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总结
香兰去甘泉卫生院的这天，俞光华一个人蹲在他的临时办公室里赶写路线教育总结。三个月的路线教育临近尾声了，现在，他所有要走的过场都扎扎实实地走过了，只缺一份书面汇报材料。他是闻名全县的笔杆子，写这样一种框框套框框的材料，本是“下笔千言， 一挥而就”的事，可今日写了个总帽子之后，却怎么也写不下去了。他平生第一次完全违背自己的意图和良心写东西——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痛苦、更伤心的事吗？
这是用笔杀人啊！
不过值得庆幸的一点是，直到昨天召开群众大会之前，他对雪雁山的问题还从未明确表示过任何态度。有时候，他自己也十分惊讶自己哪来这么好的耐心。确实，对这位能干的年轻人来说，除了心理上承受的压力（时时受到良心的谴责）之外，一切工作都做得像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一般自然合理。他想到这点时，倒觉得自己值得骄傲了。
他终于抄起生杀予夺之笔，紧挨着总帽子，写下了“林玉山”三个字。
林玉山是怎样一个人呢？
“革命意志衰竭，路线是非不分。”
他咬着笔杆想了想，又觉得对这样一个老实得像牛一样的庄稼汉，下如此之重的断语，未免太冤枉也太残忍了。于是，他又把“竭” 字抹掉，换成“退”字，后面的一句话全抹掉了，改为“斗争精神逐渐减弱”。处理意见是“撤销雪雁山生产队队长职务”。不久，他又把“撤销”换成“免去”，不久又把“免去”换成了“撤销”。因为林玉山还有个党籍问题。你为什么在党和女婿之间选择女婿呢？ 你就说“我都要” 该多好啊！你太老实了，老实得叫人简直无法原谅！他因在这个问题上林玉山没有给自己留下迁就的余地，而惋惜得咂烂了舌尖。
接着他就写到林香兰了。尽管这个漂亮的农村女人，像诱饵一样把他挂到唐有禄的钩上了，但她给他的印象却永远是美好的。他想到与她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心里就涌起一股兴奋的波浪，久久不能平息。他对自己亲近香兰以至于和她发生那种不该发生的关系， 丝毫没有后悔之意。他只后悔没有提高警惕性，而掉进了唐有禄预先设置的陷阱里。他甚至因和香兰有了那夜风流韵事而对她爱之愈深，至今他还想着选择一个怎样的机会，再度把她勾进这小屋里来。他从桌子左角的材料下面取出那张画得十分精致的《雪雁山远景图》，非常惋惜那上面扣了个很重的“牛蹄钢印”而糟蹋了她那巧夺天工的手艺，又非常庆幸自己竟然保存了这个无价之宝。他双手捧着它，一次又一次地吻着，心里幻想着如何通过这个特殊的媒介，向她倾吐自己的苦肠……他越想越激动，便不由自主地挥笔写道：
“她心地纯正，热情饱满，富于幻想，有一副风摆杨柳一般袅娜多姿的优美身段，一双泉水般清澈纯净的眼睛里，放射出少妇所特有的那种令人战栗的光芒，花瓣儿一般的嘴唇上时常浮动着温馨醉人的微笑。她的一切动作里都流露出一种自然的、朴实的风采，哪怕是随意的甩辫梢、撩衣襟，都有着叫男人们销魂夺魄的魅力，可惜她嫁给……”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将工作总结写成了小说。于是，他像掩盖一种最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慌忙划了根火柴，把这一页撕下来烧了，又在另一页上重新写道：
“她在个人问题上，受到资产阶级思想的严重影响，一味地追求个人的自由幸福，丧失了一个共青团员最起码的立场，造成家庭分裂、贫下中农之间不团结，应给予撤销团内职务、留团察看一年的处分。”
他第二遍审核时，又觉得不妥了，于是把“严重影响”改为“一些影响”，“丧失……立场”改为“在某些问题上偏离了正确的方向”；处理意见变成了：“鉴于她在雪雁山建设中的突出表现， 给予批评教育，免予处分，保留团内职务。”他想让她在团内沾一星半点职务，以便再找借口和这个漂亮女人接近。
轮到已经濒于死亡边缘的刘山宝时， 俞光华的笔头便龙飞凤舞了：
“该青年虽然刻苦好学，劳动踏实，曾在雪雁山的建设中付出过自己的血汗，但在复杂的家庭环境影响下，资产阶级世界观始终没有得到彻底改造。因而，当他的地位发生根本变化时（与中共党员、雪雁出生产队队长林玉山的女儿林香兰结婚）， 其反动的世界观充分地暴露了出来，以至于走到书写反动对联、伤害集体的牲畜、行凶报复革命干部的严重地步，更有甚者，企图借这次运动为其反动老子翻案，以实现他多年来颠覆雪雁山的狠子野心。以上事实，已触及刑律，宜交司法部门审定处理。”
他对于家庭出身或本人历史上多少有些污点的人，态度和雪雁山的“地老鼠”唐有禄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只不过唐有禄主张对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击，打准了有功，打不准也起码能证明自己的立场坚定正确。俞光华并不主张乱批乱斗，却同样把这些人看得连牲口不如，一旦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利，狼屙的、狗屙的，统统堆到他们头上——这是极好的垃圾箱，有了这样的垃圾箱，世界永远是干净的！垃圾箱自然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诉，而其他人的态度，用雪雁山人的话说，谁爱把不疼的指头往磨口里塞呢！不过，现在他又觉得这样对待刘山宝太残酷了。他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我从他那里要来了置唐有禄于死地的‘重型武器’，我又为什么反过来说刘山宝‘翻案’呢？ ”这两个问题，撞击着他的灵魂，使他既恨唐有禄又恨自己。他在心里狠骂了一会唐有禄，又将山宝评语上的“更有甚者……”一笔勾销，把处理意见改为：
“但念其在抢险抗洪中立过功，本人又有悔改表现，不再追究刑事责任，应交本队群众监督改造，以观后效。”
当他写到唐有禄时，又感到十二分的为难了。给这个老奸巨猾的庄稼人下个怎样的评语呢？ 他一提起唐有禄就恨得咬牙切齿，这不仅是他用极端卑劣的手段把他拉进陷阱里，而是他那一伙人把雪雁山人的骨头都剐细了啊！ 他一走进雪雁山这块地方，凭着他那年轻人敏锐的洞察力，就双眼死死盯住了他，就像一个高明的大夫盯住病人身上的癌细胞一样。他想：中国农民生叫这些地老鼠吃穷了， 共产党的威信也败在这些家伙们的手里。庄稼人起鸡叫、睡半夜，一年熬到头，吃不上一顿饱饭，穿不上一件囫囵衣服，而这些家伙仗着手中的权柄，队上杀个虱子，也要剁一条大腿……
然而，现在他只好往这个地老鼠脸上一层一层地贴金了！
“该同志路线斗争觉悟高，革命意志坚强……”
他觉得这样写实在太枯燥、太空洞了，又生拉硬扯地把他跟刘山宝的“翻案”行为进行斗争而身负重伤的“英雄事迹”充实了进去， 犹觉不足，又把他和林玉山对比了一阵子，才算把他“路线斗争觉悟高”的形象塑造成功。最后，写到唐有禄的不足之处时，他感到更为难了。唐有禄最严重的问题像雪雁山一样明摆在那里，他现在根本不敢去触动它，而鸡毛蒜皮的一些琐碎缺点，他平常又没留心观察， 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双手抱住脑袋，构思了半日，却终于没有找出一条适合于他的缺点来——这真是一匹纯洁高尚、完美无缺的“伟大的”地老鼠啊！ 最后，他只得修正辩证法，对唐有禄不再“一分为二”了。
嗨，这真是演滑稽剧呀！
现在，连他自己都觉得他在雪雁山上搞的这场路线教育，实在是荒唐可笑之至了。
太阳还没落山，屋里就充满了黑暗。他望着自己一天来呕心沥血炮制的东西，心头比正在沉沉降落的暮霭还要灰暗和沉重。他真想划根火柴把它们统统化为灰烬， 这样他心里也许会稍微好受些。可当他把火柴划着时，却去点着了叼在嘴上好久的一支带把儿“大前门”烟。
他抽着烟，苦恼万状地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儿，就收拾好东西，匆匆地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