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报恩
鸡刚一进窝,庄稼人就钻进自家屋里去了。他们早早地吃了饭, 早早地睡下了。在漫长的白昼里积聚在身上的疲劳,此时全浓缩到那两片薄薄的眼睑儿上,使人觉得像压上一座山一般重。
庄稼人的觉比蜜还甜哪!
天,有些阴沉,却并不怎么黑,村道上麻乎乎的。香兰用全身的力量支撑着那两片沉重的眼睑, 悄没声地向俞光华的办公室走去, 他的办公室就在学校教室的隔壁儿。那是1958年大办食堂,“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红火岁月里,伙管人员的卧室,现在成了外来干部的临时办公室。香兰怀里像揣着个小兔儿,呼儿呼儿地跳个不休。月光穿透了纸一样薄的云彩, 把她那因模糊而显得畏畏缩缩的身影, 投射到朦胧的土路上。有种湿润的气体像乳汁一般溶进柔和的夜色里。暮春的夜,有着神秘的魅惑和宜人的宁静。
香兰的心境和这月夜一样恬淡而又充满诗意。自那个难忘的雨夜,她和山宝之间的那一点不快被点破之后,爱情似乎在他俩身上又获得了新的活力。她忽然又觉得田野宽阔了,天空明净了,心里时时涌动着一种童年般的欢娱和幸福。记得那个时候,她把整个世界看得像双涝池岘的春天一样迷人,把每个人的心灵看得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清澈碧透。那时候,她觉得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什么地方, 只要挥动自己勤劳的双手,幸福就会像甜透心的蜜汁,从各指缝间涌流出来。可她和山宝结婚之后,这一切都像雨后的彩虹一样即刻消失。这使她欢悦纯净的心灵承受了多么沉重的打击啊!现在,她总算又挣扎到这一步了,不过一切似乎都没有先前那么理想了,好像总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灰云——那是黑牸牛事件投下的阴影啊! 她现在极力要抹掉这个恼人的阴影。她要给俞光华说情,让他支持她和山宝对黑牸牛事件做出的初步计划……
她加快了脚步,惊得村道两旁的狗跑出大门,惊诧地瞧着她。
一道灼亮的灯光刺入她潮润的眼睛。俞光华的临时办公室临到眼前了。她努力消除了一路上脑海里翻上来的各种杂念,轻轻地贴进这个临时主人的屋门。她的心境上跳荡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虔诚的战栗,就像进庙堂求神药一样。
“我和山宝的祸福吉凶就在俞光华的一句话上了! ”香兰惴惴不安地想。
她伸出一个手指叩门;她像站在上帝的门前一样,手指发抖,第一下竟然没有叩响——她多么庆幸自己的指头没有听使唤啊! 她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就像蝴蝶似的旋转身子躲到屋后,然后又顺墙根蹑着脚贴近窗下,屏声敛气地倾听里面的动静。她心里一个劲儿地谴责自己“听墙根”的这种卑鄙行径,而两只脚却异常执拗地不肯离开这个地方——这个押着雪雁山每个人命运的地方。
“我没有可交代的昧,有的话我不给工作组说,难道给地主小老婆张翠凤说吗? ”
香兰吃了一惊。这不是俞光华逼舅舅交代问题吗?
“唐有禄! ”俞光华的声气热情、诚恳而又严肃,“你是土地革命时期的老党员、老干部,在已经过去了的那些岁月里,你不辞辛苦, 不畏艰险,为雪雁山人民的事业出了力,流了汗,所有这些都是我们年轻人,尤其像我这样资历不长、经验缺乏的年轻党员学习的榜样。正因为这样,对于你的问题,我一直采取耐心等待的态度,也就是说给你一个自新的机会,让你自己挽救自己,你可千万别把这当空子钻啊! ”
“昧,我的好工作组昧! ”唐有禄拉着哭腔说,“打1949年以来, 我一直给党干事昧!为党的事业我差点把命搭上昧。我为啥缺个牙, 说话漏风昧!那还是镇压反革命的那一年,刘干猴偷跑了,跑到刘家滩下深涧沟里的雪雁洞里,我和林玉山两个钻进去抓他,他在黑乎乎里朝我一闷棍……”
“这些我早就说过了,你在民主革命时期是有功劳的,现在不是摆功劳的时候,你把问题交代吧! ”
“我有啥问题昧! 就是1949年前,我一直老老实实给人下苦,啥狗球猫刁的坏道门也没进去过昧! 有啥可交代的昧! 我的最大问题是1958、1959 两年多报了几万斤产量昧,那是逼出来的昧,说实话吃不开昧!他姑夫林玉山就是样子昧!上头要他报亩产千斤小麦,他说这山上洋芋也就挖上个千儿八百斤,哪有千斤的小麦昧? 这是实情昧,可就为这上头,打他的暮气,一场会把他‘闯’得马踏蛤蟆浑身没点好处……那年他一瘸一拐地上了引洮工地,队长、会计就搁到我唐某人一个身上了昧! 人没个不惜命的,我哪敢再……小腿扭不过大腿,蛇走的路蛇知道,我只是多报……昧! ”
“这个问题你不必再重复了, 那不能全怪你, 当时就那么个风气,党已经做过结论了。凡是由上头政策造成的失误,一概由组织承担,不再追究个人责任……”
唐有禄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打断俞光华的话说:“毛主席老人家真英明昧,世界上再没有这么好的人了昧,他连下面百姓的过失都包揽到自己身子里去了昧,真是‘爹亲娘亲没毛主席亲’昧!现在, 不行那个规矩了,不然我跪下磕三个响头,你捎给老人家昧! ”
“你说得很对呀,老唐同志! ”俞光华顺着唐有禄的话意说,“共产党爱护人民和干部,实在超过娘老子疼爱自己的儿女。你如果真有对老人家磕三个响头的诚心, 就该把自己的问题——政治上、经济上、作风上以及为人处世各方面的,一窝蜂端出来吧!错误一经检查就没错误了。共产党员在这方面应该比普通老百姓觉悟高一些。觉悟者,顾名思义,是能觉出、悟出自身存在的毛病啊! 老唐,你说呢? ”
“昧——”唐有禄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打你上山以来,每晚上脑子里打着转转,看自己在哪些地方亏苦了群众昧,可揭破头皮子没寻出来昧,急得我眼睛里常打皮球昧! ”
“唐有禄!”俞光华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了,“你以为与成分高的人不结亲就永远两袖清风了吗? 我今晚打破天窗说亮话,你的问题很大,像雪雁山一样大,社员对你恨得咬牙切齿,背后叫你小地主、地老鼠,你知道吗? ”
“晓得,晓得,晓得昧! 炒熟豌豆大家吃,炸破锅一人背昧! 我1958、1959 两年瞒着上头藏了几颗秕粮食,1960年拉扯活了一庄人的性命,现在肚子吃饱了,有人就给我寻不是昧! ”
“你不要一提起自己就摆功劳!”俞光华的语调咄咄逼人,“你要明白,我今晚不是给你请功授赏来的,我是要你交代问题! ”
“昧……”唐有禄噎得说不出话了。
“你如果万一不交代, 或者目前还没有认识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我就给你提几个问题,你先考虑几天再说。第一,三年困难时期, 林玉山家都饿死了人,为什么你不仅吃用宽裕,还大发横财,在刘家堡子下面盖起一院新房呢? 第二,每年分红,早先你只和刘金民两个,现在又和雷宽两个,这符合财政制度吗? ”
“这都是队上研究通过的昧! ”唐有禄嗫嚅道。
“你先听我说吧! ” 俞光华对唐有禄的插言似乎十分恼火,“第三,这些年来,社员汤也喝不足,你一年卖俩猪,宰俩猪,天天在油肉锅里滚,你和雪雁山人在生活上的这些差距是如何拉开的? ”
“你不晓得昧,农村里谁个家道儿稍强一点,别的人眼睛里就皮条出来了昧!”唐有禄的声气又大了,他倒比俞光华未提问题之前似乎轻松了,仿佛俞光华打在他身上的都是些臭弹。
“还有一个问题,是工作组上山以来,你日走夜串,拉帮结伙,重新搅起了雪雁山的浑水,你的党性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这最后一个问题,似乎击到唐有禄的要害处了,只听见他胸膛里像塞满了猪毛,吃力地出着粗气,再也没有巧言狡辩的力量了。
“你想交代也行,不想交代也行! ”俞光华采用给人施加政治压力的最绝手段说,“不要说你有没有贪污, 就是你的粮食窖有几个, 我和你唐有禄一样清楚!”他又沉默片刻,似乎在观察这一手段的具体效果,然后又加重语气说,“好,我再给你一个最后悔悟的机会,如果你自己不抬举自己,就不要怨我姓俞的太绝情了! ”
“昧——”唐有禄痛苦地叹息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现在你可以回去了,等想好之后再来,如果想不通就别来见我!”俞光华用胜利者的优越口气,宣判似的结束了自己的训话。
过了好一阵之后, 唐有禄才迈着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开门脚,扑嗒扑嗒地从门里走出来了,听那动静,他已经支撑不住自己那几乎要垮塌的身躯了。
香兰又像蝴蝶似的旋转身子躲到屋后去了,她怕人说她“听墙根”。
俞光华随后也走了出来。他跟在唐有禄身后,又说了几句善后之言,看着唐有禄可怜的背影,没入村道的黑暗里,才折回来,走进自己的临时办公室。
香兰悄悄地从墙角后面绕过来,轻轻地穿过这个铺排着一溜灯光的寂静院落,朝临时户那面走。此刻,她虽然被俞光华“刮”她舅所引起的恐惧占据着,心里却踏实得多了。她确认俞光华是个很有本事而又实事求是的强硬干部。她感到向这样一个近乎包拯式的人物求情实在没有必要。于是,她决定让山宝写一个深刻的检查,亲自交给俞光华。扑到怀里的雀儿捏不死,她相信父亲的话是对的。她打消了向俞光华求情的另一个原因是, 她觉得黑牸牛事故和那两百块钱,比起她舅的问题来,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香兰路过生产队官场时,听得草垛下面有人吃力地呻吟着。她怔住了。
“昧——难道我的孽谷子真到吃满的时候了吗? ”唐有禄一个人蹲在黑乎乎的草垛下面,像秋虫般悲叹着。
香兰又动了怜悯之心,想走过去把他扶起来,送回屋里,可转念一想到他对待黑牸牛事件的恶劣态度,又十分恼恨着他。
“昧,好厉害的俞光华昧,你好狠毒昧,你硬是一锨一锨地往人心上掏昧! ”
香兰怯怯地穿过了在黑夜里泛出一片惨白的大官场。出了官场,她就拔腿跑起来,拼命地,仿佛身后有个魔鬼紧紧追着她。
唐有禄在俞光华给他谈过话的那一夜就病倒了。
香兰知道他害的是什么病,心里头便转起许多念头来。这位很有心计的女性,把唐家对林家两辈人的生死之恩,时时挂记于心,并且常常苦于没有适宜的机会去报答。她甚至曾幻想有一场灾难突然落到她舅头上,而且只有她才能解除。由于这个缘故,那些弄得她几乎家破人亡的大字报,当她知道是瓦沟脸表兄捣的鬼时,她对他原谅了。在她心里,她舅的一切过失,远抵消不了对她家的洪恩厚泽, 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她的心理重压罢了。眼下,“灾难”果真降临到她舅头上了,这使她有说不出的快活。若要试人心,害病遭饥馑。她要在交紧处叫舅舅和妈妈看看她香兰的心是红是黑! 她非常庆幸上头给雪雁山派来了一个如此有水平而又如此看重她的年轻干部。“他或许听我的话哩,我叫他起码对舅从轻处理! ”
——真是“天官赐福”啊!
这日中午,阳婆温暾暾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紫白色的薄雾,布谷鸟在庄前树下欢快地啼鸣, 远处近处的田野上荡漾着细细的绿波。春姑娘早已给自己编织着美丽的嫁妆——雪雁山人已经感受到春夏之交的浓重气息了。
香兰吃过午饭,就从张翠凤那里要了五颗鸡蛋,去探望重病中的舅舅。自她和山宝公开恋爱以来,这是她头一次登舅舅家的门。她怀着一种教条式的报恩心理,在真实感情上,她和舅舅早已疏远了, 甚至隐伏着不少敌视情绪。这种情绪被亲戚关系的面纱遮掩着,有时连她自己都看不见。当舅舅家的屋脊在高耸的灰白色的堡墙反衬下,映入她眼帘时,她忽然感到恐怖了。她有种舅舅会冷不丁冲出门来打她两个耳光或啐她两口的不祥预感。她的右眼睑上像贴了一叶麦鱼子,簌簌地抖颤。“左跳财,右跳崖”。她愈加感到不安了。她希望快点见到舅舅,要来的事就让它快点来吧!
她在舅舅家的大门前怯惧地伫立了许久。这是一个砌得很高的两坡水门楼,厚重森然的黑漆大门紧闭着,像咬紧牙关准备扑食的恶虎,越发使她感到心慌意乱。
“舅——”
她鼓起勇气叫了一声,声气却比她预先想达到的低得多,于是她又补充上一声。
门,沉重地响了。她像听到瞄准她的人扣动扳机一样,全身的筋骨抽紧了。
走出来的是运红妈,她惊慌失措,紫黑的胖长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苍凉,暗淡无光的眼睛红肿着,透出刚刚哭过的那种令人怜惜的神色。
“妗子,我舅……”香兰立即又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所震慑。
“你舅喝上碱水啦! ”妗子战栗着说。
“我舅和谁怄气了? ”
“没和谁怄气! ”
“那为啥呀? ”
运红妈刷刷地掉了一阵子眼泪,才告诉香兰说,那天晚上,唐有禄从工作组那儿回来后,就长吁短叹,一夜没眨眼儿。从那天起,他一顿吃不到半碗饭,人已经消磨得没个样子了,刚才忽然钻进厨房里,咕嘟咕嘟喝下半碗碱水……
“啊哟! ”香兰有些吃惊地说,“有多大的问题值得寻无常呀? 听人说,其他队有贪污几千斤粮食的,主动交代了,党员还是党员,干部还是干部,也没见少胳膊少腿子的。我舅害怕个啥呀?你叫他明日把问题竹筒倒豆子,抖个净光,俞组长把定不会把他拿到鼎锅里去煮呀! ”
“兰兰,我晓得你的一张嘴巧得像八哥儿一样,快给你舅去宽宽心吧,啊! ”运红妈祈求的目光在外甥女的脸上舔来舔去。
香兰的心咚咚跳着, 一种神圣的自信力压下了她的怯惧和慌乱。她努力平静了一下自己,就怀着挽救雪雁山上一个重要人物的豪迈心情,跨进了这山上当今最高的门槛。
在这个宽大敞亮的院子里,起脊极高的四磕头瓦房,除了使人感到富丽堂皇之外,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之感。香兰不免想到自己的穷酸和渺小。她已有半年之久没进这个院子了,此刻像走进古庙中一样,有点陌生和忧伤,于是放缓了脚步,频频地环顾四周。
这时候,从虎虎有势、飞檐凌空的上房里,飞出雷大头的闷葫芦嗓音:“他唐爸,你不要老往窄处想了,我看就把前年咱俩弄了的那几千斤麦子认了……”
“小声点能憋死你吗? ”唐有禄用微弱的声气狠狠地警告着雪雁山的大头。
“啊哟! 我舅真有贪污吗? ”香兰转过身朝摇摇摆摆跟在她后面的妗子,吃惊地吐了吐红鲜鲜的舌头。
运红妈挤眼歪嘴地暗示她千万不要再提起这事。
香兰立即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从容地登上七层砖台阶, 掀起白漂布门帘,跨进上房。
上房虽是土木结构,却建成四檩四噙口、软门软窗,显示着当代雪雁山最高的建筑艺术和建筑成就: 用白灰粉刷过的四壁雪亮闪光,刺人眼目;迎门一张新式黑漆三屉桌,两侧侍卫似的摆着两把黄漆柏木靠背椅,鲜润油亮,光可鉴人;字画高悬,炕围华丽,整个屋宇洋溢着一种豪奢、富足的气息。
屋里三个人——唐有禄、雷大头和唐运红。雷大头把胖得像猪一样的躯体,紧格巴巴地塞进桌子右侧的靠背椅里,上半截驮在桌面上,两条松椽似的胳膊弯成一个倒立的尖角架,撑持着额头平板的大脑袋。唐运红狗蹲式蹲在地上,他身后是唐有禄两口儿重底重盖的松木“活寿”(棺材)。唐有禄斜躺在炕上,恰似一道四边形的对角线,把一个四四方方的土炕划分成两个幽默的三角形。一床蓝底红花的缎被子苫着他的下半截身子。他刚剃过头,紫青色的头皮上爬着一团一团的牛皮癣。他把牛皮癣头狠狠地抵到一个“两头开花” 的高枕头下面,枕头下面的地脚上,撒着一大堆细土,细土上渗出一点一点的湿印迹。有股比恶臭还难闻的气味满屋横飞。香兰尽量控制着这种强刺激在她体内生出的剧烈反应,但还是禁不住“哇”地空呕一声。
唐运红和雷大头面面相觑,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对付这个不速之客。香兰想起那晚唐运红欺负她的情景,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用粗疏人不易觉察的眼神狠狠斜睨了他一眼,作为对她这个畜生表兄的见面礼,然后在唐有禄的对面站住了。
“舅,你……病了吗?”她吃惊地瞅着那一张又黄又瘦的脸。他的一双瞎鼠般的眼睛,现在完全陷进深窟窿里去了,使得碗底大的脸庞上表露出一种亡人般的鬼相来。香兰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避到他侧面,然后又轻轻地走过去,挎到和唐有禄相交叉的那条对角线端点——靠墙壁的炕沿头儿上了。
“兰兰昧!”唐有禄挣扎了一阵,似乎想坐起来,却又找不到支撑的力量。
“舅!”香兰尽量做出些热情来,“外甥女看你来了!”她把衣兜里的鸡蛋掏出来,一颗一颗地摆到离那颗牛皮癣头尺许远的地方。
“好昧!现在把舅看一下,看一下昧!”唐有禄满怀着“人之将死, 其言也哀”的柔情,使香兰真正动了感情,“过上几天,你这个万人恨的舅舅,恐怕你哭着想看一眼还看不上了昧!有了君子怨君子,没了君子想君子。我死了遭个年荒,我才要在坟茔里看雪雁山人的笑摊昧! ”
雷大头坐正了身子,不时地将笨重的头摆过去,表示着对香兰的最大鄙夷和厌恶。
香兰瞧着他的古怪模样,禁不住抿嘴一笑,问道:“雷大婶好些了吗? ”
“好个屁! 现在像没魂人一样,乏得四肢无力,连一顿饭都做不到时节上! ”雷大头仍旧偏着头,却不像刚才那么敌视着她了。
“那天她到底碰到啥怪物了,竟吓得那么惨呀? ”香兰非常关注地问。
“见了个屁! 还不是牛血喷得太大,把人的心惊了,我这么大的头也不信白天有鬼! ”
唐运红不时地抬起瓦沟脸觑视香兰。他似乎突然变得有点沮丧和卑微,但那三角眼里仍旧射出淫邪的光。
“兰兰昧!”唐有禄终于找到最对口的话题了,“咱两家把戏唱到苦处了昧! ”
“舅说到哪里去了,”香兰善意地驳斥着唐有禄的悲观论调,“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能轻易把戏唱到苦处吗? 1960年那么困难都过来了,现在……”
“你这娃尽说傻话昧! ”唐有禄忽然提起了瘦精神,以长辈的权威口气教训着外甥女,“谁领导也要唱出个喜怒哀乐,分出个生丑净旦昧! ”
“你没做下亏心事,谁敢强给你画个白脸呀? ”香兰执拗地反驳说。
“人的舌头是扁的口是软的,啥时候理是由人做出来的昧,就像黑牸牛的事昧,说是事故也就一口吹了昧;说是有意破坏也像昧!本来山宝不闯这麻达脖子里就套着几根绳子昧,何况从古到今,包子是捏就的,面是照人下的昧! ”
“那……”香兰心里慌乱起来,“群众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谁敢随便把白说成是黑,把黑说成白呢? ”
“群众是个随气风昧! 上头咋说就咋跟昧! ”唐有禄忽地翻起了身,用青筋暴窜的拳头砸得炕头咚咚作响,“群众七娘八老子十二个外爷,哪能尿到一个壶里昧! 就说刘山宝昧,有的说改造得比雷锋、王杰还好,有的说他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昧,干部该听谁的昧! ”
香兰终于感到有点迷惘了。一向认为世界上的事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年轻人,现在眼前模糊成黑乌乌的一片。
“所以——昧! ”唐有禄的声气非常干燥吃力,像缺了油的车轴一样,“话颠来倒去都能说圆昧。我跑了二十多年烂鞋,你说好还是坏,没个准头昧! 我不如一死落个清静昧! 不是你妗子挡,我早到阎王爷那里活清闲人去了,日后搞天大的运动,谁也磕撞不上我昧! ”
一直哭丧着脸贴在门限上的运红妈走进来,乌了脸,气嘟嘟地指责男人说:“你光想抹光指头,两三个儿子没寻上一个媳妇,你有脸去见阎王爷哩! ”她把胖长脸又对准香兰庆幸一般诉苦说,“不是你雷大叔来得巧,灌浆水、灌大粪,把喝上的都呕上来……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撇下一大家人,我一个妇道人家咋过哟! ”
雷大头扬起肉墩墩的脸,说:“吔——看他唐妈操的那闲心! 说个蠢话,拿你这么好的家道,寻个媳妇子比捉个猪娃子还容易呢! ” 他仿佛故意要将香兰的军,迟钝的眼睛瞅定她,“我看运红的媳妇现成着哩! 他常和我家春玲脚不离鞋、鞋不离脚,属相也相投,只要你家不嫌……我这么大的头也想奔个高门头! ”
香兰脸上一阵灼热。她掏出手绢擦汗,以此掩饰着自己的窘态。唐运红埋下头一声不响,神态像霜打过的烟叶一般蔫萎。
“我也这么想得很,不晓得这爷儿父子安的啥心唦! ”运红妈可怜巴巴地望着苦恼万状的唐有禄。
“昧——” 唐有禄想的完全是自己的心事,“我旧社会给刘干猴做活,把没看的脸色看了,如今给大伙儿效劳儿,把没操的心操了, 最后昧……背上儿媳妇朝华山,出尽了蛮力,还落了个不好的名声, 我还不如回首的好昧! ”
“舅,你甭往瞎处想唦! ”香兰又深深同情着他了,“我们婆娘女子家也有个思前想后哩,你一个党员……”
“当然昧,一个党员不该这么想昧! 可是俞光华如果‘左’一下, 把我的党取了,我哪有脸见人昧! ”
“舅有啥问题放心交代去, 我看俞光华并不是那种拿不稳剪子捉不住针的人,他看问题实在着哩! ”
“兰兰, 我看你在俞光华跟前印象好昧, 能替舅说几句人情话吗?”唐有禄深陷的眼睛里射出奇异的光,好像掉进陷阱里的狼忽然找到了一条逃命的路。
“能——”香兰激动地应承下来了,“可是,舅得把你针头线脑的所有问题都抖搂出来,可甭把工作组装在里头呀! ”
运红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挨住香兰坐下说:“这一遭你能给你落难的舅舅助一把劲,妗子给外甥女承个大大的情。”
唐有禄忽地坐直身子,好像什么病也不曾有过。“兰兰,只要你给我能在深水里搭个桥,我马上让你表兄把黑牸牛的问题证明成无意之间出的事故,一分钱不出可以平平安安放过去昧! 还有那两百块钱,甭叫山宝再泡在大雨里挖刺根了昧,把我的钱垫上昧,说起来现在也成股子蔓[1]亲戚了昧! ”
“那怎么行?”唐运红忽地站起来,怒不可遏了,“若是阶级兄弟, 弄死十头八头也得原谅,他狗日的撞折一根牛毛……”
“表兄,你嘴里放干净点! 我和山宝掂住赔两头牛着哩,把你的隔不下! ”香兰因自己的丈夫遭到辱骂而气得眼里冒火星。
“赔十头也抵不了他的罪,我这么大的头也……”雷大头愤愤不平地应着声。
唐有禄抡起瘦得像木槌似的拳头,嘭地砸到炕上,绵软的毛毡立即弹起一团尘烟,散布到布满恶臭味的屋子里。
屋里顿时死一般沉寂。
“运红! 大头! 你们嘴痒了到石头上磨去昧! ”唐有禄专横地吼道,“谁再敢多言,我砸掉谁的牙巴骨! ”他由于用力过大,声音反而嘶哑了,倒损害了它的效果。于是,他“吼吼吼”地大出了几口粗气, 换上另一副嘴脸对外甥女说:“咱两家人说到九九八十一,是金刀割不断的亲戚,又都是几辈子的穷人,哪怕变上三回驴,亲的说不远, 远的说不亲昧! ”
唐有禄的这最后几句话,真正打动了香兰的心。她觉得舅舅总归是舅舅。她因自己曾经憎恨和敌视过舅舅而惭愧得脸红。
“舅,你就把心装到腔子里去! 我今晚就找俞光华去,叫他对你多多包涵! ”
“有这么好的外甥女,我的命就比一碗碱水值钱多了昧! ”唐有禄掏出一串钥匙,撂到运红妈的大屁股旁边说:“运红妈,你快从箱子里取出两百块钱来, 叫兰兰带上, 她家的困难就是咱家的困难昧! ”
“甭! 甭! 我自行车一甩就够了! ”
香兰慌忙跳下炕,奔出门走了。
【注释】
[1]股子蔓:田旋花。股子蔓亲戚,意指沾亲带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