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挽歌
唐雪来以为林玉山包住头睡几天,什么事情也都了结了,就像香成死去的那些年头一样,可不知不觉半月过去了,他还没有睡够的意思,火暴性子女人这才肚子里像死了孩子,焦虑忧愁不打一处来了。
“你瞧,不就打我的话上来了吗? 队长抹了,连党员也撂进了河谷里! 现在还不起来,往死睡顶啥用? 一个住院就紧得格巴巴响,你再跟上进去,不把这家人的命要了吗? ”
唐雪来看到林玉山像死人般毫无反应,又说:“一个男人家就那么心小?这 次不就多丢了个党员吗?我一辈子没入党,日子照样过哩! ”
唐雪来软一阵儿,硬一阵儿;骂一阵儿,劝一阵儿。林玉山不恼不怒,不言不语,好像他已经告别了这个世界,唐雪来所有的努力都像是对着一个死灭无声的坟骨朵做的。唐雪来心里不由嘀咕道:“莫非他真有什么病啦?”她仔细地瞧了瞧男人,只见那一张四方脸瘦成巴掌一般大,两只眼睛凹进去,像干枯了的泉眼。从那“泉眼”里射出的光,给人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惧和忧伤。唐雪来慌神了,忙要叫人送他住医院,林玉山摇头拒绝了;唐雪来要去请医生,林玉山也摇头拒绝了。
“那就起来吧,你这样没病也要睡出病的! ”
林玉山闭上了深陷的眼睛,他似乎极度疲乏,渴望着永久的休眠。
唐雪来总以为或者她总是希望男人害的纯粹是思想病,因而她总是不愿放弃开导他的努力。可真难哟,民国十八年的“苦水”本是包医百病的灵丹妙药,可由于用得太频繁,人们都产生了极强的“抗药性”,早已不起什么作用。而唐雪来除了一肚子“苦水”,再有什么呢?
“为咱的兰,你和我都得挣扎着活下去啊!”唐雪来终于换了“汤头”说,“她独子独苗,山宝又成了那个样子……”
然而,所有的劝导都像浇在石头上的水,一滴不剩地从表面流走了。林玉山越听不进话,唐雪来就越断定是思想病;越断定是思想病,她就越有信心去开导。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发现他的肚子像“双身”女人一样隆起来时,心里才“咯噔”一下,觉得男人的病害得深了,便央告丁四家的人,骑了“铁驴”,从甘泉卫生院接来了著名的内科医生。
医生切脉,听心脏,摸肚子,量血压,末了,十分惋惜地说:“晚了,已经晚了! ”
“晚了? ”唐雪来大惊失色。
“肝硬变,已到晚期了。”
“干硬便? 就是大便干在肚子里了?他确实好些天没大便了。”唐雪来对“干硬便”并不怎么恐惧,“这倒好办,用麦麸水套几次就……”
医生苦笑着打断唐雪来的话说:“肝硬变, 就是人的肝部硬化了,不起作用了。肝也属于消化器官,其功能是分泌胆汁,储藏动物淀粉,调节蛋白质、脂肪以及碳水化合物的新陈代谢等,另外还兼有解毒、造血、凝血等功能。肝功能损坏了,人所有的器官功能也随之而破坏了。”
“他怎么会得这种病? ”唐雪来惊愕地望着毫无表情的医生问。
医生说:“从他的病情发展情况看,可能是精神负担过重,超出心理承受能力所致。”
唐雪来原以为“精神”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只能使人欢悦或忧虑,绝不至于把人真压出病来,哪会想到它也如刀如枪,是实实在在的呢?但她始终没放弃那一线希望:也许他的思想疙瘩解开了,变硬了的肝也会慢慢地恢复过来。
于是,她把和林玉山脾气相投的亲戚朋友以及大队支书、公社书记,都捎信带话地请来给男人“治病”。可林玉山碰到谁都是这么几句话:“我死了,你们把山宝当人吧,千万甭再整治他了,给我坟上背土就指望他啦! ”
公社书记杨海清同志看过他的那天晚上,他就闭了咽喉,再也没说出过一句完整的话,却又总是咽不下那一口气。唐雪来眼看他的病没法治了,就什么也不指望了,只希望他快点断了那口气,少受点折磨。可他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好像阳世间有办不完的手续似的。庄上人连日昼夜守他,都熬得疲惫不堪,没人再守了,只剩下了丁四老汉一个人。丁四老汉对唐雪来说:“我陪过的老人多了,延磨三五天的多,像这样十天半月来不来、去不去的,我不但没见过,听也没听过。他一定有特别特别扯心的事,不然一个好人,这么长时间汤点不下,也到断气的时候了! ”
唐雪来噙着泪整日地揣测着男人最扯心的事。
是党籍问题扯住了他的心吗? 这位像老牛一样诚实的庄稼人, 从半夜三更跑到刘家滩涧沟里去抓恶霸地主刘干猴,到眼前的抗灾生产,他为雪雁山人的穷日子跑烂了多少双鞋,操碎过多少次心啊, 而到病危临终之际,却被取消了去见马克思的资格,又要像普通人一样去过“奈何桥”,投入漂泊莫定的“轮转回”……谁瞧着心里都不是滋味,何况一个在党里生活了近乎三十年的“同志”!
“她大,你就不要记了吧!你的党籍是开除了,你人还是党员哪, 雪雁山除了你再谁够资格? ”
林玉山仍旧在十字路口徘徊,显然他牵挂的并不是它。也许是雪雁山的救灾生产吧? 那晚他刚和丁四老汉做了个初步计划,张翠凤就死了;张翠凤尸骨未寒,他就被弄下马了,至今雪雁山还有不少人盼他病愈之后,带领他们像六一年、六二年那样,整理这个破摊子呢!或许是怕唐雪来的火暴性格与女婿合不来,而糟蹋了这个家庭; 或许……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打动不了那颗干枯已久的心。
“你就放了心吧! 人亏了的天会补上的……”不少社员趴在林玉山身边,泣不成声地给他“宽心”。
山宝闻知岳父病危,心里十分悲痛。他不顾医生的再三劝阻,又返回家里。他伤势稍有好转,但仍旧站不起身,便趴在炕沿下,对着早已枯成一把干柴棍儿的老丈人,放声哭道:“姨夫啊,你放心地走吧,放心地走吧! 我山宝永生永世记着你……”
这男子汉撼天动地的哭声,把一个犹疑不决的灵魂终于送到了上帝的门前。
山宝给丈人顶了一回“孝子盆”,那不曾治愈的伤口就开始恶化起来。于是,香兰又拉着他返回了医院。
现在,林家屋里的一切都给唐雪来一个人摆下了。她抹了把扯不断的泪水,就强打起精神,来撑持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她把路走到这一步,才真正体验到了人生的艰辛和悲伤。“人是越来越难活了哟! ”她常常对着深邃的苍天,抒发着自己无限的感慨。她真正消沉了,两鬓很快发白了。不过要使这位火暴性子女人永远消沉下去,也不是十分容易的事。她痛苦、彷徨、犹疑了一些日子,又挺起了瘦弱的脊梁。她把那根深蒂固、虔诚至极的报恩思想——现在又掺和了赎罪心理——毫不迟疑地转嫁到“孝敬”黑牸牛和关照那两个可怜的没娘孩子身上去了。
黎明之前,当黑牸牛拖着悠长、低沉的声调嘶吼一声时,唐雪来立即起身了。每当这种时候,她心跳耳炸,浑身起鸡皮疙瘩,仿佛数不清的灾祸即刻就要降临到她的脚下。这种异常的感觉,只有她唯一的儿子香成死去的那年才有过。这个曾经是无所畏惧的无神论者,现在又重新陷进传统迷信的恐惧里。“老天爷爷哟,她大已经走了,你让我的兰和山宝平平安安地回来吧! ”她默默地祈祷着,穿好衣服,走出黑暗的屋子。
晓月残星,风寒气冷。唐雪来感到一种阴森森、凄惨惨的气息。“牛思旧主哩! ”她想到刚刚去世的男人和不久前死去的张翠凤,心里越发恐惧,于是自我壮胆说:“牛唤草哩,你怕个屁唦! ”她哆哆嗦嗦地钻进草窑里,瞎摸上一背篼草,捣着鼓槌似的小脚噔噔地走进庄墙背后临时搭起的圈棚里。
卧躺在槽根下安闲反刍了一夜的老黑牸牛,在“小鼓槌”的急迫召唤下,用三条腿撑起庞大沉重的身躯,“嗤”地吹出一鼻子带着干草味儿的灼人气息,就坦然无忧地开始了“早餐”。在就餐之前,它伸展出那软长有力的舌头,在主人身上的随便什么地方舔那么几下,表示一番亲热和问候,唐雪来顿时领受到一份极为舒心的安慰。黑牸牛的亲生“儿子”也忽地翻起身来,先很惬意地伸伸懒腰,再嘀嘀嗒嗒地“祭奠”一番山神土地,然后慢条斯理地去品尝清晨母亲给它准备的第一杯“奶茶”。唐雪来看到眼前的这番情景,暂时忘记了失去丈夫的痛苦,而回忆起她一生中度过的那些非常有意义的时光。
添过草,天还不亮,唐雪来却不想再睡了。她取来木梳给老黑牸牛梳理那受尽困顿折磨的躯体。她从那被沉重的犁轭压出深渠厚茧的粗壮的脖颈,直梳到那个至今还在流脓流血、踏不实切的跛蹄,一眼一板,不折不扣,梳得毛根里流火走光。老黑牸牛不时地停住咀嚼而垂首闭目地享受着被人爱抚的幸福。她梳过一遍, 又梳二遍、三遍,浑身挣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心里却感到一种难得的补偿和快活。
启明星跳出来了,在冰凉的夜幕里,在酣睡着的雪雁山后面。伟大的太阳神快降临了,它把白昼和黑夜的界限从那遥远的地平线上划分开来了。这时,唐雪来怀着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心情,噔噔地走进院子,用仍旧火爆爆的声气吆喊山梅、山定起身上学——她让他俩入了雪雁山的三年制小学。然后扫地扫院,伺候完猪猫鸡狗,就上山下沟地去做庄稼人没有尽头的活儿去了。
逢着雨天,唐雪来就大搞“突击日”活动,突击平常日子里积攒下来的家务——簸粮磨面,作造饲料,拆洗衣被,掏鸡窝,垫猪圈……她一口气忙到黑暗塞满屋宇。这时,那两个捣得又酸又痛的“小鼓槌”,才能沾到炕沿头上松松筋骨,可那两只皴得如鸡爪子一般的手, 却仍旧逃避不掉女人家特有的忙碌——她又给没娘孩子缀鞋袜、补衣裳了。那衣裳烂成抹布串串,完全有资格上“忆苦思甜”会, 甚至还可以摆进历史博物馆。她全凭线往一块儿串着。昏花的眼睛里涌流出浑浊的泪水;那泪水在红红的眼角上犹疑够了,又钻进折纹包折纹的眼睑里去了。她的视线渐渐模糊了,接着意识也模糊了。于是,时间,空间,人世……一切的一切在这位顽强的女人的脑海里幻化成一个没有形状、没有厚度的黑点;黑点摇曳,扩大,拉长…… 蓦地破裂了,破出一道白色的裂缝,她从那裂缝里倒栽下去……
这超乎寻常的劳碌,倒医治了唐雪来难以排解的悲戚,使她虚弱了好久的身子骨重新硬朗起来, 椭圆的脸庞上又有了润气和光泽,龟裂出许多细纹的嘴角,也常常掠过带着忧伤的笑影。
转眼间,到了金秋十月。有一天,队上停了工,社员排成队敲锣打鼓地到公社去庆祝粉碎“四人帮”的胜利,唐雪来不由得高兴起来,但随后就心绪黯然了。她想,林彪死后批得起土冒烟,天还是原来的天,地还是原来的地,粉碎“四人帮”有啥值得庆贺的呢?直到有一天娘家兄弟通过她迂回曲折地向山宝求情时,她才感觉到世道怕是真要变了。
大概那也是个雨天的傍晚吧,她一边打盹一边做针线,针把额头刺破好几处,几颗小小的血珠在纷乱的发畔下摇摇欲坠。当她的头又一次磕下去时,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使她立即清醒了。
“他姑把瞌睡攒得够多了昧! ”
“她舅……”
唐雪来对这位雪雁山的要人、自己的嫡亲知己,现在不知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她狠狠揉了揉被恼人的困倦弄得又酸又滞的眼睛, 把娘家兄弟不冷不热地瞅着。唐有禄被瞅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像刚出窝的鸡一样,没头没脑地翻眼睛。那眼睛忽而像隐藏着魔鬼的深洞,忽而又像石子在深泥潭中击出的坑窝,使人厌恶、怯惧的同时, 又不得不搭进几分真诚的怜悯和同情。常爬在他脖颈里的牛皮癣, 此时泛出一种干燥的硷白色,像开了一层十分细密的花,似乎那里不久便要结出一批十分可观的果实。
“你穿着麝香袜子麝香鞋,走过的路百草不生,咋把你总是死不了,却把好人一个一个……老天爷收人也尽拣好的哟! ”唐雪来心里涌上最狠毒的诅咒。如果是那时的唐雪来,肯定是不会再理娘家兄弟了,说不定立马把脸一拉,像喝鸡撵狗一样把他轰走。但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之后,她的火暴性子变了,变得温和柔顺了,甚至多少有些乖觉圆滑了。好狗不咬上门亲。她在心里警告着自己,默默地溜下炕,给娘家兄弟端馍,取烟,炖茶,脸上尽量做出些殷勤样来。
唐有禄怀着十分感激的心情,婉言谢绝了这位火暴性子女人一如既往的热情款待,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了卷烟纸。
唐雪来履行完乡村里这些万古不变的陈规旧礼,仍旧挎到炕沿头儿上做自己的活儿。这时,她才觉出额头上有些生疼,抹了一把, 湿漉漉有血,不由蹿上一股火来,狠骂道:“这屋里莫非进来鬼了,好端端人的额头就烂啦! ”
唐有禄脸一红,说;“他姑甭生气,我有件事要求你昧! ”
“她大活着的时候,从不见你和他商量事情。现在,我孤儿寡母你有求的啥呢? 求可怜呢,还是求穷酸呢? ”唐雪来话语中充满了刻毒的嘲讽。
“昧——” 唐有禄眨了眨像泥窝一样莫测的眼睛,“咱雪雁山的事情怕要重新整顿了,咱的运红闯了不少麻达,那两个来了,你要给他们多说些好话,叫高抬贵手昧! ”
唐雪来没有作声,她忽然感到一阵激动。连唐有禄都让山宝“高抬贵手”,莫非这世道真变到另一个字上了吗?
“好亲戚要变三回驴,让他们把过去的都忘了昧! 不亲戚两家、亲戚一家昧! 我只求这一次昧! ”
“她舅你要说啥‘好话’,等他俩从医院回来你当面去说,在我跟前唠唠叨叨有啥用呢! ”
“昧,我到山宝跟前亲自说最好昧,只怕我和他姑夫一样,是有早无晚的人,等不得他俩来,就进土了昧! ”
“你死了才把孽脱了!”唐雪来心头又涌出最狠毒的诅咒,“你心术那么瞎,恐怕死到那一世里,也未必能够安然,说不定你作弄死的人,现在正齐刷刷地跪在阎王爷门前告你,你一去,就传你上堂,剜眼,扒舌,下油锅……”
“昧——” 唐有禄早已看出唐雪来在想什么了。他忽地坐正身子,翻白眼睛死盯住她。那眼睛不再像深洞,也不再像泥窝,而是像两团火焰,没有热气,没有光亮,却足以能毁灭人的灵魂,像锈能吃掉铁一样。
唐雪来浑身起鸡皮疙瘩,像深夜里看到两团蓝色的鬼火滚到自己脚下。她避开他的视线,极力镇定着自己,但那鸡爪子一般的手仍旧抖得把不稳针脚。
“他姑昧,人还是少记仇为好,积德比结怨强昧! ”
难言的愤怒破坏了这位火暴性子女人尚未扎下根基的“温和柔顺”,她没好气地说:“她舅,咱唐家只有把人家一个好好的人吊到树上这一桩事,积的德就够多了! ”
“好昧! 好昧! 他姑能说出这话好昧! ”唐有禄咬得不够数儿的牙齿咯咯响,“好死的忠臣无下场昧!我晓得给雪雁山人干事不只是掉一个牙的问题, 迟早有人要揪我的头昧, 只是没想到会是他姑昧! ”他簌地溜下炕,把那颗癞巴巴的头抵到唐雪来怀里,“好他姑昧,你把我今日杀了昧,这是真心话昧,这比你给刘干猴的儿子做干证,把我爷儿父子作弄到班房里好得多昧! 昧——大啊,你那时拾来了他姑,为啥还要生多余的我啊! 大啊! ”
唐有禄鬼哭狼嚎地叫了一会儿,就擦着眼泪走了。
唐雪来呆呆地愣在炕沿头上,娘家兄弟的话时断时续地在她耳畔响着,响着,那么陌生,又是那么模糊,仿佛从民国十八年到眼前这一段漫长而又严酷的岁月,横亘于他的声音和她的听觉之间。
直到她听到老黑牸牛唤草时,她才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做出了真实的反应,于是便哭道:“她大呀,你走得这么早,这么匆忙,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吔,该如何过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