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雨天
山宝曾把香兰看成是自己幸福的象征, 可那幸福对他来说,却在那遥远渺茫的彼岸,可望而不可即。现在,他已经登上了这个神秘的彼岸,可并没有如愿以偿地逮住象征幸福的青鸟。这时,他才真正感到,对于一个不幸的人说来,一切追求幸福的努力都是枉费心机。他所步入的仍然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苦海。“也许幸福之地原本是很幸福的,是我把倒霉带进这片天地了。”他觉得这实实在在的生活, 忽然变得像虚虚幻幻的梦境,叫人捉摸不定。
不过,有一点他是十分肯定的——他又变成了一个囚徒,一个没有监禁起来的囚徒。他白天像老牛一样默声不响地干活儿,夜晚一个人到鬼见愁那儿去挖刺根。他挖的刺根已经剥了三四十斤皮子,可变腾十几块钱。他要按路线教育结束,挖够一百五十块钱的刺皮,再让妈妈卖鸡蛋攒些钱,就可以凑够那个庞大的数字了。他干这些活儿时,一直瞒着香兰,香兰为黑牸牛把那么好的两根辫子都搭进去了,怎么还能让她再分担这些苦恼呢?
无论多么严重的困难和障碍, 一旦探索到突破的途径和办法, 人就不再那么消沉悲观了。渐渐地,山宝倒像执行着某种严酷的任务,只是一字一板地做着,并不感到有什么不愉快。他所苦恼的是, 这两大事件都出得不明不白。黑牸牛事件他还怀疑唐家的三角眼使坏,而二百块钱他实在弄不清丢在何处了。死了的哭不活,没了的寻不着。现在他只希望老天爷给他能常准假——多下几场雨啊!
这日中午,收工回来时,乒乒乓乓地下起雨来。雨点儿虽稀稀拉拉却像豌豆颗那么大,下得十分起劲,不多时辰,灰尘滚滚的村道上发光闪亮,接着小溪微流就像刚出窝的蚰蜒一样,顺着草皮儿乱窜开来。
山宝见此情景,喜从中来,便翻开已经中断了好多日子的《雪雁山纪实》,趴到炕上写起来。他现在已经写到当前形势这一节了。他不知该怎样描绘这复杂而又惊心动魄的现实,又咬住笔杆儿沉思。
这时候,香兰正系上围裙弯着腰擀面。她不时地回眸睇视一眼山宝。她觉得他瘦得多了,连那曾经使她心醉神迷的棱鼻梁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像冬天里的雪雁山一样没有生气了。这使她十分不安的心境上挤进去不少疑窦。那天夜里她看到山宝满手伤痕地挟着透骨草回来时,她对唐红运散布的谣言和对他的猜疑全部消除了,而最近山宝的异常行动,又使她产生了许多不信任因素。人,一旦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产生怀疑,像一条常走的路突然发现下面有陷阱一样,就会感到格外惊异和可怕。她早就想和他摆一摆心事,但山宝似乎有意回避着她,一直找不到一个较好的机会。今天,她看到外面下起了雨,心里就有些高兴,便盘算着和他要说的话。恰巧,山宝打了个很响的喷嚏,香兰便找到说话的茬口了。
“还觉得头疼吗? ”香兰切着面问。
“我啥时候头疼来? ”山宝抬起头反问道。
“你从来没头疼过? ”
“没。”
“吔——你编谎连眼都不眨哟! ”香兰有些可笑了,“那天晚上从刘家滩下的涧沟上来时,浑身烧得像火疙瘩,这些天又总没得歇缓。”
“病是闲人害的,忙人哪顾得上害病! ”山宝又埋下头写字了。
“你甭写了,咱俩说一会儿话吧! ”
“你说,我听着呢! ”山宝仍旧写他的字。
“那晚你拔了才一股股透骨草,咋来时半夜了? ”
“我说透骨草不容易拔,你信不过吗? ”
“人都乱猜疑呢! ”
“保准又说叫迷魂子把我迷在那沟里了! ”
“不是的。”
“是啥? ”山宝不由坐了起来。
“说你逃跑了! ”香兰有点紧张地转过脸观察山宝的反应。
“谁说的? ”山宝气红了脸。
“人都这么议论着。”
“你也信了吗? ”
“我当然没信,可……”
“人都根据啥一天给我说这些哩? ”山宝感到有些奇怪。
“大家是根据那么个情况分析的。”
“哪个情况? ”山宝愤怒了,“还不是说我大我妈如何如何,我曾经如何如何! ”
“啊呀,你想到哪里去了,”香兰因惹恼了山宝而有点慌乱,“他们只是这么猜想着,说你跑了半截,又觉得不大合适,就拔了些透骨草作掩护。”
“这是谁放的屁? ”山宝粗暴地骂着,黑黑的眼睛里射出愤怒的光,“我看清楚了,像我这样的人腔子里把菩萨心换上,在雪雁山人的眼里永远是一只恶狼! ”
“谁这么看你呀? ”香兰感到委屈和气恼。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山宝自那天出事之后,心里窝着一肚子火, 今日一股脑儿向自己的女人抖搂出来了,“黑牸牛出了问题,你们都挤眉弄眼,说三道四,不晓得给人栽个啥脏得美! 我告诉你,黑牸牛是我故意戳伤的,你也晚上睡觉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阶级敌人正睡在你的怀里! ”
“你那么说话,不怕伤人的心吗? ”一丝泪光闪过香兰忧困的眼睛。
山宝忽然觉得自己情绪失控,话说得有些过分了,便埋下头不再作声。
饭熟了,小屋里充满苞谷面饭的新鲜香味。
山宝胡乱扒拉了两碗,就披上那件撕空了前襟的破棉袄,腾地跳下炕来。
“下着雨,你往哪里跑? ”香兰端着半碗饭挡住山宝。
“我……给牛添草去! ”山宝伸脚去穿那双补丁摞补丁的黄帆布球鞋。
“我知道草还没吃空,你现歇着。”香兰用一只脚把山宝的鞋勾过来踏住了。
“我还要拔些透骨草去呢。”山宝望着屋外越下越响的雨,憔悴的面颊上显出焦灼和痛苦的神色。
“瞧你那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我心上起火了,到雨里淋一会儿就好了! ”
“你心上有个鬼哩! ” 香兰嗔怒地盯住山宝,“男人家心沉得很哟,有话宁肯烂在腔子里,也不给女人说! ”
“黑牸牛眼看成残废了,我哪有心思和你说亲热话呢! ”
“谁要你亲热哩唦? ”香兰扑哧一笑,“只要你把心事说出来,咱俩给你担上,你少受点折磨,我就够了。”
“我心上的事都在雪雁山上堆着哩,还用得着说吗? ”山宝被香兰的真诚关切感动了,他在她白皙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我的好狗狗,快放开我吧,我拔一点透骨草就回来! ”
香兰这才把鞋让出来说:“你今日不早点来,叫雨泡起病,我非罚……”香兰不知该怎样惩罚他。
“非罚我上三趟奶头山不行吗?”山宝诙谐地一笑,就跨出了门, 呱叽呱叽的脚步声很快地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去了。
香兰端着碗,轻轻地走到门口。雨点儿似乎比先前小了,却格外稠密。高大的雪雁山在轻烟般的雨雾中显出幽深而纤秀的轮廓。村道上的微溪小流汇集成一股具有冲击力的小河,卷着冬季里残留下来的污渍积垢,向刘家堡子那面流淌过去。男人们戴着紫黑色的旧草帽,往村道两旁的水窖里挖渠引水。水流倾泻进水窖里激起的轰然巨响和外界的雨声连成一气,奏出晚春季节最迷人的交响曲。
香兰洗了锅,就坐到炕上闷闷地做针线活儿。平日里,老天落雪降雨,对她一个姑娘家来说,就像过盛大的节日一样,有着说不尽的愉快和欢乐。她可以趁老天爷赏赐给的节假日,和妈妈悠闲地坐到窗前,一面做针活儿,一面絮絮不休地唠嗑着繁忙日子里积攒下来的琐碎话。有时节,她们也像男人家一样,饶有兴趣地预测着这场雨(或雪)给靠天吃饭的庄稼人带来几分益处、几分灾情。而现在,她被塞在这个远离妈妈的小屋里,多么孤独啊!
不久,屋子里漏起雨来。她起初躲着,后来没法躲了,就卷起铺盖,用破塑料布苫了,走出屋子。
雨下得很小很小了。村道上的溪流消失了,留下许多带着云纹的黏泥,十分耐看。香兰朝娘家走了几步后,又拔脚往张翠凤家走。她心里奇怪,自己和山宝一结婚,怎么就觉得张翠凤和往常不一样了。
张翠凤家老远地传出一种沉闷迟钝的响声。香兰觉得有些奇怪,便蹑手蹑脚地直走进传出响声的那屋里去。
屋里很暗,香兰定了定睛,才看清地下放着一大堆刺根,张翠凤绑着厚重的烂护膝跪在地上,垫着一块扁平的石头,用斧背砸刺根。山梅和山定在一旁把妈妈砸得“脱了骨”的刺皮,用手剥下来,放进筐子里。整个屋里弥漫着刺皮的苦涩味儿,很是刺鼻。香兰觉得有点受不了,忙把两个指头尖儿塞进被刺得生疼的鼻孔里。
张翠凤见香兰进来,慌乱地撂下斧头,让香兰坐到炕上去。香兰本不想在这里久留,可一想到“临时户”里没个干处,就勉强挎到炕沿头儿上了。
“你寻山宝吗? ”张翠凤往护膝上抹沾在手指头上的黄色汁液, “他一会儿就来,你就在这里等着吧,雨天一个人蹲在屋里心烦得很呀! ”
“他做啥去了呀? ”香兰瞧着刺皮问。
“他拔透骨草,再带挖些刺皮! ”
“噢——”香兰这一声“噢”里流露出明显的不满和恼恨。好哇, 你给你家里挖刺皮卖钱,还把我瞒着! 她感到受了欺骗的痛苦和耻辱。“招个丑的、瞎的……地主小老婆的儿子气眼儿不投啊!”也许妈妈的话是对的……
张翠凤看到儿媳妇不高兴,又解释说:“他要按运动结束挖够两百块钱的,靠它赔牛哇! ”
香兰努了嘴说:“赔牛的不是我大给了二百吗? 牛又没死,一头老牛能值多少钱哩? ”
“那怎么能用你大的钱哟?”张翠凤愧悔不及地说,“山宝和你成亲没花一分钱,都承接不住呢! ”
“那怎么不能用? ”香兰越发感到心事重重了,“山宝招到林家, 就算林家的人了,不能用林家的用谁家的去呢? ”
张翠凤不敢再说什么,重又跪到地下砸刺根。香兰没了意思,就走回临时户,把炕早早地烧上了。
傍黑的时候, 唐运红走到门上问:“今日全队男人挑渠改水,咱的驸马到哪儿去了? ”
香兰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一大堆刺人鼻子的刺根,就又气着山宝了,于是便没好气地说:“你问人家的妈去! ”
唐运红走了两步,又折进这小屋里说:“听表妹的口气,好像你们俩闹不到一搭了! ”
香兰厌恶地说:“猪没食吃,甭把狗的心操烂了! ”
“猪和狗,老两口,不然我怎么老想着兰妹呀!”唐运红两口角淌着扯不断的涎水,猛扑过来,把香兰拦腰抱住,一只手从衣襟下面倒插上去,摸索那面团一般绵软热和的乳房。“兰妹,你和那个东西离了吧,咱俩……我保证叫你日子过得比谁都好! ”
香兰没了法儿,就在唐运红的那个部位狠狠地捶了一拳。唐运红“哎呀”了一声,就把香兰放了,却仍然涎着脸说:“你把我那东西打折了,你将来用啥过日子呢? ”
“和你没说的! ”香兰把运红搡出了门。
过了一阵儿,唐运红又来了,他背着一“2 号”背篼刺皮,立到炕沿头下说:“兰妹,你瞧,山宝家和咱们走的根本不是一条路。你和他迟早要分手,我看迟不如早! ”
唐运红骂了一会儿山宝的思想不纯洁, 又涎着脸来纠缠香兰。香兰正不知该怎么摆脱这个像驴一样粗野的表兄时,她父亲林玉山走来了。唐运红慌忙撒开手跑了,连刺皮也忘了背。
林玉山把一卷新毡放到炕上。香兰激动地问:“大,你咋把从未铺过的毡抱到这屋里来了? ”
“你妈说这边屋里一定漏得厉害,就把新的取出来了。”
“我妈还生我的气吗? ”
“你妈就是那么个没意思的人!”林玉山吸了一袋烟说,“这一向她为你掉的泪满捏一个她! ”
香兰不觉难过起来。她对自己这么长时间没去看一眼妈妈,感到十分惭愧。
“你该趁雨天去看看的,扑到怀里的雀儿捏不死。”
“我准备去哩,大! ”香兰想把山宝最近的反常情况说给年迈的父亲,但一看他的四方脸变得瘦长了,两鬓又添了根根银发,又不忍心再烦恼他老人家了。
林玉山临出门时,又问:“山宝呢? ”
“他大概走张翠凤那面去了,最近他常往那面跑,有时半夜不回来! ”香兰终于还是发泄出了自己对山宝的哀怨。
“兰,你咋张翠凤长张翠凤短的,那名字是给儿媳妇取的吗?”林玉山十分严厉地责备着女儿,“张翠凤和你妈一样,一跌地就泡进苦水坑里去了。十七八时,刘干猴又强迫她做了小,土改后她才从刘家堡子里解放出来, 跟着刘金民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将心比心,都一个理! ”
“大啊,你……”香兰受不下父亲的指责,“你太没斗争性了,人都背地里叫你百忍老呢! ”
“兰,你张口斗争闭口斗争的,你晓得该从哪一头子斗起!”林玉山又折回来,教训着浅薄单纯的女儿。他心里想说:“刘干猴这些人早化成灰了,现在骑在雪雁山人头上拉屎拉尿的是你舅唐有禄这一把子人。他们把集体当作自己的私产,把社员看成是自己的伙计,拉上嘟嘟,骑上嘟嘟[1],根本不当人看。要说斗争,这才是最现实、最严峻的斗争啊! ”但他忍了忍,又把这些话咽回到肚子里去了。那是他们班子内部的事情,怎好随便向外说呢?他把这一沉重的思想,压缩成一句严肃的叮咛,说:“兰,以后说话做事要检点着! 记住! 咹? ”
香兰吃过晚饭,还不见山宝回来,就赌气把锅洗了,铺开新毡, 熄了灯睡觉。但她又久久不能入睡。香兰对父亲今日的这一顿教训总是想不通,因而觉得十分委屈。委屈了一阵,她就把这一切又归结在山宝身上了。不是他偷偷摸摸地给他家挖刺皮,她怎么会在父亲面前提起张翠凤呢?于是,她越发恼着山宝了。她越恼着他时又越想着他。她想他的破棉袄一定湿得像从水里泡过的一样,浑身沾满了泥巴, 像滚在骚泥坑里的一头猪……当她想到他背着刺皮走进屋里,看到多少天的血汗白流了时,她心里又觉得颇不是滋味。
山宝回来了。他悄没声地走进门,把湿衣服沉重地搭到门背后的一道铁丝上,就疲惫不堪地躺到香兰身后了。
香兰佯装熟睡,不去理他。她听到他不断地叹气,似乎心里很沉重,鼻子也像塞进一团棉花,半日出不来一口顺畅的气。她又十分可怜着他了,伸过手去摸他的肚子,那肚子瘪得塌了腔。她不由得又冒上些怨恨来,说:“你天天给那边屋里挖刺皮,你妈就没给你饭吗? ”
“你不知道我又给自己脖子里套了个绞索哇! ”山宝满腹忧伤地说,“现在,我给你说实话吧!那天咱姨夫给我的那两百块钱,我拔透骨草时丢了。我想挖些刺皮把那些钱按路线教育结束垫起,可今晚回来一看,刺皮都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唉! ”
香兰勾住山宝汗腥腥的细脖颈说:“我就觉得你心里好像有事, 你生是不说,男人家心沉得很哟! ”
“我还要你怎么样呢? ”山宝摸着香兰的“兔儿尾巴”伤心地说, “你跟上我哪有好过的日子哩! ”
“只要咱俩永远在一搭就好着哩! ”香兰把头埋到山宝胸脯上喃喃地说,“你也甭太伤心,你挖的刺皮都在这屋里呢! ”
“你从你表兄手里要来了? ”
“嗯。”香兰撒娇说,“可你不能再在大雨里拼命了,不然我就和你离婚! ”
雨,又下起来了。屋顶上漏下的水,吧吧地打到毡被上。
那多像辛酸的泪珠啊!
【注释】
[1]嘟嘟:唤驴的声音。这句话的意思是把人当牲口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