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夜晚
村道上一片漆黑。
香兰像要极力摆脱什么,又像是想要追赶什么似的,匆匆地撵了几步,又陡然站住了。从那小小的院落里飘出来的悲戚歌声,像铁钳一样夹住了她的心……
一道刺目的手电光老远地射到她身上, 像猎人套住猎物一般, 紧“咬”住她不放。那光愈来愈亮,也愈来愈刺目,预示着“光明”的拥有者愈来愈靠近她了。香兰觉得有点蹊跷,又有点怯惧,一动不动地默立着,任凭什么人来“猎取”。
“光明”突然消失了。香兰的视线也被撞碎了,眼前一团墨黑。她凭着自己的直觉,知道有人已经走到她身边来了。
“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携光带亮者在香兰跟前站住了。香兰听出他是俞光华。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用力揉着昏花缭乱的眼睛,极力想整理好自己模糊成一团乱麻的视线。
“你找我啊? ”香兰由于刚刚动过感情,音韵有些嘶哑。
“你怎么啦? ”俞光华诧异地问。
“没怎么! ”香兰侧耳细听时,妈妈的哭泣止息了,“手电照花了眼睛,没认清你是谁。”
“我想寻个僻静地方和你单独谈一下队上的工作。”俞光华从丁四老汉庄后的岔道里走出去,上了山坡。香兰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只要我晓得的,我全告诉你! ”
他俩一面走,一面谈些无关紧要的事,后来在一块龟背形的坡地畔上停了下来。夜风深有含意地掠过万物复苏的散发着异香的田野。西沉到苦子沟口那面的月牙儿,像一个弯着身子睡觉的裸体婴儿;星星不说话,只是一刻不休地眨动着银亮的眼睛,仿佛怕惊动什么人似的, 抑或是用眼神交换着当今雪雁山人还莫能理解的思想。高大的雪雁山在清凉的夜色里静静地沉思着,它是在回顾自己那悠久而又不平凡的历史呢,还是正醉心于未来世纪的幻想呢,还是对于人世间悲剧、喜剧往复无穷的递嬗感到深忧不安呢? 香兰没有工夫去想这些本该属于哲学家思考的问题。她感到有些害怕,似乎那无边无涯的夜色里,无处不隐匿着可怕的怪物,它们会随时跳出来, 把她和山宝,把雪雁山所有的人一口吞噬掉。
“有啥事儿你快说吧! ”香兰低声地催促道。
俞光华在黑暗里转过身子,斜对着香兰的脸,一只脚踏实到酥软的地上,支撑着多半个身子,一只脚立起来,使全身有节奏地抖动着,就像初次幽会的恋人,驱赶着心头的羞怯和尴尬一样。
确实,这位从县城里来的年轻干部,心里早已恋上雪雁山里这个土生土长的美貌女人了,尽管他知道她是有夫之妇。世界上再没有比男女之间的爱恋更容易使人产生非分之想的事情了。俞光华初见香兰,就为她的姿容所倾倒,要不他怎么会背她过河呢?那一次他和她肉体的接触,虽然隔着一层衣服,但给他留下了经久不衰的回味。他每回忆起他的两手勒在那富有弹性的屁股蛋儿下面和那两砣热腾腾的乳房拓到他肩背上的情景时,浑身就像触了电流,那是多么的叫人醉心啊! 这些日子的接触,他更加感到她超乎他所见识过的所有女人。她似乎有一种男子汉永远也欣赏不够的特殊味道。他总想时时看到她,哪怕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神态或举动。因而,他总是借工作组的特殊权力向她靠近——这就是他老找她谈工作的实质所在。他曾经自己警告自己:越美的女人越是一口深深的陷阱。但他的理性控制不住他的感情。人的感情像是一种液体,具有顽强的不可压缩性!他为她长得这样美而惊叹,也为她地位如此低微而惋惜。在他的眼里,她既不应该嫁给瓦沟脸的唐运红,也不该嫁给不干不净的刘山宝,她应该嫁给——他——他把自己常常想象成她最理想的丈夫。这个窈窕女人使他改变了目前所流行的世俗婚姻观——与吃商品粮的姑娘结为伉俪,建造一个温暖舒适的双职工家庭。他在恋爱观方面的水平,现在和雪雁山一带的庄稼人拉平了——若能和香兰……死了有棺材没底子也就足! 依照眼前的现实,一个拿国家固定工资的脱产干部找一个农村姑娘,那是神仙下凡寻平常女子, 姑娘家哪有不舍弃一切去追求的呢? 他要挫败雪雁山的竞争者,不是比雄鹰击败麻雀还容易吗? 何况香兰对山宝也曾怀疑过、动摇过……
“俞组长,你想和我谈些啥呢? ”香兰又不安地问道。
“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俞光华仰起头,心神不宁地问着,好像他不是向香兰说话,而是向那遥远的闪烁着无数星斗的太空探求着什么。
“你做得挺好! ”香兰望着被浓烈的夜色涂成一片墨黑的田野, 好像不是回答俞光华的问话,而是对负载着万物生灵的大地抒发的深沉的叹息,“你的工作一针压一线,横里竖里没可挑剔的! ”
俞光华蓦地意识到自己的走板离辙,便灵活机动地顺着香兰的话意问:“那怎么开会无人说话呢? ”
“这……”香兰窘得脸蛋发热了——她自己觉得是这样,俞光华并没有看见。
“是不是群众怕打击报复? ”
“不会吧! ”香兰心中无数地说。
“听人说,你妈是个老积极分子,怎么这次做了藏头椽呢?”俞光华对这些问题根本毫无兴趣,他是无话找话地要和眼前的这个美人儿纠缠。
“说不清啊!”香兰低沉地说。现在她对妈妈的怨气消尽了,又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她一个人趴在那土炕上哭泣、唱歌……她的心里压过一阵沉重的痛楚。她自责地说:“也许是我和山宝的事把她怄倒了。”
“香兰——”俞光华的兴致被提起来了,“你和山宝的这门亲事, 弄得队上风风雨雨,家里也没个宁日。你是不是当初想得太简单了些,这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不该那么仓促从事! ”
香兰又像那天在双涝池岘上俞光华提到山宝时一样,沉默地低下了头,心里感到不胜酸楚。她和山宝的关系经历了那么曲折的道路和那么漫长的时间,怎么能说仓促呢? 但她又无法否认俞光华所说的那些事实,那些越来越严重地迫于她眼前的事实,在这无法否认的事实面前,她有时也有种“不该那么仓促”的念头纷扰着她,折磨着她。但这只是一种念头——与其说念头,不如说是隐私,不该让任何人知道的隐私。因而,当俞光华这么明确无误地在她面前说出时,她立即感到一种被触犯、被亵渎的恼怒。随即,这种恼怒又被工作组的特殊权力压缩进无声的沉思中去了……
俞光华像钻进她心里一样,已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便提出些其他的问题来打断她的思绪。他说:“听人说,你妈是从雪地里拾来的,是真的吗? ”
“真的! ”香兰的沉思被打破了,“我妈是唐运红爷爷拾来的,原先姓董,叫野花,拾到唐家后,就改成现在的这个名字了。”
“现在,你妈的思想是不是跟不上形势了? ”
“我妈从来还没跟不上形势过,人都叫她党外的布尔什维克! ”
“党外的布尔什维克?”俞光华好奇地问,“为什么不做党内的布尔什维克呢? ”
“我妈想得很可笑,不过也很实在。”香兰把唐雪来没有入党的秘密告诉了俞光华。
“噢——”俞光华深深地感叹了一声,“世上竟有这等怪事! ”香兰觉察不出俞光华对她妈是褒还是贬。
“香兰——” 俞光华的声调里饱含着无限的亲切和信赖,“我想在这次运动中接受你入党,也许再过半年,你就是雪雁山第一个中共女党员了! ”
香兰觉得一股热血蓦地冲到自己冰凉的面颊上来了。一个人——尤其像香兰这样执着地追求理想和事业的青年,当她处于山重水复的困苦境地时,多么希望得到组织的信赖和帮助啊——哪怕一个关切的眼神也好!香兰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在这宁静的夜晚!她激动!她幸福!如同一道阳光突然降临到她眼前,照亮了她今后所要经历的全部路程。她抑制不住自己的狂喜,用异样的声调问:“俞组长,你也认为我和山宝……没啥错处吗? ”
“啊……”俞光华有点作难了。他想,山宝家庭虽然复杂,但他本人早已用舍生忘死的不凡行为宣示了自己像金子一般闪光的思想和情操。然而,他考虑到自己和香兰未来的关系,又吞吞吐吐地说: “山宝毕竟……而且那个叫人头疼的事故到现在还是一个谜……”
香兰听出俞光华的意思来了——他对山宝持怀疑态度——她还没有也不可能理解到俞光华隐蔽在语言背后的那层意思。她一下子从暖气融融的温室里掉进零下几十度的冰窖里去了。她的血液凝固了,思想停止了,年轻的生命在那美丽的躯壳里休克了。
俞光华像感受到高寒山区春夜的凉气一样,异常敏感地觉察出香兰“温差”极大的思想起伏。他非常同情她,甚至可怜她,但他在这方面不愿给她更多的温暖,只是很委婉地提醒她说:“凡牵扯到政治路线方面的事,要三思而后行,一失足就成千古恨哪! ”
香兰慢慢地清醒过来了。现在,她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正向一个无底的深渊里沉下去,沉下去!
“啊哟! ”香兰惊惧地号叫了一声。
俞光华吃了一惊,忙用胳膊拦住了她:“你怎么啦? ”
“我没怎么,没怎么啊!”香兰羞愧地挣脱俞光华,呆呆地望着苦子沟那边黑苍苍的山野。
夜深了。月牙儿像一缕轻淡的云彩丝儿,终于从苦子沟口那面的天际上消逝了。四周越发显得黑暗和寂寥。刺人的寒气在夜色的掩护下阴森森地袭来。俞光华裹紧了自己的大衣,他似乎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又不想马上回去。
香兰心里仍旧十分恐惧,恐惧得神思有些恍惚。她似乎觉得眼前的这位年轻干部是一匹发狂的野兽,在这月黑夜里,会随时扑过来把她摁倒在地……她深悔自己深更半夜跟着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远离村庄……她想跑,脚跟却像钉死在地上,怎么也拔不起来;她想大喊一声,嗓门里像堵满了东西,气都喘不过来——她像猎人的获取物,无可奈何地等待着最坏的厄运,像石头一样啪地砸到她头顶上。
“你冷了吧?”俞光华脱下自己的大衣,在黑暗里向她递过来。她又受了很深的感动,却没有去接——她不愿意随随便便就接受别的男人的爱抚。她下意识地躲开了他,而且掉回头慢慢往回走。俞光华兴犹未尽地随在身后。
香兰又觉得自己对这位热心肠的外来干部太绝情了。她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 俞光华刚才被她拒绝了的那个举动——给大衣,使她浑身洋溢出一股微微的暖意来。她感觉出他对她已经或多或少地有点“意思”了,但她把它尽量理解成同志之间的友情。不过她脑海里却不住地冒出许多平常所没有的古怪念头:男人为什么尽恋女人呢?接着她又反问自己:女人就不恋男人吗?她回想起自己十五六岁时,心里就隐隐约约地萌动着对男性的渴望,她不知多少次地偷觑过与她年龄相仿的年轻小伙子啊! 在她眼里钻过的年轻小伙子,难道她只喜欢山宝一个吗?不,她只能这样回答:山宝是她最喜欢的一个!现在,她不得不承认俞光华背她过河时,她心里曾涌起过一股使她羞赧的情浪。俞光华的鼻子没有山宝的端直,也没有山宝的那么富有英气,但他那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浓重的眉毛,却时时倾泻出使女人无限着迷的神采;相反,山宝的眼睛里所流露出的神情, 总是掺和着忧郁、胆怯和带点奴性的卑微。俞光华的整个身躯显示着一个男子汉所特有的雍容大度的气魄和慑服人的威力,而山宝却总是带着一种受过创伤的畏缩和沮丧……她曾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山宝若像俞光华那样,该多好啊! 但每当产生这些念头时,妈妈灌注于她骨髓里的贞操意识,就立即跑出来谴责她,她便像犯了罪一样,暗自红一会儿脸……
俞光华默默地跟着香兰, 芬芳的夜气抚弄着他的眼睛和面颊。他望着在茫茫夜色里袅娜多姿地走在他前面的这个新婚少妇,心全钻到揣摩女人的遐思里去了。他时而张大鼻孔,饱吸着从这位女人身上洋溢出来的令人沉醉的气息,想象着他和她的灵魂与肉体完全交融在一起时的无限美妙和无限幸福;时而他又仰起头凝望苍茫的夜空,似乎在向那繁花一般稠密和灿烂的星星探询:男女之间的“引力”,是否也包含在牛顿的“万有引力”之内呢?
灰暗狭窄的村道伸到眼前了,两旁的小院里发出几声单调而苍凉的犬吠,愈加渲染出暮春之夜的静谧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