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妈病了的时候

第九章 香兰妈病了的时候

唐雪来卧病不起,足足半个月光景了。

这次她失去自己的爱女香兰, 比1960年失去她唯一的儿子香成还要伤心痛苦。香兰在屋里时,像个会说话的雀儿,使家中多么富有生气!她呜的一声飞出去,林家小院里像没了人,整日里悄没暗声的,怎么不叫人苦闷呢? 然而,唐雪来是要强的女人,她除了向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诉说民国十八年那一段苦情之外,别的什么心事从不轻易向人吐露。就是这次,她那么大闹了一番之后,也咬住牙硬忍着。她的脾气禀性决定她哪怕死了,也绝不会向人低声下气地乞怜求哀。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才默默地淌着无尽的泪水。她为自己这一生不幸的命运哭泣着。她的不幸除了香兰出走,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是工作组俞光华对她不信任——这种被组织、被社会抛弃的痛苦,在某种特殊的环境里完全可以毁灭掉一个健康的人! 唐雪来因为有一个极苦的出身, 历次运动都是上级理所当然的依靠对象,并且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死猫扶不上树的那种窝囊女人。她聪明、能干而又热情积极。互助组、合作化不消说,即使1958年那阵子,她丈夫林玉山的皮都被剥了一层时,她仍旧没黑没明地拼命干。她这个人有股疯魔劲儿,一旦信仰什么,就信到骨髓里去了。旧社会她信的是神,就是雪雁山背阴处土庙中的那个雪山太子。那时候,即使大人孩子少吃一口,少穿一寸,也要把神供奉欢喜。她一共生过四个孩子,两个在1949年前就死了,其中一个死于天花,一个死于中毒性痢疾。因为雪山太子登着“法轮”拯救过他们,她心里也就安然了——神仙救不活就不该活啊! 1949年后,她看到共产党说啥就是啥,做啥啥成功,尤其使她佩服透顶了的是,共产党把人们敬奉了几千年的“神”,也像对恶霸地主刘干猴一样打垮了,破除了。她亲眼看着人们把雪山爷从土庙中“押”出来,砸成一堆碎渣儿,当肥料上进地里去了。而雪山爷老人家并没有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当机立断把雪雁山人一个个捏死,雪雁山反而比以往任何朝代都人丁兴旺—— 若不是国家实行计划生育,人多得早把雪雁山挤破了。于是,在这个女人的心目中,对组织的信念高出了对雪山太子的信念——岂止是高出,简直是彻底取代! 有时候,她甚至这么想:也许雪山爷是刘干猴一伙地主恶霸的神,而党才真正是穷苦百姓的神。响不过铜,灵不过神。神之所作所为哪会有阴差阳错呢?有人要拔林玉山的“白旗”,那不仅说明他有,而且应该立即拔掉!香成饿死的那些日子里,她红肿的眼里一泡一泡地掉泪疙瘩,心里却想:为解除党的困难,儿子的性命都搭进去也值得啊! 她常常这样想:世界上有两个人的恩情她永远报不上,一个是把她从雪堆里拾回来的唐有禄的父亲(现在转嫁到唐有禄身上了),一个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唐家的恩一辈子报不上, 而毛主席的恩几辈子也报不上啊! 尽管如此,1960年的灾难还是在她那比一般女人宽阔饱满的前额上,无情地刻下了数道生命衰落的沟纹。当她的丈夫从千里迢迢的引洮工地回来,走进这间空堂堂的屋子时,她禁不住失声痛哭了一场。林玉山一声没响,眼泪仿佛全填进饥肠辘辘的肚子里去了。他只是压扁头地睡觉,好像发狠要把那无限的忧愁和苦闷,埋葬到缥缈虚无的梦境里去——人,除了死亡能容纳下一切之外,就是那得天独厚的梦境了。它不仅可以暂时隐匿往昔的一切,而且可以展开未来的一切,给沉沦绝望的灵魂以喘息的机会和挣扎的力量。唐雪来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越来越像死了没埋的人,心头骤然掠过一丝可怕的战栗:他该不会叫香成拖到那一世去吧!? 眼看着这个家庭的生命像一棵伤了主根的老柳树,一天天枯萎下去的时候,唐雪来从民国十八年积攒下来的苦水,像饱含营养的汁液,有力地滋润了它的生命之根。“她大,起来吧! 过往了的事就忘了吧! 旧社会跌个年成,常死一层人,我和你都是针鼻子眼里修了一条命……1960年那么大的年馑,才……你不是常说给共产党干事,搭上命也还报不上恩吗? 咱的香……就算……” 唐雪来尽量控制着自己,泪水仍旧把她的话淹没了……林玉山终于从那没有温暖、没有欢乐的土炕上爬了起来,他又鼓起勇气,去走他应该走的路……

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经过这九曲十八折的考验,雪雁山人也好,上头来的干部也好,都对唐雪来有了极高的评价,有人开玩笑说,她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其实,这个评价一点也不过分,东西坡大队女党员不下十个,谁能比得上她呢?本来按她的表现,早在20 世纪50年代她就该是党员了,但她从未提出过申请。大队党支部书记李宝祥曾在这方面做过许多转弯抹角的启发和暗示,她却明确告诉他说:“我一个小脚女人怎么敢轻易走进党的大门里去呢? 那是党啊! 要是党不嫌弃,我给她做个耳目,这辈子就活足了哟! ”瞧,仅此一点,就比党员还党员哪!

但是,这位久经考验的党外人士,在这次运动中却感到茫然不知和无所适从了。往常不管搞什么都是先让她“忆苦思甜”,接着是以她为榜样轰轰烈烈地去干。而这次运动的领导者,却对她十分冷淡,竟然连一次“苦”也没“忆”,对她这个如此出色的女人也没做出任何评价。“难道我的历史不如过去亮了吗? ”唐雪来每想到这一层时,对忤逆了她的香兰格外气愤。“生是你把妈的脸抹黑了! 嗨! 跳崖的不怕,我瞧的人怕啥呢? 以后上天入地由你去,妈和你一刀两断! ”可她只顾及自己的时候,仍然像被扣到黑锅底下,眼前一团漆黑。这次运动要结合雪雁山的实际,但她很迷茫,不知从何处下手, 她突然想到了丈夫林玉山。他在三年困难时期带领雪雁山人恢复生产时,推行过“按组承包”,还开过不少荒山……眼下,他只是把牲口按体力强弱分开来喂养,这算不算犯错呢?娘家兄弟唐有禄呢?他是雪雁山的老功臣啊! 在那灾难深重的1960年,若不是唐有禄接济得及时,雪雁山不知要死多少人啊! 树靠根,儿靠娘,老百姓靠的共产党。唐有禄就是雪雁山人的恩人啊! 谁会对他不满呢? 不过有时候, 她觉得唐有禄私欲太重了。一样都是农村“跑烂鞋”的干部,唐家高门深宅、猪肥狗胖,她家呢?……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快不富,唐有禄不刮雪雁山人的“油水”,日子能过得那么赢人吗?但转而一想,唐有禄是雪雁山人的再生父母,多吃一口,多穿一寸,有什么可咬牙的呢? 于是,她对他的一切都谅解了。她只记得他的好处,就像对待她无限信仰的党,只记着她母亲般的温暖和恩情。接下去,她又数到雷大头了,他是1968年接替刘金民班的。他这个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用雪雁山人的话说,头脑里装的猪脑髓。他所用的全是唐有禄的思想和主意,有人骂他是唐有禄屁股上的响铃铛。响铃铛就响铃铛吧,有何不好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像魔鬼一样,把这位经常用自己的“苦水”给别人治病的女人缠起重病了。她记不清她的两只鼓槌似的小脚多少天没敲过大门外那新鲜的土地了。家庭本是烦恼的窝,常人蹲得太久了都有些受不了,何况唐雪来这样一位经历不凡的“党外布尔什维克”! 她多么需要有一个人,对着她翻肠倒肚地倾吐出这一切哟! 可是,找谁呢? 根据她的特殊身份和地位,只有跟工作组谈心才“门当户对”。但她能向眼里就根本没有她的俞光华去诉苦衷吗?这个性子刚直得像松木椽一样的女人, 甭说区区一个大队的工作组组长, 即使县太爷驾到,如果真瞧她不起,她绝不会卑躬屈膝地去“朝见” 的。她丈夫林玉山本来属于那种寡言少语的男人,也没有平常男人对女人所有的那种“狗狗蛋蛋”的温存之情,加之因香兰的婚事,他俩早已成“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冤家对头,哪里会有谈心的可能呢?她一见他——不,只要一想到他,就觉得手心里都冒气!同时,她又觉得自己非常惧怕他。她永远忘不掉那天在“红元帅”下,他向她逼近的眼神、步态——从那个时刻起,她仿佛才真正领教到男子汉的脾气和权威,不然她说不定会把屋里弄成什么样儿呢。于是,她控制住了,用吃奶的力气控制住了自己那一触即发的火暴性子——也许这是她憋出大病的直接原因吧!她常自己公开承认自己是个狗肚子里装不住酥油的浅薄货。往常有针尖儿大的一点心事,就向她的心肝儿香兰絮叨半夜,而这次呢?正是她的心肝儿在绞杀她!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啊! 有时她暗自嘀咕道:铁扇公主也有向孙大圣讨饶的时候,我何不和香兰……可那个忤逆贼,自那晚出了门, 再到林家门上没踮一脚啊! 莫非她真要学王宝钏,宁蹲一十八年寒窑,也不登娘家的门?她愈来愈深刻地感觉到这种男女之间的合力, 是世界上多么可怕的力量……她现在对自己那天的过分行为颇感后悔了,她盼望那一对鸟男女回到她身边来。为什么没人说合说合呢……

“唉——我算把人惹尽了……” 唐雪来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境遇,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悲叹。

这天,风和日丽,布谷声声。地气渐渐地回升到正常的温度了。双涝池岘那面腾烟起雾,一片嫩杨翠柳,仿佛那儿早已埋伏着春天的绿色大军,现在将要以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势,一举光复被残冬侵占的土地,把明媚的春光洒满雪雁山。

雪雁山的庄稼人都在田间地头忙碌着, 他们充满了无限的信心,他们要在这一年一度的黄金季节里,深深地埋下自己希望的种子。现在,只有唐雪来一个人躺在土炕上,蒙住头想心事。她像相思刻骨的人,现在临近死路一样的悲凉和绝望。人,在这个时候,才能准确地掂量出周围人在她心目中的“比重”——自然最有分量的还是香兰,而且山宝也亲近了。如果此时此刻,两个年轻人来到她眼前,她会亲得哭一场的!

忽然,屋里一暗,似乎有人进来了。她怀着期待和侥幸,坐了起来。进来的人并不是她现在所希望看见的,却也像照见阳光一样,心里顿然一热。“啊呀,我只说这屋里永辈子没人进来了!”唐雪来对着刚闪进门的娘家兄弟,哭泣一般说。

唐有禄弯着腰,偏着头,左里右里把唐雪来看了几遍,然后才坐到炕沿头上,很有些惊讶地说:“昧——我一点晓不得他姑病得这样重昧! 害的啥病昧? ”

唐雪来没有立即回答他,她抬起昏眩的眼睛,吃惊地望着唐有禄。他的颧骨像石头棱子一样凸起来,似乎快要从那灰黑的皮肤上钻出来了;两只豌豆颗般的小眼睛像被老鹰啄过一般,深得有些古怪和可怕;脖颈转动时,也仍旧弓起一道道褶纹,却不再像蛇一样蠕动,而是如系在那里的麻绳一般呆滞和枯瘦。只有后脑勺的那一片牛皮癣,像菌类生物,长得十分起劲,仿佛他身上的全部血肉,都被它当作上等肥料而毫不客气地吸摄了。

“她舅哟,你前一向肥肥胖胖的,怎么一时三刻就消磨成一把干柴棍儿啦? ”

“昧,没怎么昧!”唐有禄张开缺牙的嘴巴,疲惫地打着呵欠,“生是叫大家的事情把人的心操干了昧! ”

“现在有工作组哩,你还费那么大的心机做啥哟! ”

“我看工作组现时把蛇捉到拦腰了昧! ”

“咋啦? 工作组出问题了? ”

“问题也没出个啥,反正雪雁山他们问不动,揭发问题的会都开哑了昧! ”

唐雪来顿时觉得自己心头像熨斗熨着一样舒服。“我晓得他们撇开我们这些老基本,哭都没个好声气了! ”她简直有点幸灾乐祸了,不过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转念一想,又在心里谴责自己说:“你一个苦大仇深的老贫农怎么能袖手旁观地看着工作组把戏唱冷场呢? ”

“会上参加的尽是些啥人,咋把会开哑啦?咱这山上早哩还没开过一个哑会哟! ”

“不知道昧! ”

“噢——” 唐雪来像嘲笑某些笨拙女人把人和猪狗食煮在一个锅里一样,“他们是安心要开哑会喀! ”

“谁晓得人家安的啥心昧! ”

“俞光华没跟你商量商量,看啥时把这冷锅烧开呢? ”

“昧,我从气色上感觉出人家好像对咱不信任昧! ”唐有禄像从雪雁山上往上爬,显得非常吃力。

“哟,我的妈妈呀!对你不信任要信任谁呢?”唐雪来有些抱打不平了。

“这个俞光华不知道葫芦里装的啥药,到如今我没摸透昧!就说香兰和山宝的事昧,明明是张翠凤当调货包儿,把你们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拆散伙了,俞光华上山一个多月,连个响屁也没放过昧!还有比这更看不过眼的事昧! ”唐有禄垂下头,挠着后脑勺的牛皮癣,显出伤透了脑筋的样子。

“哟,还有……”唐雪来把两只瘦骨嶙峋的手箍到胸前,使劲压着因极度体虚而节奏紊乱的心跳。

“刘山宝割断黑牸牛的懒筋好多日子了昧, 这事放到雷家的那大头手里也能掂出个轻重昧! 俞光华却对他大气没呵一下,还替他打电话,叫先生……”

“啥时候? ”唐雪来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怕十头八天了昧! ”

“白天还是晚上? 是刀是斧? ”唐雪来禁不住摸了摸由于一向未梳理而乱得像抱窝鸡一样的头,检查它的存在是否有假。

“他姑确实病傻了昧,现时的人精鬼得像什么似的,取你的头也像搔痒痒舒服昧!”他替黑牸牛诉了好一阵子苦,自己忍不住滚下几颗小小的泪珠儿。

唐雪来听着听着, 紧张得快要爆炸的心倒是宽松下来了。“噢——我当是故意,才是……”唐雪来的锐气消逝了。

“那牛稳得像一座山,没故意咋能把铧插到牛蹄子上去昧! ”唐有禄从唐雪来的一声“噢” 上已经听出她把这个事故看得过轻了, “肯定没安好心昧,不然他为啥逃跑昧? ”

“他逃到哪儿去了? ”唐雪来又吃惊了。

“想上天屎拽着昧! ”唐有禄十分轻蔑地说,“躲了半日又来了, 光把运红和大头寻得差点儿跑断了腿昧! ”

“工作组咋说来? ”

“山宝使了个掩目计,说他给牛挖透骨草,工作组也就信了昧!”

“噢——”唐雪来的情绪又一次平静下来了。

“他姑昧,往常讲这斗争那斗争的,人头脑里总是没个缝儿,这次事故把人教育好了昧! 尤其这党员……”

“党员又咋啦? ”唐雪来的神经又绷得很紧了。

“咋啦?”唐有禄递了个诡秘的眼神,“听说他姑夫给了山宝两百块钱,支使他跑,山宝跑到半路上把钱丢了,又……昧! ”

“他哪来那么多钱哟? ”唐雪来摇了摇乱蓬蓬的头。

“你不知道昧,前一些时候,队上研究叫他姑夫进县试验站兑换些良种,拿去两百块钱,路线教育开始之后,良种再没兑换,钱也没交昧! ”

“他根本不是那号人! ”唐雪来又摇了摇头。

“人是会变的昧! ” 唐有禄用自己的担心警告着固执己见的姐姐,“要是往后被人晓得了,揭发到会上……昧! ”

“给时你看见了吗? ”

“听人说昧! ”

“噢——”唐雪来又舒出一口轻松的气来。

“姑娘家的辫子,小伙子的分头,那是年轻人的流气昧!”唐有禄无限苦恼地搔着牛皮癣叹息着说,“可惜香兰的一双长辫子了,生生叫山宝给牛止上血了昧! ”

“啊哟,我苦命的娃呀! ”唐雪来这才伤心地哭了,“你跟上那个龟子王八,日后非把头搭上不可呀! ”现在,她因山宝损害了她女儿而恨死了他。

“昧——”唐有禄才有了心思吸烟。他一只手慢腾腾地装烟,一只手“卡卡”地扣着打火机。“还有一件事昧——”唐有禄停住打火机,做出些鬼眉鬼脸来,“人对俞光华和香兰的议论不太好昧! ”他觉得有些牙碜,忙把烟嘴塞进缺牙的嘴里,吧吧地空吸着。

“她舅哟,旁人瞎说,你可不能跟上瞎说呀! 我的香兰就不是那号前门里拉和尚,后门里放道人的娃! ”唐雪来最忌讳人给香兰说闲话。

“这号话本来不是当舅舅的说的昧! 可实在太碍眼了昧! ”唐有禄把那天在双涝池岘碰见香兰和俞光华的情形,又加进不少自己创造的情节,端到了唐雪来面前。“我心里实在明不开,一个国家干部跟党员、贫下中农筛得远远的,一天尽跟那些年轻女人有说不了的啥悄悄话昧! ”

“你不会照准香兰脸上扇上两巴掌吗!”唐雪来眼睛里开始冒火星儿。

“为父不捉女奸昧,我做舅的咋管这号没大没小的事昧! ”唐有禄非常为难地说。

“你当舅的不管叫谁管呢?你晓得她大是有名的百忍老,别人把屎抹到头上也不揩一把。我呢,现在自己管不得自己了。天呀,我前一世亏了人,生生叫自己吐倒出来的把人糟蹋死了哇!”唐雪来想放出声痛哭一阵儿,却又没一点气力,于是两手胡乱地去抓乱蓬蓬的头发。

“甭生气昧,养了人养不了心昧! ”唐有禄劝解的口吻中隐含着十分强烈的挑唆味道。

“不行!我今日就得走公社寻杨书记去,我要叫他姓俞的把咱贫下中农藐够哩!”唐雪来憔悴而苍白的面颊颤抖着。她完全被唐有禄挑逗起来的疯狂情绪所左右, 就像被一阵龙卷风抛到半天空一样,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也不想控制自己,她希望这种情绪把她支持到甘泉。她抖抖索索地从板箱里取出衣服,把全身换得焕然一新,然后“嗞——”地溜下光亮的炕头。这时,她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如腾云驾雾一般。她抬起小鼓槌脚刚要迈出去,就一个踉跄, 差点儿倒在地上。

唐有禄慌忙跳下炕,一把扶住唐雪来说:“用不着生这么大的气昧! 真要是向上头反映,还得有个真凭实据昧! ”

“还要多少真凭实据来! ”唐雪来急促地喘息着,她的话好像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气管里扇出来的。

“馍馍不吃在盘里放着,理不说在肚子里装着。咱不急它昧! ”

唐有禄一面搀扶唐雪来上炕, 一面给她宽心,“再熬上一半个月,这次运动的眉目肯定分出了昧。若到那时节,俞光华还用偏刃子斧头劈,还和香兰……昧,你站出来按住多半个口,也不怕打不赢官司昧! 上头信任你胜过我们这些党员昧! 我们给他稳稳当当地耍个‘狮子滚绣球,好的在后头’昧! ”

唐雪来慢慢地从云天里降落下来,站到实地上了。她这才觉察出自己穿的是香兰的花衣服,不觉有点可笑。于是,她咬住牙嗤嗤地撕下来,胡乱地窝进箱子里,瘫到炕上喘气。她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了。她不得不服从娘家兄弟的这番教导,而且也不得不佩服这个生了半头牛皮癣的普通庄稼人谋事看人的深刻见解。她眼前突然开了扇窗,展开一片新天地。

“她舅,那你就有啥事情透个风啊! ”

“那自然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