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自序

近年来我多次参加有关民族音乐创作、民族乐器演奏、流派研讨等方面的会议,时而会遇到一些朋友或资深老专家,谈及阿炳时大家对当前社会上,或者网络上所传播的种种说法表示不解。他们知道我是无锡人,也知道我先前曾经发表过几篇专写阿炳的文章,所以希望我能再写点东西,把有些事情讲讲清楚。为此,前段时间我仔细回想,把自己这数十年来亲身经历的与阿炳有关的事写了一篇《我所亲历的有关阿炳的十件事》,想不到简述了数件事已经有两万多字的篇幅。我窃想,目前的情况下,大概不会有哪家刊物能采用这篇文章的。又觉得自己已是年逾古稀之老人了,而且我多年来接触与采访过的不少与阿炳有过直接交往的民乐专家、无锡的老音乐工作者和道士等,如今大都已经作古了,倘若我再不把自己过去收集到的第一手资料整理出来,那么对后人进一步了解和研究阿炳是不负责的。此外,对于那些把阿炳说得头头是道,活灵活现,甚至臆造他是上吊自杀身亡的等种种传闻也应该说是一种纠正。

先前我发表在《中国音乐学》《北市国乐》等不同的刊物上有6篇关于阿炳的文章[1],趁此机会,我把它们合起来编成一本小册子。这些文章里的有些说法现在看来是有误的,例如关于阿炳二胡琵琶曲的录音时间,究竟是连续两天晚上录的,还是事隔数天?当时我是参考了黎松寿先生提供的资料,后来发现不对。

为此,我深感对于阿炳的了解和研究需要一个相当长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我自己在不断采集、不断求证、不断明辨、不断思考、不断分析,从而得到不断的提高。当然,现在我也不能说自己对阿炳有多么深的了解,但是我总觉得能够有机会接触与阿炳有过直接交往,且曾经一起共事或生活过的人群,应该在把握事实的可靠性方面会强些。而对于自己已经发表过的文章中所出现的个别误处,因为我在其后的文章中都做了更正或者说明,所以这次汇编我没有修改一个字。

我手头还有一些珍贵的资料,如阿炳去世前20多天,他所缴纳的雷尊殿地税收据,1924年阿炳的父亲华清和与火神殿当家顾秋庭签名的《拨付依据》翻拍照片,以及一般不为人知的阿炳常常弹奏的火神殿道乐客师尤墨坪传下来的红木小三弦等(此件经由尤墨坪之子尤武忠道长捐给无锡道教音乐馆),趁此机会也希望展示出来。

我在拙著《阿炳与道教》一文中指出:“阿炳从道终身,道教文化在他一生的艺术活动中无疑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道教音乐犹如肥沃的土壤,犹如乳汁一般滋润着他,哺育着他,并奠定了他艺术创造的深厚传统修养和技术基础,使阿炳自幼对民族民间音乐怀有极为深沉的爱。”

我非常有幸能够在民间器乐集成工作中,与这些曾经与阿炳朝夕相处的无锡正一派道长交往,并在交往中时常向他们了解阿炳的情况(包括他们对阿炳的看法)。我还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阿炳,想到他不是和这些“先生”[2]一样诵经拜忏,击鼓奏乐吗?锡派道士内心所展现出来的对“道”之虔诚和平时为人之善良、之勤奋质朴、之多才多艺,我深有体会。他们自幼从道,1949年后纷纷改行求生,其间荒疏了数十年,晚年能够得到文化部门的重视,让他们重操旧艺,做抢救性的录音录像为他们立传,他们万分珍惜。身患严重高血压病的王士贤道长为了回忆梵音套曲,连续四天晚上不睡觉,一音一板地抄写工尺曲谱;南鼓王朱勤甫的二儿子朱寿庆道长在老无锡人民广播电台录音室道教音乐集成录音时,录到凌晨两点,实在累得不行了仍然不肯休息,席地躺在地板上稍事歇息又鼓劲吹奏招军;许鹤昆道长把“文革”时藏在地下的《梵音斗科》和《钧天妙乐》手抄本捐了出来;赵锡钧道长文化程度较高,书写经赞疏文等无人可及,他自幼学有一手道家“飞钹”的绝技,在苏南道教界名声显赫,参加集成录像时年过七旬的他,一招一式地刻苦练习,全然不顾抛上抛下飞旋的铜钹碰伤手臂腰腿;伍一鸣道长曾是水濂道院的当家,他在患食道癌晚期化疗期间一心参加道乐演奏(司三弦),还自编梵音唱本,并与王士贤道长一起恢复水濂道院的拿手套曲《云中腾飞》。让我感动不已的是,为了表彰他们为道乐集成所做出的贡献,文化馆为每一位参加者颁发了一张加玻璃框面的奖状。伍先生尽管身体已经很虚弱,然而他精神特别振奋,拉着我的手连连对我说:“很重要、很重要,很高兴啊!我是一定要来的,谢谢你们给我留下了我一生的积累!”伍一鸣道长领取奖状三天后就仙逝了。

2007年,阿炳纪念馆落成。在雷尊殿东墙上,我请设计师制作了很雅致的落地展框,里面专门张挂了数十张我在道教音乐集成的那些年,给他们拍摄的斋醮仪式中之诵经拜忏、乐奏钧天场面的照片,让这些曾经与阿炳一同做过斋事的客师,又其乐融融地唱赞奏乐于一室。也借此可以让参观者较为真实地感受到哺育阿炳成长的锡派道乐演奏的情景。我在本书中精选了其中的几张照片,以表达我对道长们的崇敬之情。

阿炳1950年12月4日去世,迄今已69年了,人们在欣赏他的感人肺腑的音乐时,有关他的传闻纷纷扬扬,他的坎坷人生更为大众所好奇。其实身为无锡当地一家小道观的道士,恐怕他自己也未必了解和说得清自己的身世,更不要说何年何月做过些什么事,写过些什么东西了。我认为对于阿炳,还是按照著名民族音乐学大家杨荫浏先生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采访阿炳时,所记录的阿炳自己讲的话为好,“我希望你赏识的,是功夫(指技术)和神韵(指表达力量)啊”。

本人对于阿炳的了解和研究尚有许多不足之处,诚望大家指正。

钱铁民

2019年1月

【注释】

[1]本文集中的6篇文章写于不同的年代,根据不同的要求,发表于不同的刊物。为此,在介绍阿炳诸如从道学艺、生平赐名、《二泉映月》定名等方面时有重复,敬请谅解。现将6篇文章的发表时间,发表的刊物分列于下:
《阿炳与道教》(《阿炳的艺术渊源》),《中国音乐学》,1994年第4期,第51页。
《关于阿炳(上下)》,《北市国乐》,2003年第191、192期,第12、18页。
《阿炳其人其事》,《无锡民乐》,2009年,凤凰出版社,第117页。
《阿炳故居演绎》,《音乐生活报》,1994年3月4日第一版面。
《阿炳音乐采录问世之相关背景》,《道教音乐传人——民间音乐家华彦钧》,无锡市民族宗教事业局、无锡市史志办公室、无锡锡惠公园管理处等编,《无锡史志》编辑部出版,2006年,第228页。
《阿炳三述》,《阿炳艺术论坛论文汇编》(会议论文),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阿炳艺术委员会汇编,2009年,第61页。

[2]锡派道士平时以先生互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