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其人其事[1]

1993年11月钱铁民(左一)与赵沨(左二)合影
没有受过中国文人式的教育,8岁进道院学习道教音乐,“在经历了沉重的人生坎坷中,在对江南民间音乐的广泛涉猎之后,通过自己的博大精深的民间音乐实践,用自己最熟悉的乐器二胡和琵琶,抒发了人间最真诚的音乐情思——从忧民、忧世到愤俗、愤世,而且是通过对自己人生坎坷而深情、悲愤的忧思之中……正因为《二泉映月》抒发了这种从忧民、忧世到愤俗、愤世的情操,所以,才能给人们以极大的感动和激发”[2]。这段话讲的这个人就是以一曲《二泉映月》蜚声中外的瞎子阿炳华彦钧。
一
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农历七月初九,阿炳生于江苏无锡,按照当时的说法,排八字先生认为阿炳的生辰八字五行缺火,遂从“南方丙丁火”中取“丙”添“火”字旁为他取名“阿炳”以讨吉利。阿炳3岁那年,江西龙虎山六十一代天师张仁晟来无锡巡幸,应其父所求,天师为阿炳赐名——彦钧。
阿炳的生父是谁?杨荫浏先生在与曹安和、储师竹合编的,1952年出版的《瞎子阿炳曲集》中说,他的父亲和母亲很早就死了,他的父亲究竟叫什么名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从小就过继给本地雷尊殿的当家道士华清和做儿子。1979年,在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的《阿炳曲集》中,杨荫浏先生做了细致的补充和修改,其中明确写明,“阿炳原来是本地雷尊殿当家道士华清和的独生儿子。华清和号雪梅,是无锡东亭人……阿炳之母吴氏,原系秦姓寡妇,以帮佣为生……吴氏初与华雪梅同居,即遭同族中间顽固分子的时时辱骂,说她败坏了秦家名声;生了阿炳之后,受辱更甚,终于被胁迫回秦家”[3]。
阿炳在苦难中出生,不久生母又病故,是华清和把他送到老家东亭乡春合村小泗房的族弟媳处抚养。
东亭乡是一块富庶之地,亦是民间音乐异常丰富的地方:吴地歌谣、丝竹乐、吹打乐、滩簧、说因果、长篇叙事歌……当地的农民有许多都是以做辅应道士为副业的道乐高手,阿炳自幼就生长在这样一个“音乐之乡”,耳濡目染,江南民间音乐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在阿炳3岁时就请张天师给他赐道名,说明华清和早就有意让阿炳承袭他的衣钵,让他长大后做一个道士。阿炳从道是8岁,按南方算虚岁不讲周岁,应该是1899年,这个年龄从道其实在当时的无锡道教宫观里是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家境贫困而想学道谋生的孩子,大多是这个年龄步入道院的。阿炳与之所不同的是,华清和曾送阿炳入私塾就读3年。地处观前街口的学馆,离雷尊殿不到一箭之遥,而附近崇安寺又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商市。年幼的阿炳似乎无意苦读“子曰”“诗云”,而对卖艺、杂耍、听书,对学友之间的争斗更感兴趣,特别让阿炳入迷的是听人拉琴弹弦唱曲。听道观里乐师演奏音乐,他喜欢试着吹笛、试着敲鼓、试着击钹等。
阿炳的第一个音乐老师是他的父亲,华清和作为雷尊殿的当家道士,在无锡道教界以精通道乐,尤擅琵琶而闻名全城,他是一位中国乐器样样都奏得不差的道士,是一位喜爱昆曲,与地处城中公园、吴畹卿为社长的天韵社过从甚密的昆曲票友。
阿炳在1950年录音之后,谈及自己的学艺过程时就曾说过,若讲幼年时代,曾长期教过他的,就是华清和一人而已。由此可见其父对他的影响有多么大。

1962年杨荫浏手抄曹安和之父曹同文天韵社诗
无锡正一派道教固守着一套学艺旧法,道士进道院,先要从敲翁钹(七钹)、骨子(小钹)开始,然后击小锣、木鱼。在对道乐有所熟悉之后,先吹竹笛,曲目往往是《步步高》《清江引》《醉仙戏》。习艺是艰苦的,为练持笛姿势,增强腕力,练习时要在笛尾挂上一个秤砣,夏练三伏,汗水如注;冬练三九,越是寒冷的冬天,越是要到空旷处,顶风而吹,控制好“口风”,要宽窄自如,泛音清丽,高音透亮,手指僵硬,活动后“还醒”至热,要练到笛尾挂上一串冰凌(因吹气遇冷凝成水,又冻成冰)为止。小道士白天跟班做斋事,晚上回来后还要再练,为了怕困,还得站在长凳上吹,学会了竹笛,再吹笙或唢呐,或练丝弦乐器。华清和虽然自知阿炳对音乐有极高的天分,别的道童尚不知两钹闷击发音“普普”时,小阿炳已能按拍击节跟着乐曲一敲至曲终,别的道童尚不会唱工工四尺上时,小阿炳已能摇头晃脑地高唱《步步高》。但他仍然极为严格地管教和要求阿炳扎扎实实学艺。阿炳练击鼓时,用铁筷子代替鼓槌,方砖垫棉花团替鼓,一块块方砖被击碎,一个个棉花团中心凹透,四周高耸如故,手腕痛得连碗都端不住,他也不敢休息。练习胡琴、琵琶时常常是磨得指尖出血亦不能停歇,吹竹笛不知站过多少回长凳,背经书读皇经彻夜不能眠。
出于对华清和之敬佩,亦看中这个小道士的聪慧伶俐,洞虚宫的老道乐客师十分喜欢阿炳。凡遇阿炳要讨教的事情,客师们无不循循善诱,手把手地教学。阿炳曾师从朱道士学《串枝莲》,从缪道士学《将军令》。
坚实的基本功训练,为阿炳日后的从道生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阿炳的习艺过程反映出无锡道教有三个明显的特征:一、道士要花费大量时间习艺,这种习艺的传授形式和学习内容,有一套代代沿袭的程式,几近于戏曲科班之传习,其中主要是学会演奏各种乐器,为此,锡派道士个个都是多面手;二、正一法派在道场中,始终贯穿的道教音乐务必形式多样,内容翻新;三、道乐演奏技艺十分重要,无锡道派中衡量一个道士、一个道院的好坏,“做家生”(指演奏乐器)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它既直接影响宫观道院的声誉,也决定着他们的收入高低,华清和逼着阿炳苦学技艺,其良苦用心亦可能在于此。
阿炳出道较早,十六七岁时就已颇具名气,无锡道教界都记得少年阿炳在一次庆祝城隍生日的赛会上,击鼓统领乐队演奏的情景。那是一种借举行菩萨圣诞,无锡各家道院展示自己音乐才华的活动。雷尊殿道乐班在即将上场之前,老鼓手旧病复发而无法操鼓,一筹莫展的华清和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经客师建议,由阿炳击鼓替补,让华清和没有料到的是,当音乐一起时,阿炳竟能板眼清晰,疾缓有致,他从容而稳健,且声声有情,一曲梵音套曲演奏下来,同台的道乐客师没有一个不被阿炳的击鼓技艺所惊服。
二
雷尊殿是洞虚宫所属三清殿所设灵官、火神、长生、祖师等五道院中的一殿,历史久远。据有关文献记载,洞虚宫原名清元宫,梁大同二年(536年)始建于东乡胶山,后因年久失修而废。宋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又建于城中大市桥静慧寺左(今图书馆路),改赐额名“洞虚宫”,该道院宋庆历年间(约1041年)、元至元年间、明万历二年(1574年)、清咸丰十年(1860年)曾因火灾而荒废达四五次之多,清同治十三年(1874年),也就是华彦钧出生前19年,又重建了上述五道院。20世纪三四十年代各道院主持为:
灵官殿:本一山房主持人——唐竹轩(道会司)——唐翰臣
火神殿:贞白山房主持人——居易斋——顾秋庭(道会司)——华伯扬
雷尊殿:一和山房主持人——华清和——华彦钧
长生殿:煮石山房主持人——陈莲君(道会司)——陈赓甫
祖师殿:珠碧山房主持人——荣筱园——荣渭生
雷尊殿的规模很小,它与火神殿相邻,殿内中央神龛中供奉雷公电母神像两尊,每年农历六月是雷尊殿的香汛,民间称“雷斋素”要断荤一个月。8月24日雷公寿诞,善男信女都会扶老携幼,冒着酷暑前来进香磕拜,祈祷避免雷击,消灾息难,增福延寿,届时雷尊殿犹如过节一般,十分热闹。遵照“祖遗”,雷尊殿当家华清和与火神殿当家顾秋庭在《拨付依据》(1924年)共立“挨年轮值之雷尊殿香汛”。据火神殿道士尤武忠回忆,“一年一度的香汛,香客留下的锡箔灰、香烛、香钱是雷尊殿的一笔好收入,一般可供当家主持吃用二年”,靠着日常斋主来殿,或外请做法事,可知华清和当时能维持着小康之家的生活水准,这种吃用不愁的生活环境,也为阿炳提供了良好的学习条件。华清和对阿炳要求甚严,阿炳自己亦十分勤奋,除学习道教音乐之外,崇安寺及当地流行的各种江南民间音乐、地方戏曲、说唱艺术,都时不时地影响着阿炳。无锡滩簧他非常喜欢,看滩簧,听滩簧,学拉滩簧是常事;天韵社的昆曲他也很喜欢,华清和的票友阿炳没有一个不熟的,城中公园的兰簃至雷尊殿,几步之遥,每有会唱,阿炳从不缺席;曲友演奏的笛、古琴、琵琶、三弦、鼓板等诸乐器总是能让阿炳入迷,外埠来锡的说书先生琵琶弹得好,他边看边听边揣摩;说因果“三跳”的笃的笃,男女双挡,说得有声有色,阿炳听得津津有味,同住崇安寺的说因果艺人凌俊峰是他常常谈天说地的好友。诚如阿炳自己后来回忆时说:“几十年来我听见了什么使我喜爱的音乐,不问教的是谁,我都跟他学;教过我一曲两曲的人太多了,连我自己都无法记得……”[4]
伍鼎初小阿炳7岁,是水濂道院的客师,他在1990年道教音乐采集时曾谈及阿炳,伍说:“阿炳年轻辰光长得很出众,块头蛮大,华清和到东到西都带着阿炳,一则音乐好,另外经忏也做得好。”说起锡派道教斋醮科仪,满师后的阿炳是以此为主要谋生手段的,雷尊殿里要接做,外面也要做。阿炳唱起道曲来嗓音清亮,口齿清楚,道教科仪中的赞口、步虚、偈、咒语,他没有一样不熟,奏起梵音、锣鼓来更是得心应手,当做“步罡”“建坛”“天官赐福”“施食”等仪式时,他举步沉稳,手法洒脱,经文娴熟,道教界都觉得雷尊殿后继有人了。

2009年《江南晚报》编辑部召集无锡民乐前辈回忆阿炳
华清和1918年年底仙逝,时年67岁。阿炳承接了其父的衣钵,成为雷尊殿的当家,因为华清和的名气在外,阿炳又极具天赋,且华清和在世时,管理雷尊殿有条有理,所以雷尊殿的香火仍然很盛,香客多,斋事多,赏赐也厚。据道士王士贤回忆,“阿炳作为主持道院忏务的当家人,客师还要观其眼色行事,小心翼翼侍候”。
雷尊殿的败落是始于阿炳染上吸毒、宿娼之恶习,抽上鸦片之后,阿炳又懒于接做斋事,宿娼传染上性病,渐渐感染以致双目失明。经济上入不敷出,生活上邋里邋遢,贫病交加,殿里的斋事已寥寥无几,早先靠变卖道院里的法器度日,之后开始变卖庙产。阿炳堕落到了社会的底层,但是他并没有离开道院,虽然外出忏务不能做了,当轮到阿炳收香汛时,他仍以当家道士身份主持雷斋素,收取香钱。据1930年编写的《无锡年鉴》宗教部分记载,雷尊殿,址崇安寺,主持阿炳,常住院者一个,有房三间。1941年的《无锡报》载:“图书馆前雷尊殿,今年由街头艺人瞎子阿炳值年经营。阿炳因该殿年久失修,雷神像坏,故特募捐重修,由邑人王君、李君等捐助,已将头门大殿修葺一新,雷尊神像亦重塑,并定于夏历八月初五开光……”又据抗战时期与阿炳为近邻的刘秀英说:“我看到过六月雷神斋的热闹场面,从斋期开始,阿炳就不再外出卖艺,他坐在殿前桌上中间,等候香客收取香汛。”
三
35岁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是最好的年龄段,知识、阅历、生活、家庭应该都较稳定而充实,阿炳却两眼全瞎了,仅靠道院微薄的收入,连喝粥都过不下去。阿炳只能上街卖唱,老一辈的无锡人都看见过他,头戴一顶铜盆帽,身穿一件旧长衫,眼睛上架着一副上下错位、有两片黑镜片的眼镜,胸前、背上挂着笙、笛、琵琶等乐器,手里拿着胡琴,据说因果艺人平汉良说:“阿炳在长衫外套件背心,在胸前的一只袋袋里总喜欢插一支短烟筒头(烟具)。”
每天上午阿炳会到香烟店里或附近的小商贩摊上,去听人家讲当日的新闻,下午他就会活灵活现、有板有眼地合着音韵把新闻唱出来。三万昌茶馆是阿炳较为固定的卖唱点,他每次说新闻之前总是用一段固定的“引子”,“说起格新闻,话起新闻;新闻出勒(在),啥个地名”。然后再娓娓道出正文,阿炳说新闻用的伴奏道具是“三跳”(三块敲板,左手执两块,右手执一块,左手两块击板时开时合,时快时慢,右手一块边击左手两块敲板的端部,边上下左右地一会儿做枪,一会儿做扁担,用来辅助表演)。阿炳说新闻的唱词都是他自己即兴编的,其内容极为丰富,报纸上、电台中传播的消息他唱,报纸不登、电台里不讲,茶馆、酒馆、旅馆里热传的消息他也唱。
阿炳疾恶如仇,爱打抱不平,别人不敢说不敢唱,他就敢唱敢说,恶绅顾某奸污婢女,其家人状告无门,阿炳就到处说唱,“……财主黑心,禽兽畜生,法院眼睛,只认白银,百姓倒霉,有冤难伸,瞎子阿炳,抱打不平”[5]。国民党江苏省民政局局长缪斌(无锡人)占用雷尊殿养马,阿炳就连日到缪家门口高声说唱,要讨公道,唱到缪家人脸上无光,只好牵马走人。“一·二八”事件后,阿炳编唱《十九路军英勇抗敌》,“黄浦江边,十九路军;大刀列队,杀敌逞英;日本鬼子,胆怕心惊;刀光闪闪,逃窜无门;头颅落地,像割瓜藤……全国上下,顶顶要紧;抵制日货,誓作后盾;爱国同胞,协力同心;定扫鬼子,赶出国境”[6]。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发动内战,物价飞涨,民不聊生,阿炳把老百姓的苦难编成《金元券满天飞》:“金元券,满天飞,花花绿绿‘好东西’。早上可以买头牛,晚上只能买只鸡,十块金元券,只能量升米。印花小,发票长,本来印花贴在发票上。捐税多,印花涨,发票只能贴在印花上。”[7]阿炳自己抽大烟,但他对鸦片深恶痛绝,他编唱的《鸦片本是外国生》特别有情趣:“鸦片本是外国生,一到中国绝了我命根,阎王拿出勾魂票,先点头边引路灯,如何好把洋烟吸?一费精神二费银,三餐茶饭常常缺,四季衣衫勿完整,五更寒冷少被盖,六亲断绝人看轻,开门七事无来路,勿怪八字怪自身,仔细想想无好处,悬梁高挂一条绳。”[8]编唱新闻是阿炳的一大绝招,他用句通俗,比喻生动,即听即编,套路灵活,还有一手稳住听客的本事。例如,本来是一件极严肃的事情,一到阿炳嘴里,他会出其不意地插进轻快、滑稽的“噱头”,让听众捧腹,忍俊不禁,久留不去。
阿炳说唱的新闻,弹唱的段子甚多,据听过“说新闻”的年长者回忆,有《蔡云坡云南起义》《袁世凯梦想做皇帝》《邓世昌打日本海军》《黄慧如与陆根荣主仆恋爱》《枪毙上海流氓阎瑞生》《山东马永贞》等,无锡有些老人尚说过,“阿炳骂啥人,啥人还真不敢对他怎么样”,他骂日本人,日本人不敢对他怎样,当阿炳外出卖唱晚进城时,只要他用胡琴拉几句,日本哨兵还照样为他开城门。
阿炳卖艺所唱的腔调非常动听,这些朗朗上口的曲调,有小曲,有滩簧,有宣卷调,有说因果调,其中有不少就取自道教的唱赞、道曲、朗念腔,如“说新闻”开头四句,就是吸收了道教《起忏》“十六召”的音调,道曲“赞三宝”流畅活泼,阿炳经常填词新唱。
边“唱新闻”边奏乐器,是阿炳卖艺的另一个特色。阿炳自幼从道学到的“十八般武艺”吹、拉、弹、打,他样样在行,一般开场,他总是喜欢拉起一把胡琴,用琴声模仿人语,“伯伯婶婶好”“谢谢你”,听的人劲头起来了,他又用胡琴模仿“鸡鸣狗吠”,一会儿自己嘴里说几句,一会儿用胡琴对答几句,“你到哪里去啊?”“阿是到崇安寺去呀!”“崇安寺里罗里闹猛啊”……听客要听丝竹,他就拉《行街》《三六》,听客要听琵琶,他就弹《龙船》,在用琵琶模仿一段敲锣鼓之后,阿炳会抬起头来,做出朝前看的姿势,高声喊道:“看啊,头一条龙船来哉!”阿炳的一条龙船其实就是在模仿锣鼓敲击后,夹插的一首小曲,第一首小曲刚完,他又敲起一段锣鼓,紧接着又抬起头来高喊:“看啊,又一条龙船来哉!”
穿巷走户流落街头的阿炳,并没有忘记自己曾是雷尊殿的当家主持,是有过“一定身份”的人,他上茶馆去酒楼卖艺与一般“叫花子”不同,他从来没有随便地收过人家施舍的大钱,他纯粹靠演唱来维持生活。他从来没有做过向人乞怜的样子,人家叫他奏他才奏,人家给他报酬,不管多少,他并不道谢,也不争多嫌少,有的人家请他奏唱,即便不给他钱,他也一样很高兴地奏唱。
靠卖唱奏乐为生的阿炳,一直没有离开过道院,时逢道教节日,道乐演奏,他总是兴致勃勃地去参加或去倾听。1947年,应上海文艺界著名人士红豆馆主溥西园和上海银行界的邀请,无锡道教界以“十不拆”为班底组织了一支道乐演奏乐队,由阚献之、朱勤甫、尤墨坪、赵锡均、王士贤、伍鼎初等人组成,在锡排练期间,作为乐队顾问的杨荫浏先生特意邀请阿炳前来旁听,阿炳心情无比激动,这些乐手中除阚献之小他一岁之外,其他人都算晚辈了,然而这些晚辈在当时无锡道教界乃至苏南地区的名气不小,他们技艺高超。阿炳不顾病痛,耐心倾听,好像自己也坐在乐队里,他说:“我听着听着,仿佛和大家一同演奏,以前乐事重上心头,真是不可多得。”

阿炳之妻董催娣
约在1948年,阿炳不再上街卖艺。有一天,白天遭遇了许多不幸的事,当天晚上,老鼠又咬断了他的胡琴上的拉弓,咬穿了鼓头上的蛇皮,他觉得不是好兆头,就立誓从此不再演奏了。阿炳曾有过两次婚姻,前妻阿珠,原是无锡乡下一个有钱人家的三房小妾,本打算让她生子续香火,岂料她染上吸毒,随后流落到烟馆里帮佣。有位好心人撮合了阿珠、阿炳两人,然而好景不长,他们双双抽起鸦片,两人恶习不改,成天你争我吵,阿珠还在生活上虐待阿炳,欺侮他,瞒骗他,不久两人便分开了。阿炳的第二个女人董催娣是江阴北氵国镇人,前夫病故之后,她只身到无锡帮佣,董催娣质朴、勤快,经她的堂兄董三健和阿炳的道友周聚兴介绍,两人结合。催娣手勤脚健,家务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每天下午、晚上还搀扶着阿炳外出卖唱,生活上处处关心阿炳,稍有鱼肉荤腥,总是先留给阿炳,两人日子虽苦,但还算过得舒心。
四
1949年4月23日,无锡解放,渡江过来的人民解放军给太湖之畔的无锡城带来了和煦的春风,人们喜气洋洋,百业待兴,为横扫一切旧时代的恶习,吸毒、嫖娼被政府严禁。此时的阿炳,身体情况已是每况愈下,但他打心底里开心。1950年夏天,杨荫浏、曹安和先生从时处天津的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回家乡,准备给阿炳录音时,阿炳已经改变了过去立誓不演奏的想法。新的环境,使他有了好的心情,他们一说就通,阿炳只是说自己荒疏太久了,等练上三天再演奏。说起杨荫浏先生与阿炳的交往,时间很是久远。杨先生年小阿炳6岁,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其父杨钟琳是一位颇通中国文史知识的知识分子,杨先生自幼喜爱民族音乐,8岁曾向乡间邻里道士学吹箫、笛、笙,1911年12月他慕名前去雷尊殿向阿炳讨教江南丝竹《三六》《四合》和其他一些曲调在三弦、琵琶上的弹奏方法。其后两人常有交往,据杨先生自己讲:他们以《三六》开始,也是以《三六》结束。1911年、1937年、1947年、1950年,一位是受过高等教育、通晓中外音乐史、精通律学、致力于民族音乐研究的教授,一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无锡,终身从道的道士,将他们紧密联结在一起的是民族民间音乐的神韵。
录音之前,阿炳的胡琴、琵琶早已损坏了,是华光国乐会的同仁钱世辰等从中山路华三胖所开的“中兴”乐器店里借来一把竹筒胡琴,琵琶则是用曹安和先生刚在无锡购置的一把新琴。乐器一到阿炳手里,当天晚上就看见他走上街头。三天以后(1950年9月2日)的晚上,在城中公园附近的“三圣阁”为阿炳录音,当时录音在场的有杨荫浏、曹安和、黎松寿、祝世匡等。录音前,杨荫浏问阿炳:“你是先拉胡琴,还是先弹琵琶?”阿炳爽快地说:“还是先拉胡琴吧!”边说边拿起横在膝上的琴,调弦开录,录的第一首便是《二泉映月》,紧接着又录《听松》和《寒春风曲》。杨荫浏、曹安和从天津带回的钢丝录音机,当时是件非常稀奇的东西,当录音结束回放时,阿炳从来没有想到竟能有东西把他的琴声原样放出来,激动得连声说:“有仙气,有仙气!”三曲录下来已近11点,阿炳感觉疲劳,约好第二天再录琵琶曲。9月3日晚,在曹安和先生盛巷老家采录了《大浪淘沙》《龙船》《昭君出塞》三曲,黎松寿先生因事没有去,祝世匡先生两天均在现场。
杨、曹两位先生曾想给阿炳多录几曲,阿炳自己却不太愿意,他说:“我荒疏太久了,两只手不听我的话,奏得太坏了,我自己听着,不大顺耳。我很高兴给你们录音。但我要求你们耐心一点,等我温习了一个时期,然后继续录音。”[9]当时约定寒假或1951年暑假再去录音,不料到12月阿炳就吐血病故了。
阿炳生前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留下的音乐会蜚声中外、名扬四海。阿炳对音乐的酷爱,对音乐的执着,想用音乐来倾诉自己不平身世的愿望是极为明显的。杨荫浏先生在谈及阿炳的技艺渊源时曾说:“他音乐修养最初主要的基础是出于道家的音乐,而且是出于家传。”[10]无锡道教音乐,曲目丰富,结构繁复,技法艰深,如全曲演奏长达45分钟的梵音《甘州歌》和以“急急风”开场,“小十八拍”“细走马”“梦儿里能”至“金橄榄”“急急风”结束,有16段,要演奏14分钟的粗细丝竹锣鼓曲《十八拍》,以及乐曲中多变的板式,灵活地加花减字,“拆”的运用,鼓心鼓边,点忏、满忏的交替,这对于阿炳学习音乐的启蒙、成熟乃至创作,从艺术的量、艺术的难度、艺术的深度来看,不是一般的滩簧、小曲、因果所能比及的。
阿炳追求音乐的境界,追求音乐的内涵,追求音乐的表达。阿炳尽管能惟妙惟肖地模仿鸡鸣狗吠、禽鸟歌声、男女嬉笑和无锡土白讲话声,然而他只看成是“凑凑趣儿”,对于音乐内行,他会说:“你要听这些东西干吗?我希望你赏识的,是功夫(指技术)和神韵(指表达力量)。”[11]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胡琴模声,这其实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民间技艺!阿炳能用胡琴模声演奏,且模技高超,非常可惜的是没有采录,无锡的老道士每当谈及都十分羡慕他有这一招,火神殿道士许鹤昆从小就常常给阿炳打老酒,他说:“师父喊我,都是用胡琴的,他虽看不见,但只要我靠近些,或从他身边走过,阿炳就会用胡琴喊:‘阿是阿昆啊!嗯吃饭了,阿是吃格咸菜豆板汤!……帮我拷一点点老酒来!”许鹤昆说:“真是要怎么像就有多像!”
阿炳曲不离口,琴不离手,数十年的磨炼,他是何等的熟练和坚强。倘若没有这么坚实的基本功,非凡的功力,很难想象他在荒疏两年之后仅仅在街头“练习”了三天就能奏出如此完美的音乐。
杨荫浏先生评价阿炳的音乐“超脱了狭窄的师承的墨守,技术的呆板和模仿,开启了他自己的主动性和创造性,联系他周围的生活环境,他技术发展的可能性是无限的”[12]。
道教音乐、民间音乐哺育滋润了阿炳,奠定了他艺术创造的深厚传统修养和技术基础。道教中之神灵,诸如豹头环眼、黑面虬髯、身穿大红官袍、足蹬皂靴、手持利剑的钟馗,他那生性刚烈,驱邪镇魔的形象,以及道教所构筑“登虚蹑景,云舆霓盖,餐朝霞之沆瀣,吸玄黄之醇精,饮则玉醴金浆,食则翠芝朱英,居则瑶堂瑰室……”[13]之神仙乐园,应该说对阿炳的为人、性格形成,以及他作品中之不畏强暴、敢于抗争的精神和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不能说没有产生过一定的影响。
阿炳恐怕一生就拍过一张照片,据当时在苏南行政公署任职、负责文化工作的无锡音乐工作者谷洛回忆:“那是50年代初,有一天阿炳的近邻,在阿炳居室的墙缝里,发现一张敌伪时期的良民证,上面有阿炳的照片,就赶紧送到我那里。”谷洛先生得到那张发黄的照片之后,即请钱惠荣至照相馆翻拍、扩印,并分别寄送给民族音乐研究所和有关单位及个人,自此留下了阿炳珍贵的形象资料。
阿炳一生住过两个地方,一是其父华清和的老家,无锡城东10公里处的东亭镇春合村,第一次居住是他出生后不久被送乡下抚养,8岁离开回城。第二次是阿炳双目失明之后,经由师兄陈道士带回东亭镇暂住,并初试着在镇上茶楼卖艺,当地人传说陈道士从城里带回一个能拉、能弹、会唱,能让癞蛤蟆笑豁嘴的瞎师弟。第三次是抗日战争时期为避战祸,阿炳与董催娣一起逃难回东亭。阿炳旧居1990年被焚毁,1993年东亭镇人民政府和春合村共同拨款,仅用38天就按江南水乡农宅的式样,建造了一座故居,修建后的故居长11米,宽10.36米,建筑面积约80平方米,有中间客厅和两边厢房,房前还有小庭园。
阿炳居住最久的地方是城中雷尊殿,他在雷尊殿经历了学艺、从道、卖艺等不同的生活历程,最终病故于此。1989年,无锡市人文景观研究会向政府和有关部门正式提出在原址雷尊殿修复阿炳故居,由于多种原因未能实现,当时殿内仍住着4户居民。1993年,在“华彦钧(阿炳)艺术成就国际学术研讨会”上,60余名国内外专家学者曾到崇安寺,只是从外观上观看阿炳故居。1994年2月4日,《无锡日报》报道,在无锡市人民政府1月24日发布的全市第三批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中,阿炳故居榜上有名。2004年,崇安寺改建,阿炳故居正式作为一项重点项目,以旧修旧得以保留下来,并着重修整,再现雷尊殿旧貌。
阿炳当年录音的竹筒胡琴,用过之后归还于中兴乐器店,已经不知去向。所幸阿炳录音用的红木琵琶,曹安和先生送与他的学生中央音乐学院琵琶教授陈泽民先生。2001年,陈先生在沪参加汪昱庭琵琶艺术研讨会时,曾与笔者商量将此琴捐于阿炳故居。2005年6月,崇安区人民政府和无锡市民族管弦乐学会隆重举行了捐赠仪式,阿炳用来录《大浪淘沙》等三首名曲的琵琶,回归故居。
20世纪80年代,时任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的吕骥先生,非常重视阿炳的音乐,赞赏他的才华,据他本人回忆:“当时中央音乐学院曾想通过杨先生,聘请阿炳来学院工作;因阿炳有吸食大烟的不良习惯,杨先生表示不便介绍。”
阿炳的身世是不幸的,但他献给人类音乐珍品的艺术价值是无法估量的。阿炳音乐自灌制成唱片问世以来,受到了广大群众的喜爱,熟悉音乐的人知道无锡出了个瞎子阿炳,拉了一曲《二泉映月》,对音乐不甚了解的人也知道阿炳,知道《二泉映月》。1952年,由杨荫浏、曹安和、储师竹合编出版了《瞎子阿炳曲集》。1959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大庆之际,有关部门精选了十首最具代表性的中国民族器乐曲,灌成唱片作为贵重礼品,分送给前来参加盛典的国际友人,其中就有《二泉映月》。阿炳的音乐被改编成多种演奏演唱形式,有弦乐四重奏、钢琴独奏、小提琴独奏、民族管弦乐合奏、弦乐合奏、大合唱等。阿炳的音乐插上了翅膀,漂洋过海,世界一流交响乐团,比如美国波士顿交响乐团、费城交响乐团、德国斯图加特交响乐团、法国里昂交响乐团等都曾演奏过他的作品。1993年,《二泉映月》和《大浪淘沙》荣获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荣誉奖,阿炳的音乐已成为一条绚丽的彩虹,联结着中国人民与世界各国人民的友好情谊。
阿炳是无锡人的骄傲,亦是中华民族音乐的骄傲。他与艺术永存,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赶沨说过,“他的伟大的名字应该用黄金写在中国音乐史上”[14]。

2011年钱铁民主持纪念阿炳作品问世六十周年音乐会
关于阿炳墓地,1950年,葬于无锡灿山明阳观东面的“一和山房”,1953年,经中国音乐研究所和无锡市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赞同,在墓前竖立一块新碑,请本邑著名书画家秦古柳题文“音乐家华彦钧之墓”。“文革”中,墓毁碑断。1983年,在锡惠公园映山湖旁,朝东修建新墓,10月阿炳遗骨入葬,墓址约35平方米,金山方石铺地,正中嵌有金山石碑,由杨荫浏书写“民间音乐家华彦钧之墓”,落款为中国音乐研究所、无锡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注释】
[1]此文发表于钱铁民,徐晓慧编著:《无锡民乐》,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此处略有改动。
[2]赵沨:《在华彦钧艺术成就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开幕词》,阿炳艺术成就国际研讨会组委会编《阿炳论——民间音乐家阿炳研究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第4页。
[3]杨荫浏:《阿炳小传》,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阿炳曲集:简谱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1页。
[4]冯光钰:《阿炳,阿炳——纪念华彦钧(阿炳)诞辰一百周年》,《人民音乐》,1993年第11期。
[5]钱惠荣:《从“说新闻”看瞎子阿炳的曲艺才能》,阿炳艺术成就国际研讨会组委会编《阿炳论——民间音乐家阿炳研究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第175页。
[6]钱惠荣:《从“说新闻”看瞎子阿炳的曲艺才能》,阿炳艺术成就国际研讨会组委会编《阿炳论——民间音乐家阿炳研究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第176页。
[7]李民雄:《平凡与不朽》,阿炳艺术成就国际研讨会组委会编《阿炳论——民间音乐家阿炳研究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第137页。
[8]钱铁民,徐晓慧编著:《无锡民乐》,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125页。
[9]杨荫浏:《阿炳小传》,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阿炳曲集:简谱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3页。
[10]杨荫浏:《阿炳技艺的渊源》,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阿炳曲集:简谱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9页。
[11]杨荫浏:《阿炳小传》,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阿炳曲集:简谱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3-4页。
[12]杨荫浏:《阿炳技艺的渊源》,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阿炳曲集:简谱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10页。
[13][东晋]葛洪著,王明校释:《抱朴子内篇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6页。
[14]赵沨:《在华彦钧艺术成就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开幕词》,阿炳艺术成就国际研讨会组委会编《阿炳论——民间音乐家阿炳研究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