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人进村

第二章 新人进村

这时候,香兰和山宝才从雪雁山斜对面的苦子沟口走出来。山宝走得热了,把袖口上贴着补丁的棉制服脱下来,斜挂在半个肩头上,还不时地转过脸,瞥一眼太阳落下去的地方:那里,早春的晚霞像匆忙的画家,在苍茫的山野上,草草地抹了几笔轻淡的色彩,一点也不引人注目。香兰径直向前走着。她把镶有紫红色绒领的棉衣纽扣豁开来,鲜艳的水红衬衫闪烁出灼目的光彩,宛如清晨从双涝池岘那面透射过来的一缕早霞,映衬得她那满月儿一般的面容,越发娇艳美丽。弯眉下那一双泉水般清澈的眼睛里,流泻出女性青年所特有的那种热情和幻想, 没有经历过或距离那种年龄太远的人,根本无法描摹出这种抒情诗一般的神态。越过沟口,跨入平地时,她向山宝挨近一步,一只手抻住那个悬空的棉袄袖子,一只手挽起自己直垂到胸襟下沿的漆黑柔长的发辫,轻轻地哼起山宝曾给雪雁山青年突击队创作的《雪雁山进行曲》:

我们战斗在雪雁山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挥锨舞锄写下壮丽诗篇,

打开那未来世纪的粮仓。

我们战斗在雪雁山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哪怕山高沟深路崎岖,

战歌永远这样响亮。

……

歌声宛如轻柔细软的丝缕, 在傍晚透明的薄暮里缓缓地飘荡, 那么自然,那么和谐,犹如春风掠过无涯的田野一样。

眼前的路,先朝南蜿蜒伸展一阵,然后向东一拐,穿过柳林环抱的涝池,才痛痛快快地朝雪雁山庄里伸展而去,远看像个大写的英文字母U。

掩进双涝池岘的柳树林子里时,香兰使劲推了一把山宝,目光热辣辣地盯住他笔直的鼻梁和那双总是充满着忧郁和困惑的眼睛,把胭脂般红润的嘴巴努成迷人的喇叭花儿:“你咋一声不响……哟, 瞧你锁眉锁眼的,不知还愁些啥呀? ”

山宝回过头报以歉疚和茫然的微笑:“我觉得心里很乱,像马踏过一样。”

香兰仔细审视他的脸,感到他脸上有种飘忽不定的神色,像眼前降落的暮色一样,遮住了它本来的光彩。

“哟,你还把我看成水中月、镜中花吗? ”

山宝无限感慨地站住了。山风从已经泛着浅绿的柳树林子那面徐徐吹来,拂动着他额前散出的几缕乱发。他凝视着香兰春情激荡的脸庞:那一张浑圆的脸,在初降的暮色遮掩下,更显得迷人了;连那半隐在秀发下的耳廓,也像刚刚浮出云海的新月,发出诱人的光泽……一阵陶醉的红潮,从他两鬓翻滚过来,淹没了端直的鼻梁。顿时,那一双永是忧闷的眼睛里荡起无限欢喜的浪,暂时盖住了那灰暗的涟漪。

“‘相逢犹恐在梦中’! ”山宝不胜感慨地诵了一句古诗,说,“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像咱俩的事不是真的,而是哪个好心的作家编造的故事……”

“咱俩的事写成书肯定是动人的, 就是咱雪雁山缺少作家—— 哎,你不就是咱雪雁山的土作家吗?等咱把雪雁山建设好了,你就写吧,写厚厚一本,像《创业史》《艳阳天》那么叫人喜爱……”香兰心里充满诗一般的情味和童话一般的幻想。她甜蜜地笑着,笑声被舒心的晚风散播到早春的空气里。

“可是——”山宝埋下头往前走。他的情绪又像初降的暮色一样低沉了。他想起这些日子里时常碰到的冷酷、妒恨和敌视的目光,以及丈母娘瞧他时半个脸热半个脸冷的神色。往后就在林队长家里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将要栖身的这个家庭会给他带来些什么。

“‘可是’啥哟? ”香兰抑制不住自己春情奔涌的情怀了。她第一次在山宝面前撒起娇来,漂亮的方口鞋撬住山宝的“牛眼窝”,险些儿把他绊了一跤。“你还封封建建的,有话不给女人说哩! ”

山宝被香兰缠磨厮逗了一会儿,就有一种使他羞赧的燥热在他心头潮水般涌起,有力地冲击着多少年来几乎凝固在他灵魂上的一层阴影。他身上有生以来沉睡的一部分生命开始苏醒了——第一次萌发了对女人烈火一般强烈的情欲。他使劲攥住香兰火炭一般灼热的手, 香兰立即把发烫的脸颊凑上去, 期待着男性的第一次亲吻——那是多么的神圣哟! 然而山宝的感情在这里却猛地止了,他恍恍惚惚看到早已含冤离世的父亲,从林子那面走过来,受伤的目光里饱含着期待和疑虑, 仿佛要向他问什么——也许是叮嘱什么……

炊烟袅袅的庄子呈到他俩眼底下来了。在疏淡的暮霭中,它像古老的中国画一样,给人一种诗一般深沉的情味。

村道上还残留着冬日的荒凉和冷漠。被干燥的季风磨细了的浮土,一股一股掠向路的两旁,雕画出扫帚云一般的花纹,愈加衬托出这高寒孤寂的山庄,在春夜欲来之际的冷峻和空廓。

香兰虽是“穿新鞋,走旧路”,却仍旧超越不出姑娘家涉入生活的新天地时所持有的那种羞怯而神秘的心理。于是,她把艳红的包巾拉下来遮住多半个脸,躲到山宝身后去了。

临近林家大门时,山宝像火球滚到额上那样,倏地向后退了一步,站定了。香兰从拉得很低的包巾下面觑见山宝骤然变得苍白的脸色,顿时,她的倔强性子被激起来了,登登几步跨到山宝前面,心里狠狠地说:“谁个不忿,就把我俩一把捏死吧! ”

可是,她也立即愣住了。她看见了像蛇皮一样绷在大门上的大字报。这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也是完全预料不到的。她所精心设置的种种防线加起来,也经不住这轻轻地一击啊!

她呆呆地望着——实际上她什么也看不真切,除了那拳头大的题目。她的视线被撞碎了,模糊成昏暗的一片。但这种惊惧和恐慌很快就被仇恨和愤怒所代替了。她嗖嗖两下,把两条粗长的辫子甩到背上,腾腾地跃上土台阶,回过头对山宝说:“那不是人写的东西,值得看吗? 快走! ”

围在林家门前看热闹的人,有的尴尬地退走了,有的嘀嘀咕咕地互相咬耳朵,有的怀着好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这种情形使得雪雁山的整个气氛充满了火药味, 仿佛在这古老偏僻的荒凉山沟里,将有一场可怕的战争即刻就要爆发。

唐雪来听得香兰走进大门,就迫不及待地迎上去,以农村女人惯常所用的事后诸葛亮的口气责难女儿说:“我说这门亲事成不得, 成不得的,现在你瞧! ”

香兰望着狼狈不堪、恼恨十足的母亲,怔了一下,突然像意识到炸弹即将爆破一样, 慌乱地搀扶住筛糠一般抖颤的妈妈, 恳求说: “甭这样唦,妈! 让山宝听着多不好! ”

“我要悄悄话儿大声扬,专叫山宝耳朵摆一下喀! ”唐雪来声气越发高得吓人,“我稀男欠女就你一个女儿, 如今喂进狗嘴里了,还怕个屁哩! ”

这几句尖刻的话,砸到刚刚进门的山宝头上,他顿时像受了重伤的雄狮,在红元帅树下匆匆地走过来,又匆匆地走过去,仿佛在寻找着报复的力量。

香兰瞧着山宝的这个样儿,连自己都觉得十分憋气,便抱怨妈妈说:“妈啊,你少说几句扎人话行吗? 天塌下来又不要你顶! ”

唐雪来像被人填了一肚子火药,脸憋得通红通红,点点雀斑充足了血,像漂浮在水面上的油花,顿时鲜亮起来。她挣脱香兰的手, 小鼓槌般的脚在苹果树下咚咚咚地捣了个半环形, 话语越发冲人了:“我问你一句话:路线教育运动一来,把你大[1]又弄到阳沟里去, 你能负住责不? 咹? ”

“就算山宝坏得没地方撇,我大又没和他结婚,谁个敢给他无缝下蛆来!”香兰也被激怒了。她的孝养之心被妈妈对待山宝的粗暴态度破坏了。现在,她心绪很坏,索性掰开面皮,和暴躁的妈妈锥子来剪子去地大干一场。唐雪来知道娇惯过的女儿不是她轻易就能对付得了的,便撇开香兰,对六神无主的山宝说:“宝娃,不是我林老婆子转脸无情,如今世道转到这个份儿上了,难噢!你看唦,人没进门,大字报就贴到人脸上来了,这日子咋过哟! ”

“姨娘,你的意思……”山宝转过身,望着走近他的丈母娘,脸上涌起一阵男子汉被羞辱后的可怕血潮。

唐雪来不由退了两步,椭圆脸上掠过一丝有苦难言的痛楚。“还能轮到我‘意思’吗? 光大字报上的那些‘意思’,就够这一家人受了啊! ”

“是我搅乱了你家的好日子! ” 山宝抑制着焚心的怒火说,“我走! 我走! 我——走好了! ”

他腾的一声,跨出了林家大门。

香兰的热血全涌到脸上来了,即使在越来越暗的暮色中,也分明看出像喷血流火一样可怕。“山宝留,我留! 山宝走,我走! ”

唐雪来像遭了雷击电劈似的,愣怔了半会,才翻脸骂道:“我知道女大不中留,留下结冤仇,要滚就滚!”她狠了狠心,就把女儿从大门里推搡了出去。

香兰绕过刘家大堡子,穿过沉寂的生产队大官场,在村北头一棵十分古老的大杏树下追上了山宝。

“你……就这样走哇? ”

山宝站住了,他不敢看香兰,两只血红的眼睛望着苦子沟口那面。那面辽阔的天际上,一抹越来越暗的橘红色被一片沉重的黑云吞噬了。浓重的夜色便像一张无限大的网,撒在了这苍茫的世界上。山雀儿早已成双成对地自庄外飞来,栖息于刚刚爆出蓓蕾的杏树枝头,正叽儿喳儿地炫耀着鸟类世界的幸福自由,或许絮叨着亲昵甜蜜的私房话呢。

“你说话呀! ”香兰堵到了山宝前面。

“我能说什么呢? ”

现在,山宝冷静下来了。他不想抱怨贴大字报的埋名隐姓的家伙,也不想抱怨将他和香兰赶出大门的唐雪来,却认为这是命运对他的公正待遇。他恨自己,并由此而迁怨到永世抬不起头的母亲和已长眠于地下整整八年的父亲。

“难道我们就这样分手吗? ”香兰的情绪也冷静下来了,现在她感到无计可施的痛苦和悲哀。

“王母娘娘不准七仙女跟农夫结亲啊! ” 山宝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山雀儿似乎也觉察出了人世间的愁肠事,渐渐地收敛了那种令人烦躁的啰唆,一动不动地栖居于黑洞洞的枝丫间。于是,山村死一般静谧的夜独吞了眼前的一切,整个雪雁山浸入了遥远的沉思和回忆之中。

香兰想了想,拉着山宝厚实有力的手说:“我看咱就暂到你屋里去吧! ”

山宝眼前豁然一亮,但那种光明像夜空中的流星一般,即刻又消失了。

香兰把头抵到山宝宽阔的胸脯上, 低声说:“你就答应了吧,人的思想不可能像传染病一样,三下两下就……”

“思想! 思想! 我还不是和我大我妈思想一样! ”山宝抛开香兰又往前走,脚步登得山响,似乎正施行一种极端残酷的惩罚,却又说不清在惩罚着什么人。

“你……”

香兰怔怔地望着山宝走进夜色里,峭厉的穿山风,从双涝池岘那面扑过来,像尖刀似的刮着她的脸。她渐渐地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激恼了山宝,但她没有去追他。她恐惧地四处张望。这时,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摇曳不定的夜色里,连那高大的雪雁山也只剩下一点模糊不清的轮廓了,仿佛正向一个无底的深渊里沉沦下去。苦子沟那面的天幕上,透现出一点点像被蚊虫叮过的人的皮肤那么一种颜色。香兰才觉察出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布了层薄薄的云彩,把一弯新月关进云幕里去了。香兰顿时感到一种被人彻底遗弃的孤寂之感。她怀着一种近乎求援的心情,走进黑洞洞的杏子树下,仿佛它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和保护者。她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就看见村道上走过一个人来,走走停停,像是寻找丢失了的东西。她以为妈妈来了, 慌忙躲到树背后,待到辨清那人是团支部书记时,她从杏子树下跳出来,不胜惊喜地喊道:“见远,你……”

郑见远一面轻手轻脚地向她走来,一面怪声怪气地说:“你俩今日在公社生了根还是咋搞哩? 到这时才磨蹭上山来! ”他在黑暗里做着滑稽的怪相,“莫非你俩把结婚证贴到街市上就大干起来啦! ”

香兰呜呜地哭了。她好伤心难过哟! 她自己也奇怪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娇嫩脆弱了,虽然极力想控制住自己,但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她的鼻根酸得像在醋缸里泡了几十年,眼睛一眨一串子泪流,嘴角一撇一声呜咽!

“哎——今日哪来这么多泪水呀? ”郑见远仍旧用十分滑稽的声调戏谑道,“有位诗人说,最大的欢乐常常有甜蜜的泪水伴随……”

“啊呀,你还有心思糟蹋人哩! ”香兰好不容易抑制住了那波涛般汹涌的泪水,声气带着刚刚痛伤过的人常有的嘶哑,“你一介绍情况就被杨书记叫走了,我俩等到阳婆交沟才扯结婚证,自行车又被公社借去送工作组,连馍馍也捎在上头未顾得上取……”

“你的冤枉哪有我多呢?”郑见远也告苦道,“我把工作组领到咱东西坡大队,又下到小队叫了一回支书李宝祥,接着就帮助文书整理汇报材料,忙得连喝口水的工夫始终没挪腾出来! ”

“你忙是忙得痛快,我俩跑了三十里路,一到门口……”一个非常厉害的抽噎梗住了香兰的喉咙。

“有些不忿你俩的人甩石头撂瓦碴是正常事嘛,怕什么? ”郑见远听完香兰简单的诉说后,态度渐渐严肃起来了,“不过你们也不该这么仓仓促促地往出跑,事情一闹僵就不好挽回了。”

“不出来行吗? ”香兰对团支书的责备感到气恼,“我妈的那脾气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甭说山宝,我也受不了哇! ”

“现在就不说失尿,只说晒毡吧! ”郑见远的目光在黑暗里搜寻了一阵说,“唉, 山宝呢? 咱们几个得赶快商量商量下一步棋该如何走了! ”

“山宝……”香兰没有勇气承认他俩之间也闹僵了,就撒谎说,“我们俩说定暂时就去他家,我让他先去和他妈把屋里拾掇拾掇。”

郑见远揭起帽子挠着头皮说:“你想张翠凤会答应吗? ”

香兰瞪大眼睛说:“世上还有她嫌弃的人吗? ”

“你没想想, 你妈今晚这么闹腾了一场, 张翠凤恐怕吃上老虎心、豹子胆,也不敢随意收留你了! ”

“那又不是她跑来叫去的,害怕啥呢? ”

“你呢? ”郑见远愈发严肃了,“也能随意往那黑窟窿里钻吗? 你要知道,山宝是咱甘泉公社脱离家庭、彻底改变世界观的典型。现在如果他仍然退缩回去,那就前功尽弃了。我们团支部在他身上的工作也到此而告终了。你们俩的事情不仅仅属于个人的婚姻问题,而是咱们东西坡大队团支部在两条路线斗争中的一次决战。你就敢这样轻率地决定出这个门进那个门吗? ”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香兰在黑暗里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看这样吧! ”郑见远扬起头,瞧着那薄云后面时隐时现的星光,“你现在就把那山宝叫出来——干脆你俩到我家里去吃饭,我先跟你妈谈判。你妈过去是县人民代表,眼下又是大队革委会常委、公社革委会委员,远近有名的党外布尔什维克,她不会像老牛筋那么顽固吧? ”

“若是万一不通呢?”香兰担心地问,她对劝回火暴性子的妈妈, 觉得一点把握也没有。

“不通再说! ”郑见远果断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活人能让尿憋死? ”

【注释】

[1]: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