐雪来猜不透娘家兄弟要用她的名字干什么勾当,又怕一问更纠缠不休,便把两手绞在胸前沉默了。这时,运红从上房走出来,把三百块钱强塞进唐雪来手里。唐雪来从中数出了一百八十块之后, 把其余的退给了运红,就掉过身往回走,唐有禄绕到前面截住了她。
“你把钱拿上昧! ”唐有禄用眼神把儿子叫过来,把唐雪来退掉的钱又从运红手里塞进唐雪来手里,“我早知道他姑夫从队上拿去的两百块钱被山宝挥霍光了昧, 你叫他用这钱把队上的先垫够,将自己的身子腾开再说昧,如果工作组发现……昧! ”
“她舅,我咋能把旁人的肉剜下来补自己的坑呢? ”唐雪来无论怎样也不多要一块钱,姐弟俩你推我让,折腾了大概有吃一袋旱烟的工夫之后, 唐有禄终于做了有条件的让步:“如果你不要这些钱, 可得依我一件事昧! ”
“啥事儿? ”
“就是先说的那事昧! ”
“我的名字能做个啥? ”
“给工作组写个建议昧! ”
“建议? 啥建议呀? ”唐雪来感到烦恼和害怕。
“第一昧,追究山宝有意破坏牲畜的刑事责任。山宝闯的这祸端法办他一点也不亏昧;第二,让他姑夫立即给贫下中农做一次检讨昧,不然像他这么‘右’下去,雪雁山好人抬不起头了昧;第三……”
“她舅哟,”唐雪来万分惶恐地打断了娘家兄弟的建议,“你就原谅了他,原谅了他吧! ”
“原谅是可以,可他姑夫这么一来,党员干部没路走了昧! ”
“香兰大被抹上撸下多少次,已经像孙悟空一样,蒸不熟、煮不烂了,你们想把他咋弄就咋弄去,山宝刚到世上活人,可甭再……”
“昧,你说来说去半日才疼的是山宝……”唐有禄睁大深陷的眼睛无限感慨地说,“怪不得上头把干部和地富成亲看得那么严重,这一个‘亲’字的道理深得很昧,连他姑这么立场坚定的人,也被山宝的几声‘姨娘’叫软了,别的人就可想而知了昧! ”
“她舅哟,你听我细说唦! ”唐雪来非常难堪地回避着娘家兄弟逼人的眼光,“女子家娃娃从来就是狗口里一个、狼口里一个。山宝是瞎是好,我的兰已经跟定了,你们大家看着我娘儿们的可怜份儿上,就原谅一下吧!我敢保证山宝不是有意伤害牲口,他不是那么心毒手辣的人哟!再说,若不是他去年把我的兰从洪水里捞出来,我再有十个女儿也填进河谷里去了! 如若把他硬弄进班房,我的兰再有个三长两短……唉,我的香成呀,你为啥1960年把妈撇下走了,你知道妈活得多难场呀……”唐雪来淌下一串串伤心泪来。
“昧——人家山宝救了一个人就有人求情昧! ”唐有禄也伤心得掉泪了,“我1960年拉扯活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谁晓得会落到这步天地上昧,我不如死了的好昧! ”
唐雪来知道和娘家兄弟是永远纠缠不清的,便捣着鼓槌似的小脚跨出了唐家的大门。
太阳已经落了山。黑暗,不怀好意地扑过来,强占了这个制高点。天空中隐约地蒙着一层淡淡的灰白色。山风像尖刀一般硬,刮得地皮“擦擦”作响。唐雪来心里慨叹说:“老天爷爷呀,你给人的怎么老是这么辣哟! ”
她走进院落时, 林玉山正在北墙角下抽苫在柴垛上的长胡麻秆。
“我把你就险些等不来了!”唐雪来走到柴堆下面,“你快把那对鸟男女叫过来吃饭吧! ”
“吃饭? ”林玉山愣住了。
“今晚一家人到一块儿吃个团圆饭。”唐雪来声调很不自然。
“好吧!”林玉山心头骤然一宽松。多少日子来,他企盼着唐雪来提出这样的要求,可今晚他有十分紧要的事情,却不能立即去实施这个早该实施的团圆计划,“不过今晚是不行了,我和山宝都有急事哩! ”
“还有比这更急的事吗? ”唐雪来想起娘家兄弟要捏弄材料法办山宝的事,心里十分紧张。
“黑牸牛下了个牛娃子!”林玉山十分高兴地报告着消息,“你瞧这鬼道行天气,怕今晚要冻哩! 伤牛不耐,牛娃软将得很,我背些胡麻秆先把圈门往小堵一堵,若还不顶事,就叫山宝点个火,烤一烤呗! ”
唐雪来一听这消息,也十分高兴。她想黑牸牛这些年娘家人喂养时,连一个免人口舌的牛犊也没生成,山宝喂了一年多,就生出个“胖小子”来,不就把那一条牛腿补上了吗? 她满有信心地帮林玉山捆好柴后,就把那一百八十块钱掏出来,递给了林玉山。
“哪来这么多钱? ”林玉山有点奇怪。
“我把车子卖了! ”
“给谁? ”
“她舅哇,再谁一次能掏这么多钱哟! ”
“谁叫你把娃的陪嫁物抖掉? ”林玉山不由动怒了。
“香兰说了的,我早先也不想卖,可一想山宝要赔牛,你身子里的那两百块还挂在空挡上……”
“你给我把钱退回去! ”林玉山把钱塞给女人,背起柴一边走一边说,“你就说我把钱已经倒腾够了,车子不卖了。”
唐雪来呆呆地靠在柴火堆上, 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一百八十块钱。不知什么时候,她手一松,钱被一阵狂风卷走了。
她面对着茫茫黑夜,流下了凄凉的泪。
【注释】
[1]搅团和馓饭都是用杂面在开水中搅拌成的稀糊糊饭,不过搅团较硬,可以浇上汤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