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悲剧

第十七章 恋爱悲剧

夜,农历三月静谧的夜。

将圆未圆的月亮,从雪雁山后面涌上来了。如纸一般薄的云片儿遮羞般蒙住了她,又有一个庞大的紫铜色的晕圈儿套住她。她动, 它也动;她永远摆脱不掉它。

香兰在凄清的村道上走着,不时地仰起脸,望一眼那像戴着红盖布的新媳妇一般的月亮。渐渐地,她觉得自己眼前也像那不幸的月亮一样,蒙着一层什么东西,使她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使她感到忧伤和悲哀。

她不知不觉地站到俞光华的临时办公室门前了。她心里忐忑不安地跳动着,有些说不出的恐惧和兴奋。她要尽一次最神圣的义务, 完成一个最神圣的使命——挽救她舅——一个雪雁山重要人物的肉体生命和政治生命! 这对她来说,像一个医生抢救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那样紧迫和重要!然而,现在她对于自己深更半夜,只身闯入这个青年男子汉的屋里,又觉得很不是规矩。她想起那晚俞光华对她超乎寻常的亲昵和体贴,就觉得自己进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地。

门,紧闭着。她轻轻地叩了三下,不见一点动静。她蹑手蹑脚地绕到窗前,从透着灯光的窗玻璃中望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办公桌上放着的文件、书籍、材料,还有两瓶酒。空椅子上搭着那件十分引人注目的米黄色大衣。整个屋子给人一种多少带点恐惧的空寂感。

“人没有倒好,明日舅问起也好说。”香兰自言自语着,掉身往回走。她的恐惧感顿时消失,浑身轻松了许多。

她刚走了两步,却瞧见俞光华从教室的墙拐角处走了过来。她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他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她猜疑他可能是为她的夜半光临而激动。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境上又是一阵不安的骚动。

“噢——你在哩啊! ”香兰非常拘谨地说。

“我半夜三更能到哪儿去呢?”俞光华的声调里充溢着身居异地他乡的人常有的那种感伤韵味,“每当我工作完毕, 心头无事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在月光下散步,月光是挺有诗味的。”他仰起头,望着迷离的月光,深有情味地吟诵道: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香兰自觉在这方面知识贫乏,便尴尬地笑道:“你们当脱产干部的,白天不出力,一到晚上想头就多了! ”

俞光华的兴趣越发高了,他对着月光下这个迷人的女人,又情不自禁地朗诵起《孔雀东南飞》来:

孔雀东南飞,

五里一排徊。

……

鸡鸣外欲曙,

新妇起严妆。

……

足下蹑丝履,

头上玳瑁光。

腰若流纨素,

耳著明月珰。

指如削葱根,

口如含朱丹。

纤纤作细步,

精妙世无双。

……

香兰早羞得脸颊发烧了。虽然她对这段诗的意思半懂不懂的, 但她知道俞光华指的“精妙世无双”的“新妇”是谁了。于是,她也很有些兴奋了,便半贬半褒地说:“男人家到外面时间一长,见识高了, 心也花得像个筛儿底子了! ”

“我原先在队上和你一样下苦时,思想也单纯得很,不知为什么一到外面,这个心真就一天比一天花了。”俞光华十分幽默地剖析着自己。

“你原先也是社员? ”香兰顿时觉得不再那么拘束了。

俞光华兴致勃勃地点着头。他心里活动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欲望, 急迫地想打破他和这位农村女人之间敬而远之的上下级关系, 走进亲密无间的大门。

“你啥时当了国家干部的? ”香兰十分有兴趣地问。

俞光华没有立即回答, 他伸出绵软细嫩得像姑娘家一样的手, 在香兰浑圆茁实的肩头上轻轻地拍弹了一下,意思是进屋后再说。

香兰怀着农村妇女那种惯有的谦卑和羞怯,不敢放肆地在男人前面走,硬把俞光华往前让,俞光华却十分客气地把香兰推到前头, 又把她一直推让到自己的床上。他借用这个空子,尽情地欣赏着这个女性身上散发出来的醉人气息。香兰觉得俞光华在推她时,似乎有意把两只手托在她那富有弹性也富有敏感性的屁股蛋儿上,她越发感到羞赧,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使她浑身洋溢出幸福和陶醉的战栗。过了一阵,她平静了,又怀着一种近乎自惭形秽的心情打量着这个屋子。

屋子里用白灰刷了,光洁白亮。床上铺着松蓬蓬的褥子,一床叠得见棱见角的缎被子上架着一条驼色毛毯,色调柔和,十分受看。整个屋子洋溢着“脱产干部”特有的气息和新鲜味道,使人感到舒适、沉醉而又很不自在。当俞光华走过去闭门时,她的心忽悠提悬了,但接着又释然了, 似乎他俩之间早就存在着一种微妙而又神秘的默契。然而,俞光华虚掩了门,正正经经地折过来,坐到他的椅子上。

“我是1969年县上提拔青年干部时,才走出农村的。”俞光华斜过身,瞅着脸色绯红的香兰。

“你们说飞就飞,我们一辈子走不出犁沟大学! ”香兰非常羡慕俞光华的“脱产”。

“我原先所在的那个生产队也和雪雁山一样, 是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我是基建队长,出席了一次省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就被提拔了。”俞光华回忆着自己这一段不平凡的历史,感慨万端地说,“那全是苦出来的啊,那时我的手就像驴蹄子一样,挖雪挖冰都感觉不出冷! ”

“我表兄唐运成也是那年提拔上去的,你认识他吗? ”

“咋不认识呢?”俞光华明显地表露出深深的妒恨,“人家已经提成宣传部副部长了。”

香兰对她表兄现在也怀着很深的反感。不过在队上的时候,她对他还是印象非常好的。那时,他干什么都十分卖力,又肯帮助人, 他不像唐运红那么心眼儿狭窄。可他一到县上就把未婚妻退了去找洋式女人——乡间女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男人的陈世美行为。

“听人说,还有一个和他一同提上去的年轻干部,比我表兄麻利得多,本应该提他当部长,不知为什么被他挤下来了,雪雁山人都骂他奸哩。”香兰带着掩饰不住的倾向性打听她的表兄。

俞光华不觉地把脸红了,忙转过了头。他正是比唐运成“麻利得多”的那个年轻干部,县委原打算提他当部长,可他的材料刚报到地委,他和一个打字员的男女关系就被人当场揭破了,至今他的档案袋里还装着一个恼死人的警告处分……

“我们谈些眼前的事吧! ”俞光华回过头,压下心头的不快说, “这几天,你舅有什么反应没有? ”

“俞组长,我今晚是专意向你来谈我舅的事情的。”香兰因说到了正题儿上,话就多起来了。她把唐有禄的身世以及最近的“反应” 一股脑儿告诉给了俞光华。

“不要怕! ”俞光华很有把握地做着判断,“寻死的死不了,要死的不寻死! ”

香兰吃惊地吐了吐舌头。

“香兰! ”俞光华激昂地说,“你是党的可靠助手,一定要分清是非,站稳立场,千万别因亲戚关系而干扰斗争,这样对你入党不利, 对山宝也不好。啊! ”“你放心! ”香兰十分坚定地保证道,“我知道我舅是怎样一个人。”她想把中午从雷大头嘴里听到的一点情况也告诉给俞光华,想了想,却又没有说。她要让她舅明日自己来说——她明白,现在她对她舅的义务是搭桥而不是拆桥。于是,她说:“我舅是受苦人出身,只要他把什么都主动交代了,俞组长,你要……多多包涵! ”

“那自然! ”俞光华抬起头,望着香兰因难为情而更加显得迷人的脸庞和硬硬绷起的叫人魅惑的乳房,心里燃起欲望的烈火。

香兰还想替舅舅再说几句顺情话,俞光华却把桌子上的酒拿过来,用尖利的牙齿咬开盖子,强塞到香兰牡丹瓣儿一般的嘴唇上,香兰毫无准备,就咕地抿进去一口。顿时像灌下去一口辣椒水,一股烧劲如烈火一般,从她的腹部向全身蔓延。

俞光华自己也咕咕地灌下一些,不多时辰,便满面流红,神情激动,口不由心了:“我看在你——一个我十分喜欢的女人脸上,给唐有禄的出路要比他应得的好几倍,不然嘛——”他抓起桌子上厚厚的一叠材料,把唐有禄像剥葱一样从1958年直数到1975年,“这十七八年来,唐有禄拉进黑窟窿里的粮食近乎10 万斤,你们雪雁山人还能好过吗?”他把材料哗啦地撂回到桌子上,眼睛火辣辣地瞅定香兰,他想通过这个美人儿观察雪雁山人对这件事情的反应。

香兰惊呆了,面前的一切在她眼里成了虚构的幻影。她尽力想用别的东西证明这个屋子的真实存在。于是,她透过窗户去窥视那在茫茫天宇间悠悠行进的月亮,它仍旧囚禁在巨大的紫铜色晕圈之中。她蓦地悟出一个很深刻的道理来:人,不也是套在一种看不见的晕圈里吗?要不怎么老是看不清这个明明白白的世界呢?现在,她极力想从那无形有形、自觉不自觉的禁锢中跳出来,看清真的世界,真的人生,然而又不能够。她怎么能够呢?事实上,当一种晕圈褪色、消散、化尽之时,另一种使人更加眼花缭乱的晕圈早已套住你了,就像告别了昨天就立即跨进今天,而中间绝对不会有亿万分之一的空隙一样。她像一位哲学家一样思索着她的人生时,越发像走进了太虚幻境一样恍惚迷离、缥缈不定了。这种神色加上那一点并不十分厉害的酒力, 使她那姿容绝世的脸庞上和那对泉水般清澈的眼睛里, 荡漾开一种近乎少女初恋时的微波细浪……

俞光华起初以为自己陶醉于已经取得的辉煌胜利中,渐渐地他觉得那是一种使入迷乱的力量——从生命本体涌流出来的力量溶解了他。他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亢奋,血管被撕裂的亢奋。这亢奋使他痛苦难熬,也使他幸福无限。他终于寻找到它的真实源头了—— 那个坐在他床沿上的美丽的女人。

女人,女人!你是多么令人崇拜的神灵啊!他每搞一期路线教育都要被女人折磨得瘦下去一圈儿。白天,他道貌岸然地当工作组;晚上,他把厚软的被子抱在怀里拟作村上最美的女人。以往多少次的路线教育,他都“忍饥挨饿”过来了,而香兰却再也无法使他用空洞的被子拟作她了。他每回忆起那天过河时,他们两人的肉体紧密地叠压在一起的那些难忘的时刻,浑身就产生出一股富有创造力的热流,使他像重新沐浴在母腹中一样神志昏迷。当时,他因和这个令人心醉的女人不能亲近而惋惜得咂破了嘴唇,而现在……现在,他再也不能装作一个道貌岸然的工作组了, 他像亚当和夏娃走进伊甸园,伸手触到了那令人馋涎欲滴的禁果……

他轻轻地走过去顶死了门,就挨着香兰坐下去。香兰心里想把屁股往开挪一挪,不知为什么又没有挪,却出乎意料地向他莞尔一笑,俞光华趁机伸出胳膊把她紧紧搂住了,接着,急雨般的狂吻倾泻到了那灼热灼热的“牡丹瓣儿”上。

“这怎么行,这……”香兰伸出手去推他,却又酥软无力,她心中掀起了一阵风暴;这风暴使她感到燥热、晕眩、恐惧、甜蜜……一种神秘的力纠正了她的动作。

她拥抱了他……

嘭!

顶得不太紧的门被人粗鲁地踏开了。俞光华和香兰慌乱地穿上衣服,尴尬得不知如何才好。

“噢,你这东西才是个老叫驴! 我这么大的头也……”雷大头粗声闷气地骂着,抡起铁锤般的拳头,朝俞光华头上乱晃。

唐有禄把雷大头狠狠地白了一眼,就皮笑肉不笑地说:“工作组干得好昧! ”

香兰在长辈人面前出了丑, 脸红得像一颗熟透了的西红柿;上身的纽扣没系,两个饱满的乳房颤颤悠悠地不肯放过这个露面的绝好机会。香兰忙把两个衣襟相互掺起来,用两条胳膊卡住,勾了头站在床头一边。这时,一种短暂的无感觉控制了她,就像等死的囚犯那样。直到唐有禄把她拉到灰暗的村道上说:“兰兰,快回去,没你的事了昧! ”她才恢复了知觉,说:“舅……”她要向她舅说明她是为他才做出这等不该做出的事的。俞光华也是因为她去了才……他并没有事先勾约她,他也是为了……但她的这些话还没完全想好,唐有禄就甩开她回到俞光华屋里去了。

香兰昏头昏脑地走着,当她看见官场的两个大草垛在朦胧的月光下呈现出神秘的轮廓时,香兰的意识也慢慢地清醒了。她才感觉到这件事情是多么严重,多么可怕!她庆幸刚才没有向舅舅解释,这种事怎么能解释清楚呢? 男女间的事,人们只看这个永远可以当丑闻传扬的结果,谁管你为什么呢? 即使说到动机也和那个结果分不开了。她剖析到自己的真实心迹时,不觉脸烧得胀疼胀疼。自从俞光华背她过了河之后,他不是对她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吗? 男女之间的“印象”意味着什么呢!从她对他有个“好印象”到选择一个深更半夜的时间去他办公室,隐藏在她心里的连她自己从来都没敢承认过的那点动机,现在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她还有脸再活下去吗?

西斜的月亮,仍然套在紫铜色的晕圈中,在她的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云彩,像遮羞的面纱,使人永远看不到它的真面目。香兰觉得她现在把什么都暴露在外面了, 似乎是赤身裸体地站在雪雁山上, 连每一株野草下面刚刚掘开窝门的蚂蚁, 都望着她的这副样子,窃窃哂笑。于是,她生出一种急迫的愿望:在天地间的一切尚未醒来之前,她要将自己的耻辱埋葬到什么地方去。

她不知不觉地走到场北角的一个水窖面前了。她记得她的大表兄唐运成在队上的那些年, 常把丁四家的三姑娘约到大草垛后面“恋爱”,后来把她的肚子搞大了,他却在县城里另图新欢,把丁四家的姑娘像土疙瘩一样撂掉了,那位可怜的姑娘就在这个水窖里结束了自己的恋爱悲剧。而她……

香兰一离开这个小屋,唐有禄就坐到俞光华的“龙位”上了。他一面抽烟,一面像法官似的训斥道:“天下的理都捏在你们工作组手里昧! 我是三尖担剜不出一个驴屁的庄稼汉昧,我只问你姓俞的一句话:你就是这样给我们做榜样的吗? ”

“没有,我只是……”俞光华口软地辩解着,脸色苍白得可怕,似乎已经坐在森然可畏的被告席上了。

“把这个老叫驴捆起来,我和运红连夜送交公安局! ”雷大头的拳头又乱舞起来。

俞光华忽地蹿起一股怒火。在这一刹那间,他真想豁出来和雪雁山的这两个地老鼠拼个你死我活——其实,这个时候,双方都处于麻秆打狼两害怕的态势之中,谁个能豁出去,谁个就是英雄,就是胜利者。人与人的高下,在这种场合,就看你能不能准确地抓住这个最微妙的时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唐有禄把雷大头拽到门外去了,剑拔弩张的形势有了缓冲的余地。俞光华听见唐有禄叽叽哝哝地说:“你把香兰看紧昧! ”他心里一惊,刚才涌起的那股锐气陡然消失了。若是香兰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头胀得似乎像地球一样大了。

俞光华听到唐有禄和雷大头的脚步声响远了,就像挖了根基的一堵墙,沉重地瘫倒于自己床上。他后悔极了,沮丧极了。他焦躁万分地回味着这次“唐雷事变”的真实含义,完全煮泡在悔恨、羞耻和恐惧合成的“要命一气汤”里去了。他年轻的生命像断了根的草,枯萎着,迅速地枯萎着……

他被提拔到县委后,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显示了出色的才干,地委原打算让他担任一段宣传部长,然后提他当副书记,再然后…… 组织对他赏识的“水银柱”会升到一个谁也猜不出的高度。不知是俞光华谨慎不够,还是命运太苛刻了,他还没挪步就被长头发绊倒了。据某些“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这次路线教育,县委让他这个戴着“紧箍儿”的普通干部负责一个大队的全盘工作,是有意考验他。他十分庆幸分到了雪雁山所属的这个大队。他早就听说雪雁山是驴粪蛋儿表面光,骨子里比哪个队都烂得深。因而,他名义上担任东西坡大队工作组组长,兼抓雪雁山的工作,实则在雪雁山蹲点,兼抓东西坡大队的全盘工作。他要拔掉这颗硬钉子,以恢复他因男女关系而扫地的名誉。谁晓得他的钳子夹住了这颗钉子时,又是这要命的男女关系绊倒了他呢? 香兰呀,你为什么那么迷人哟,你该不是狐仙吧…… 他胡思乱想着,像套在磨道里的驴,任你怎样跑,仍然围着磨台转……

“我该怎么办呢?”俞光华所有的思想慢慢地凝缩成一个像雪雁山一样沉重的问号压到他头上。他真想放声痛哭一场,为香兰的命运,为雪雁山穷苦人的遭际,也为自己的过失……

唐有禄迈着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开门脚又走进来了。这次他没敢“喧宾夺主”,而是小心翼翼地揭起俞光华的床单,挎到那用木椽烂板临时凑成的简易床铺上,态度谦和得多了。

俞光华的情绪很坏,他跳下床,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望着唐有禄黑黄的脸和一直侵入到耳畔的牛皮癣,就觉得他的一切现在都紧攥在这个做着垂死挣扎的狡猾的地老鼠手里了。

“昧,我是个心甜人昧!”唐有禄慢条斯理地装上一袋烟,凑到灼亮的罩子灯上去吸, 俞光华慌忙划着火柴给他点上,“说实话昧,眼睁睁地瞅着你这样一个人有人才、貌有貌才的年轻人,烂进女人的骚窟窿里,可惜得人心上疼昧! ”

俞光华不作声,他对自己刚才的“卑躬屈膝”又深感后悔。他觉得他玷污了自己,玷污了工作组的尊严。

“我知道你心底间想让人原谅,口里说不出昧! 原谅是能原谅, 完全能昧,但得讲定一个条件! ”唐有禄哆嗦着,弄得玛瑙烟嘴儿磕碰到不够数的门牙上,格格作响。

俞光华抱住头一声不响。他现在像掉进了万丈深渊,不知该怎么办。

“我明白你的意思昧! ”唐有禄深陷的眼睛里射出奇异的光,瘦得骷髅一般的脸上漾起一丝阴险的笑纹,像魔鬼一般可怕。俞光华慌忙用桌子上的文件蒙住了自己的脸。

“说个一拃厚的结实话昧,你们干部爱女人,我们穷苦农民爱粮食昧! 粮食是庄稼人的命昧。旧社会给人教的见识就足了,1960年又把人担了一大惊昧。我是沾了点昧,不多昧,你出不出事情我准备交代味,我今晚就是专门向你交代问题来的,没故意捉你的奸昧,我一世没害过人,也不想害昧。我的意思是请你——”唐有禄死死盯住俞光华的脸,意思是该你表态了。

“只要你……”俞光华不得不松口了。

“我还有一点要求昧!”唐有禄得寸进尺了,“张翠凤把她的大儿子刘山宝硬塞到林队长家里, 是老狐狸给鸡上寿——没安好心昧! 你想昧,张翠凤为啥旧社会不给穷人当婆娘,如今托这世道的福,我和林玉山成这山上的昧……”唐有禄没个准确词儿,“昧”了半晌才说,“成这山上的当事人了昧,她连亲生儿子都打发来顶门儿,哪会存好心昧! ”他瞅了一眼俞光华越来越灰暗的脸,声气咄咄逼人了,“她这一手够毒昧!三下两下把雪雁山贫下中农搅散伙了昧,林玉山两口子也仇得见不得面了昧!香兰妈早就要进城告状,我挡了昧!你也晓得她的牌子比你们工作组的还亮,告到北京不怕告不响昧! ”

俞光华作难了,他拿不准在这个问题上该不该向这个老狐狸让步。

“你或许还认为我唐某人专欺眼仁瘪的昧!”唐有禄觉得这位年轻干部已经套进了他的绞索,愈发放肆了,“人是一疙瘩肉,难识透昧!山宝的表现甭说雪雁山人,恐怕全中国赶上他的也不多昧!可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谁说得清昧? 雪雁山顶好的一头牸牛就糟巴在他手里了昧,它是我们山上的老功臣昧,下犊耕地都是头手昧,把我唐某人的懒筋割断我还没这么伤心昧! 这还不止昧,听说那天从林玉山手里骗去二百块钱想逃,好处是把钱丢了,不然你现在到天爷的屁眼里去揣昧! 那钱是队上兑换子种的昧,现在逼得香兰妈卖车子,林玉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昧! ”唐有禄伤心得抽噎了一声, “你们干部讲的是实事求是,我们老百姓凭的是天地良心,不信你去调查昧! ”

“你的意思……”俞光华现在对一切都感到无能为力了。

“大家都一致要求法办他昧,我看就留个情免了昧,你们临走给他大小戴个笼头,往后队上也有处挖抓昧,不然……千锤打锣,一锤定音,你看昧! ”

俞光华默许了。

“如果……昧,丑话是个好话,你真爱香兰,把山宝……昧,让香兰跟你……”唐有禄的两只小眼睛又把俞光华瞅定了。

俞光华心头蓦地一热,即刻又冷如死灰了。

“还有昧——” 唐有禄埋下头想了想说,“我晓得这山上给我寻不是的人不少昧,这次运动定然捏弄了不少材料,你也让我知道一下,以后人心里也亮清些昧! ”

“没……没有! ”俞光华这才发现那些置唐有禄于死地的“重型炮弹”纷乱地堆在桌子上,他慌忙站起来去收拾,唐有禄却早已把两只手从空中插过来一股脑儿搂了去。

“你不能看,不能看的! ”俞光华惶急地制止说,“这是上头规定的纪律! ”

“啥是纪律昧!”唐有禄阴沉沉地笑道,“你和地主小老婆的儿媳妇能滚在一个被筒里睡觉,我一个党员咋不能看这些材料? 又不是啥绝密文件昧! ”

俞光华像被人在后心窝捅了一刀,全身痉挛了一下,就颓然地倒在椅子上去了。

“我晓得这山上阶级敌人的阴魂未散昧!”唐有禄把雪雁山人揭发他的一些重要材料,包括山宝的牛皮纸小本子,从中抄拣出来,窝进自己的衣襟下面,把那些隔鞋搔痒的又放回到桌子上。

唐有禄在这位青年干部身上所希望得到的一切,现在都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于是,他借自己身体不爽而告辞了。他跨出这个门槛时,又像往常一样倒扣着手,慢条斯理地迈着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开门脚,显得沉着而倨傲。

“早点睡你的觉昧,莫把人怄起病昧,年轻时谁不出这号事昧。” 唐有禄在黑暗里回过头,向俞光华送去几句体贴入微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