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不会说话

第八章 牛不会说话

山宝把黑牸牛赶进圈棚时,自己也像受了致命的创伤,瘫痪到粪便狼藉的圈地上。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黑牸牛事件将又一次导致他命运的倒转:有可能它进屠宰场,他进牢房。

“哞——哞——”

黑牸牛深沉地呼叫着,伸展出紫青色的长舌头,在山宝额头上舔了几下。它似乎在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安慰着这个沮丧透顶的年轻人。黑牸牛的这一举动,使山宝确实受到了鼓舞,他挣扎起来,搲来一碗油渣,用净麦衣拌了一背篼料,让这个“伤员”吃着。他站在槽根下,抚摩着被春天的日光晒热了的牛脖子,又从头到尾地回想着出事情的前后过程。

“……雷大嫂子哇,你肯定看出唐家的那三角眼使什么鬼了,可你为什么又不说实话呢? 我姓刘的把你又怎么样了呢? ”现在,他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抱成一团捉弄他一个人……

林玉山扑嗒扑嗒地走进圈棚。山宝慌乱地站直身子,准备应付老丈人的盘诘和责骂。然而,林玉山却一言不发地走近黑牸牛。他先用庄稼人粗大结实的手掌,拍打着黑牸牛因剧 痛而微微颤抖的脊梁,强迫它走了个月牙形,然后轻轻拉起跛蹄,用手指抠挖铸在伤口上的棉灰疙瘩,直抠得老黑牛嗖地把蹄子抽了去,他才把严峻得令人生畏的四方脸转向山宝。

这时,山宝油然生出一种把黑牸牛的“冤屈”诉之于人的急迫愿望,于是,避开老丈人的目光说:“姨夫,我犁了多少垧地了,牛一直走得顺顺当当的,今日个不知咋了,我提出犁铧回牲口时,黑牸牛忽然吹了两鼻子粗气,嗖地向后一退,铧尖儿就戳进蹄腕子里去了。你说怪不怪? ”

“马惊鹰飞总有个起因呢,我不信牛好端端地胡趵蹄子! ”林玉山的脸色十分难看。

“真的,姨夫! ”山宝低垂了头,“不信你去问跟我撒籽的丁四老婆子去! ”

林玉山埋下四方脸沉思了一刻,又启发似的问:“你看见前面有人使怪没有? ”

“没! ”

“天上飞过啥鸟没? ”

“没! ”

“雷婆儿是怎么回事? ”

“她说看见鬼了,谁知道看见啥了? ”

沉默。

“你仔细想想!”林玉山忧心忡忡地在牛槽前踱来踱去,“这头牛是雪雁山最好使唤的牛,刚调的时候都没出过偏差,现在地耕老了, 怎么会出这号事呢? ”

“那……”山宝无可奈何地说,“那只有让黑牸牛自己说了! ”

“你是做 啥的? ”林玉山火了,转过脸死死盯住女婿,“都像你一样把铧往牛身上插,雪雁山上的庄稼还务不务了? 这一天八两粮的吊命汤还有喝的没? ”

山宝被骂得蹲到槽根下再也翻不起身。

“即使屋里死上个鸡娃儿,人总得查究个原因! ”林玉山走出圈门时,又掉过头教训女婿说,“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你一问三不知,能向雪雁山一百八十多号人交代过去吗? 你还能算个人吗? ”

山宝被骂火了, 他站起来想顶一句:“我是有意破坏总该行了吧!”但他还没说出口,林玉山已经走远了。于是,他只好又蹲到槽根下,整理刚才被盘诘得乱纷纷的思绪。这时,他觉得林玉山说得很对,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说不出一星半点原因,能讲得通吗? 何况他同林玉山已经有了这种非同一般的关系,即使没有这种关系,出了不明真相的事故,他也向社员难交代啊……

他的情绪完全平静下去的时候,又听到扑嗒扑嗒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就望见了那一张叫他恐怖的脸。

“姨夫……我实在不知道……”山宝沉浸在真诚的忏悔之中。

林玉山径直走进牛圈窑里说:“你进来一下。”

山宝惴惴不安地走进去了。

“我寻了两百块钱,你今日下午或者晚上交到队上,要对着工作组交,再做个口头检讨,就说地陡牛乏,回牲口时,老牛向后一打卧出了事,先赔上这些,等队上处理以后,该赔多少就赔多少。”

“这……”山宝看到钱,不由向后挪了一步。

“听话! ”林玉山把钱强塞给女婿说,“你是个明白人,要争取个主动! ”

“万一治不好了再……”山宝把钱又往回退,林玉山却已经扑嗒扑嗒地走了。

“再熬些透骨草水,把牛蹄子洗一洗! ”林玉山隔着圈墙大声吩咐着山宝。

山宝一个人蹲在骚哄哄的牛圈窑里,捏着那两百块钱,想了好久好久。他承受不住林玉山对他慈父般的关切。阳光从圈窑门口斜伸进来,温柔地接近了他蹲得麻木了的脚。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脚腕骨,就找了把铲子,向刘家滩涧沟走下去。

下了坡,他掏出手绢,把二百块钱包裹好,装进破棉袄的内襟兜兜里。那手绢还是香兰送给他的定情信物,他把它当作幸福的符咒, 时时刻刻带在身上,却从未使用过它,因而仍旧和新的一样。

去年深秋的一个清晨,他往双涝池岘后的陡坡地里担稀糊糊粪便,有一趟被溅在坡路上的粪便滑倒了,裤子整个儿糊满了脏污。他没换的多余衣服,就将身子泡进冰凉的池水里去洗,不巧被一群割谷子的女人碰见了,他慌忙躲进林子深处的一棵大柳树下,不敢再露脸。秋风一阵比一阵紧,湿裤子紧裹着他的腿肚子,冰块一般凉透了他的心。他不住地打着牙战,期待着阳光照进林子里来。太阳像是“晚点”了,总是不肯出来,女人们又死鬼一般嬉笑着不肯离去。“这些讨厌鬼们……”他贴着树身狠骂着她们。

不久,可厌的笑声飘远了,一个叫人难以理解的脚步声却闯进林子里来,凭着他的直觉,他猜出那人是向他走来的,并且已经接近了他。他探头望了一眼,禁不住“啊——”了一声。“香兰,你……”他猜不透她的用意。她在离他四五步的地方站住了。他正想往林子深处再躲一躲,只听呜的一声,一条绛紫色的条绒裤子飞到他脚下。

香兰背过身去,用脚尖不住地蹂着飘落的枯树叶儿,把系着红头绳的辫梢儿咬在嘴角上,那意思已经十分明白了。

山宝望着这条姑娘家的裤子,感到神秘而又恐怖,仿佛眼前突然掉下一个不明飞行物似的。他的心咚咚地跳着,急速地进行“飞碟探索”。

过了一阵,香兰回过头,把那弯弯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你怎么还……我等着洗脏裤子呢! ”

“这……”山宝瞧瞧被强劲的秋风张起大包的裤子,又望望两颊飞红的香兰,“要是让割谷子的女人看见……”

“只要你爱……不嫌弃,她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 ”香兰迅速地用双手蒙住了红得像染了胭脂一般的脸蛋,“裤兜里的手绢儿是给你的……”

歇晌的时候,山宝从裤兜里掏出一条花手绢儿,只见上面用彩色丝线绣着一棵树,树上一对山雀嬉戏,旁边是两行秀丽的仿宋字:

我是山雀儿你是树,

哪有山雀儿不攀树。

山宝心里怦然一动,只觉得一股热流像山洪一般在他血管里奔涌……

刘家滩下的深涧沟里, 现在连一株透骨草的影子都很难找到。阳光照不到的阴面坡上,新草尚未出土,上一辈植被经不住严冬的残酷摧残和牲口践踏,早已断茎弃叶、无以成形了,哪里分得清“透骨”不“透骨”呢!山宝失望了一会儿,恍然记起小时候挖过白马肉的一个叫鬼见愁的阳面山坡上,羊和牲口都上不去,透骨草或许可以捡得到。于是,他轻轻舒了口气,就把破棉袄脱下来,架到一株长得很粗壮的兔儿条上,然后用铲子挖台阶,攀上一段陡壁,再翻过一截十分危险的马鞍形山崖,便到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山坡上。

这里虽是“鬼见”了都“愁”,却早已暖意融融,燕唱雀鸣,一派生机,仿佛春天首先把她那轻盈的脚步踩在了这片陡坡上。今春第一代新草从冬天留下的枯枝败叶中,十分显眼地钻出头来,绿得生辉。善于思索的山宝,很有感触地把它们跟雪雁山当前的情形做着有趣的对比。他觉得在关系微妙、复杂、多变的人世间,新陈代谢的更替有时比没有意识的生物界更艰难、更缓慢,但它毕竟也是必然的,无法抗拒的。

但是,要捡到透骨草仍然不是十分容易的事。它们夹在长在很密的麻秆儿刺中,不付出血的代价是捡不到的。不一会儿,山宝的两只手被划开了密密麻麻的血道道。不过他心里很愉快,那些扎入手脚的麻秆儿刺倒使他生出了一个十分美好的主意。

太阳搭到西山畔上时,他捡了足足有二斤透骨草。这时,他肚子空得咕咕叫,方才想起一天来什么东西也没吃一点,便挖了一把白马肉,咂了咂那甜丝丝的汁液,就颤着两腿,慢慢溜下陡壁。

他在涧沟里歇了一口气,又去捉潮虫,潮虫是乡间人最好的消炎药。于是,他重新鼓起勇气,钻进一个深水洞里。那洞叫雪雁洞,里边已经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攀上半洞壁的那块石头,那块对他有永久纪念意义的石头。

相传很古的时候,一只全身洁白如雪的大雁,在一个沉静如睡的黄昏,翩然降落到这个小山头上。山里人感到十分神秘,就把它当神鸟,无限虔诚地供奉起来。春秋更替,日月递嬗,转眼间过了七七四十九年。就在这一年草木落叶归根的时候,雪雁突然会说话了。它对山里人说:“我原是玉皇大帝的传令官,因私改圣旨,向人间多赐了九十九场甘雨,触犯圣上戒律,被玉皇大帝贬职降罪,打入凡尘。我也正想遍尝人间疾苦,便幻形为雪雁落于此山。现在,我的罪期已满,玉皇召我回宫。我下凡时,从金殿里带了一颗护身的宝石,这宝石能消灾灭祸,我就把它留下来,以报答人间的洪恩厚泽。”雪雁说罢,果真吐出一颗雪白雪白的宝石,转息之间,化为一股白气,飘然升天。诚实的山里人把这颗宝石放进山神庙里,供之以香火。从此, 这一带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们为纪念雪雁就把这座山叫成了雪雁山。过了若干年之后,这块宝石的名声传遍了祖厉河两岸,一位豪强恶霸便带了数百人马上山夺宝,雪雁石猝然之间由舌尖儿大变得像一座挺拔的山峰,将那一伙强盗压进刘家滩的泥土里去,雪雁石也从此消失了。又过了若干年之后,刘家滩下面开了一道深涧沟,涧沟的水洞壁上露出半块石头,雪白雪白,跟传说中的雪雁石一模一样,只是边缘上有血一样的花纹……

山宝被洪水卷下涧沟后,正好摊在这块石头上。正是这块神奇的石头,使他廉价的生命延续到了春光明媚的现在;正是这块神奇的石头,使他暗淡无光的生活充满了富有诗意的幻想!

他双膝跪在冰凉潮湿的石头上,一面从湿漉漉的石缝里往出摸潮虫,一面很有兴致地回味着去年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洪水,心里不断地涌起令他激动的感叹:“没眼蜂儿天照应啊! ”

渐渐地, 石头把它那潮湿阴冷的气流注进了山宝虚弱的身体, 他感到肚子鼓胀鼓胀的,脊梁骨上如浇着雪水一般冰凉。他怕着凉, 慌忙把潮虫一个个捏死,用卷烟纸包了,夹进透骨草里,然后卷了一支结结实实的喇叭筒烟,一边吸一边往他放衣服的那里走。

衣服还架在兔儿条上。他把它取下来,抖净落在上面的尘土,就披在身上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想着晚上向工作组交钱时该说的话。他把这些话一句一句仔细想好之后,就掏出一张比较大的卷烟纸来,他要用它替换手绢,那手绢是定情之物,怎么能随意让别人去看呢?

“吔——钱呢? ”

二百块钱不翼而飞!他仔细检点衣兜时,底里开了一条细缝。他慌死了,又折回去,在架过衣裳的兔儿条下面一遍又一遍地寻找,后来他用铲子把兔儿条齐根剁下来,捏在手里抖了几十次。

太阳仿佛不忍心再看到这个人世间最不幸的生灵,便收回了那血一般惨淡的目光,躲进西山那面去了。

顿时,冰冷的夜色十分迅速地模糊了这个叫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