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才是月下老
香兰和山宝很小的时候,就是十分相好的小伙伴。那时,雪雁山到东西坡小学念书的只有他们两个。山宝比香兰高一级,两人都是班上的尖子学生。祖厉河涨水的季节,山宝多时背着香兰过河。人们瞧着这对亲密的小伙伴说:“你瞧,多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哟! ”那时, 他们两个把梁山伯与祝英台理解成纯粹的朋友,尽量努力做得“像” 一些,谁有好吃的共同享受,谁有困难两人分担。友爱在他俩纯净的心田里默滋暗长,连他们自己都没能觉察出来。当他们俩清醒过来,梁山伯与祝英台并不只是单纯的朋友, 而是一对心心相印的恋人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之风已刮到了古老的雪雁山。山宝一家人因历史复杂被批斗,香兰因和山宝有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关系,连入团也拖了三年。她害怕了,动摇了,后悔了。于是,她开始躲山宝,躲山宝家所有的人……
爱情的红丝线被扯断了,在那样的岁月里。可是,在一个偶然的事件中,他俩的红丝线又重新连接了起来。月下老是谁呢?谁也不会想到是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洪水。
那是盛夏的一个凌晨, 整个世界还浸泡在浓稠浓稠的黑暗里, 香兰就操了把铁锹,风急火紧地往刘家滩下走——他们一帮年轻人在暗暗比赛谁来得最早。
刘家滩上一片漆黑,一道道拦洪坝像巨蟒似的埋伏在浓重的夜色里。滩下面的深涧沟里,狐狸、野猫子、猫头鹰们怪异的叫声,此呼彼应,更加显示出这荒僻山沟里黎明之前的阴森可怖。香兰禁不住心跳耳炸,头皮发麻,暗暗埋怨自己那一双比所有的人都勤快的厚实脚板。她定了定神,就从山根下的虚土中摸出一把沉甸甸的铁杵子,在漫着一层浮土的坝基上,哼哼哧哧地杵起来。迟缓沉钝的杵声,掩住了涧沟里那些野物们不怀好意的夜半对话,她不再感到那么恐怖了。她正做得来了兴致,忽觉得脖颈里嗖地一下,接着又是一下。她伸手摸了摸,湿漉漉地沾手。“啊,雨! ”她轻轻地叫着,抬起头仰望天空,几点冷冷的雨星乒乒乓乓地灌进眼睛里。她勾了头揉眼睛,鼻子里钻进去一股湿重的雨腥味儿。转眼间,雄浑有力的雨,就从雪雁山上倾泻下来,打破了刘家滩上最深沉的寂静。她一手提了杵子,一手拿上铁锨,向山崖下临时掘开的土窑里走去。
窑里黑洞洞的,像什么大怪物张开的血口。她的头即刻胀得像背篼一般大,但她迟疑了一刻,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啊哟——妈呀! ”
她刚踏进门,就没命地叫了一声,一步又蹿出了窑洞。原来她一进门,就踩上了一个软柔柔的东西。狼? 狐狸? 蛇? ……她惊得魂飞魄散,锨杵坠地,咔嚓作响。
那个软柔柔的东西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动,忽地翻了起来。
香兰恐惧极了。幼年时候,她从妈妈讲的故事里听过的魑魅魍魉,现在似乎全隐藏在这漆黑的土窑里,一个个张着血淋淋的大口望着她。她想一错身逃走,脚却像钉在地上,怎么使劲也拔不起来。而那个软柔柔的东西却在黑暗中问:
“谁啊? 甭怕! 甭怕! 是我! 是我! ”
这声音好熟哟!
香兰终于听出声气来了——睡在这个土窑里的人,是她平素间最爱而又最不敢接近的刘山宝啊!
“谁叫你半夜里藏在这里头呢? 你想干什么? ”香兰心有余悸地问。
“谁也没有叫,是我自己来的! ”山宝的话头也铁一般硬,“你说我想干什么? 你的警惕性也有点太高了吧! ”
刘山宝的这句话大大地伤害了香兰的自尊心。在她的想象里, 像山宝这样出身的青年, 一定是而且应当是对任何人都百依百顺, 只能被人教育而不能教育人,没想到他今天说话还带刺。
他深更半夜一个人在这里干啥呢? 香兰的心不禁一抖,头又胀大了,但她此刻并不怎么慌乱了,只是暗暗地提高了警惕,向后退了两步。
香兰的行为和态度,也刺痛了刘山宝的心。这个出身于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却又比地富子女更身贱位卑的年轻人,自他父亲死后,常常有两种心理在他身上相持不下:一种是虔诚的赎罪心理,一种是恶毒的复仇心理。当 人用亲切温和的态度鼓励他前进时,一种替上辈人赎去罪孽的诚意, 促使他把队上分给他的脏活、苦活、累活,当作对他的特殊恩赐,恨不得把这条不值钱的命也搭进去。一旦人们拿他当弱小动物来歧视时,他心里就想: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如此窝窝囊囊地活着算啥呢? 活上一百岁能值一个老牛老驴的价吗? 不如剃了仇人的头去供奉父亲……这就是他对香兰的质问分毫不让的真正原因。本来, 他和香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雪雁山上真正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文革”后,虽然表面上划清了界限,但爱的情思如缕如麻,却始终未断。有时,他晚上一 个人想:半崖上的花,能摘上的摘,摘不上的也摘,我何不去试一试呢? 可当他白天看见她时,却又觉得她并不是“半崖上的花”,她对他说来简直是遥居于广寒宫里的嫦娥……此时此刻, 他真想和她共同毁灭在这漆黑的雨夜里,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变一双鬼蛾,在雪雁山下双双飞舞…… 然而,他必须恪守这样一个原则:只有对方毁灭他时,他才能去毁灭对方。
他在“一级战备状态”中熬过了足足能吃一袋烟的工夫,仍不见对方再有任何挑衅的表示,方才悟出她和他一样,也处于“消极防御”地位。他的 勇气陡然消失了,一腔五内俱摧的悲哀使他有点窒息。他想起了他俩涉水过河去上学的那些难忘岁月。“最好的朋友怎么成了仇人啊? ”他伤心地提起杵子,走出窑门,在哗哗的大雨里,来来去去地杵着泥浆四溅的坝面,以此平静自己郁愤痛楚的心。
天色渐渐地破晓了,窑外的一切景物从朦胧的夜色中绽出最初的轮廓。借着这些轮廓,香兰看到雨点儿像银针一样插进松软的黄土里。山宝的单衣湿透了,紧裹在茁实健壮的身躯上。帽檐下散落出来的几缕短发,拧成一股一股的细绳,雨水顺着它们流淌下来,再喷溅到脏兮兮的脸盘上,闪出明晶晶的光。此刻,香兰对他的敌对情绪像黎明前的黑暗一样退去了。她心房里涌起对他的同情和爱怜。她想:山宝若没有家庭牵连,早已远走高飞——起码是个英俊的解放军战士,雪雁山的姑娘想和他相好,恐怕还相好不上呢!然而现在谁眼里有他呢?不是没人去爱,而是那样的人谁敢去爱呀?把悠长得像黄河一样的一辈子交给他,不就等于填进坟墓里了吗?要不是这样, 香兰怎能和他划清界限呢?可由那奔腾不息的祖厉河灌注在她心田里的爱情,是多么残酷地折磨过一个少女的心啊! 眼前在雨地里泡成落汤鸡的这个不要命的人,又在这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心中搅起了永远无法平静的波澜。她不敢再去看他,旋转目光去望那像刀切过一样齐整的坝沿,那里闪现出一撮撮新栽的芨芨草,在轻风细雨中摇曳着翠绿的长叶。她心头骤然一动,真想大声问一句:“那西胡[1]是你栽的吗?”但她怎么能说出口呢?一则刚刚土窑里那场舌战留下的痕迹,还在她心头隐隐作祟,二则……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有点“小曲儿好唱口难开”。然而她又怎么能让山宝老泡在雨里呢?于是, 她复把脸对准他,送过去带有试探性的目光。她希望山宝能明白她的意思。山宝也不时地侧过头斜睨香兰,他俩的目光透过清晨透明的雨帘吻合在一起,各自似乎都不期而然地感受到对方重归于好的微妙心理,然而谁都不便启齿,不便把这种思想和感情的潜意识交流,用语言或手势明白无疑地表露出来。
“雨,这么大,你……”香兰终于鼓起勇气说,但她立即又羞怯地垂下头去,仿佛自己说了一句有损尊严的话。
山宝看起来把心思全用在那个向土地虔诚地磕着头的杵子上, 其实,他是在它的掩护下,一丝不苟地捕捉着这位美貌姑娘的心理运动轨迹,因而即使香兰说得那样低,他仍然听见了,而且清晰地! 也许是心领神会到的, 恋爱中的男女双方都有这种神秘的感应功能。不过他没有立即领受她的情意。他像所有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一样,别人越是关照他,他越不会爱惜自己。
雨,越来越大。透过密密的雨丝儿,可以望见对面山坡上有团团水雾腾起。香兰终于看不下去了,她走到山宝面前说:“你……怎么这……”山宝不理她。香兰没奈何,就从他手里夺回了杵子。
山宝愣了一下,又从山根下取出一把笨重的石杵子,继续嘭嘭地杵着,泥浆溅得他湿淋淋的裤子花花点点,像是画家的一幅油画初稿。
香兰把嘴一努,也跟在山宝身后吭哧吭哧地杵起来。冰凉的雨珠儿浇洒到她梳理得十分好看的秀发上,又顺着长长的辫子滑落下来,吧嗒嗒地摔在单薄的衣衫上。
“你不能像我……雨会淋起病的! ”这回轮到山宝关照香兰了。
香兰不吭声,泥浆浆的铁杵在她脚下越发点得疯狂,她好像非要把在山宝面前损失的自尊心加倍地捞回来不可。
山宝觉得有些好笑, 同时也觉得他和她之间的距离缩得很小了,便诙谐地一笑,说:“我看你一口气能打多少杵子? ”香兰这才扑哧一笑,扔下杵子跑进土窑里去了。
山宝没有立即来躲雨, 他在坝地上拾了一小抱水嗒嗒的冰筋[2]放进土窑后脑里,用手指去捋各节子上的冰草叶儿。衣襟上渗出的水,一点一点地滴到潮湿的窑地上,钻开几个小小的“酒窝儿”。香兰站在窑门口上,望着夜色渐渐退净的碧草茵茵的山坡,心里回味着刚才和山宝的一系列“冲突”,觉得非常有趣。不久,洗山水从窑门口倾泻下来,遮住了她的视线。她便怀着一种无以名之的兴奋,回转身蹲到山宝一旁,也呲儿呲儿地捋起冰筋来。
“那西胡是你栽的吗? ” 香兰终于把早就藏在她心里的那个问题,非常有趣地端到了山宝面前。
“嗯。”山宝非常感激她的询问,回过头,报以羞赧和谦卑的微笑。
“你一个人? ”
“嗯。”
“为啥不叫大家来栽呢? ”
“我……能叫动谁呀? ”
“你怎么不叫我来? ”
“你……”山宝不知该怎样回答,腾地把脸红了。
香兰也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好笑, 丰满的两颊飞起鲜艳的红晕, 就改变话题说:“你捋那么多冰草做啥呀? 你该不会再……”她记起“农宣队”进村的那一年,山宝拿着绳子在双涝池岘的柳林里上吊的情景,一阵苦酸滚过心头。
“队上哪里不是用绳子的地方呀? ”山宝说着就改变姿势,吭吭哧哧地搓起绳子来。他搓出来的绳子,又紧密又匀称,既耐用又耐看。
香兰的手指头儿上捋起几个细泡来,她用手绢护了再捋。她一边捋,一边给山宝供着。山宝的这个举动使她想起了自己年迈的父亲林玉山,他老人家每逢落雪降雨,就蹲到地上搓冰筋绳儿。雪雁山农具上所用的绳子,多半都是他的“业余作品”。这些勤俭持家的传统品德,她不曾在政治条件优越的表兄唐运红身上看到,却在这个臭得像狗屎一样的人身上出现了,这使她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和矛盾之中。她的手绢捋破了,泡也破了,血水把冰筋染成了紫红。山宝吃了一惊,把冰筋踏到脚下,说什么也不让她再捋了。香兰站起身,想到外面再拾一些来,却看到山宝睡过觉的地方,铺着一件十分破烂的薄棉袄。她捡起了它,一股男子汉的汗腥味儿,唤醒了她多少美好的记忆哟! 她记得过河去学校时,她从他脏兮兮的脖颈里常闻到这种味儿。那时,她觉得十分刺鼻,就把头拧向一边避它,而现在这味儿却使她感到近乎有些神圣。她一面挑出扯开缝的地方,一针一线地补着,一面饶有兴趣地想:哪一天,我手中的针脚走到自己的男人身上呢?
山宝看到香兰给自己缝补烂衣裳,慌了,犹如自己身上最保密的那个部分忽然裸露到了外面。他立即撂下绳子去夺它。香兰却像抓到一件稀世珍宝一样,说什么也不给他。于是,两个年轻人在这小小的土窑里,又一次“冲突”了起来。
刘家滩上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山洪暴发了。两个年轻人立即“停止内战”,奔出土窑。只见气势磅礴的洪峰,披着白麻蛇一般可怕的“外衣”,向这道即将竣工的拦洪坝冲来。山宝和香兰刚把乱弃在外面的杵、夯、镢、锹等家具拾进土窑,拦洪坝里就变成白花花的一片水滩了。随即,洪水又像一群桀骜不驯的野马,狂悍地扬起头, 向那还没有扎稳根基的芨芨草上呼啸着践踏过去。
香兰看到出水口留得太小,洪水翻了梁,坝基面临着被冲决的危险,心里着了急,就扛了把镢头,扑通跳进泥浆浆的洪水里,拼命往宽掘水口。山宝把她拽出水,夺了镢头说:“女的蹅水不好,我来!”
香兰又从土窑里取出一把铁锹,从水口上面往下铲。为了能使足劲,她像深翻土地一样,把一只脚踩在铁锨的一翼,将全身所有的力一股脑儿压上去,一次就翻下牛头大一块土。大概她把劲使得太猛了,身子向前一倾,哧溜滑进水里,马上就被一个凶猛的浪头卷进沟滩里去了。
在浑浊湍急的洪流里,她拼命地与死神搏斗着、搏斗着……她知道死神不会放过她,绝望窒息了她的灵魂。在她与雪雁山、与整个世界即将永别之时,她才觉察出有个人占满了她的心房。
——啊,山宝!
在距离刘家滩口丈把远的地方,一个意想不到的力量,把她推出了激流。她立即抓住一朵泥浆浆的猫爪刺,爬到一块地势较高的荒草滩上。
在淤积着一层黑泥的荒草滩上, 她撑起铁一般沉重的身躯,回头寻找那一股把她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力量。
——一个身影,一个撞碎了她心灵的身影,在汹涌的浪峰上,在刘家滩下的崖畔上,最后一闪,便消失了!
“啊,山宝! ”
香兰对着激流涌去的方向,泪水像山洪一样奔腾……
泪水梗住了香兰的喉头,她只好作暂时的停顿,以平静自己过于激动的心情。这时,俞光华站起来,向她使了个“就此止住”的眼神。香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忽地站起来,茫然环顾四周。
唐有禄倒背着手,一步紧似一步地走来了。他穿一身皂青衣服, 秃着头,紫铜色的长脸上罩满黑云,遮得两只本来就不那么大的眼睛,像瞎鼠一般,几乎包进松软厚长的眼睑里去了。只有从后脑勺一直蔓延到耳畔下的牛皮癣,越发癞巴巴地显眼。他踱着几乎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开门脚,老远就拿腔捏调地说:“这还了得昧,没耕上三垧地,就把一头齐口子牸牛糟巴了昧! ”
香兰望着咄咄逼人的舅舅,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她看到舅舅走近了,就惴惴不安地问:“舅,你看伤着筋了没? ”
“筋? 命都到伤着的时节了昧! ”唐有禄似乎意识到在工作组面前这么放肆地“叮人”,有欠妥当,于是又改换成一种软中带硬的委婉口吻,“现时的年轻人失了牛一样大的察昧,把牲口弄得一死一活的,还懒得叫先生看,众人的老子没人哭昧! ”
“你现在要去请兽医吗?”俞光华仿佛有意要碰一碰这个态度恶劣、目中无人的土皇上,话头严厉而冷酷。
“不不不! ” 唐有禄尴尬地眨巴着小眼睛,“我是想给你汇报一下,这是个大事昧! ”
“老唐同志!”俞光华换上不冷不热的语调,“你是这山上的老党员、老干部,希望你能配合工作组搞好第二阶段的工作。另外,你有什么问题,你自己心里是清楚的,得先争取个主动——用你们雪雁山人的话说,就是自己揩自己屁股上的屎不疼。你说对吗? ”
“对昧,对昧! ”
唐有禄毕恭毕敬地应着,脸色很有些灰暗,像被猫堵在窟窿里的土老鼠。他极不自然地挠着爬满牛皮癣、粗糙得像荒草皮一样的脖颈,不知是那里面确实包藏着他一辈子挠不尽的“痒”,还是想以此掩饰别的什么。
香兰觉得舅舅在场,怪别扭的。自她和山宝订婚之后,她就有意无意地躲着舅舅,心里却又觉得很是对不起舅舅家,究竟在什么地方亏了他家? 她又说不清楚。她悄没声息地离开柳林环抱的双涝池岘,走进了村里。
【注释】
[1]西胡:芨芨草。
[2]冰草的根,又细又柔韧,可以搓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