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推 广

杨荫浏与阿炳[1]

69年前杨荫浏先生一次不经意的采录,震惊了中西方乐坛,千百万人被采录者的音乐所感动,成千上万爱好音乐的人们,都竞相学习和演奏他的作品,世界一流的音乐团体如美国波士顿交响乐团,费城交响乐团,德国斯图加特交响乐团,法国里昂交响乐团等都曾经把他的作品视为东方经典名曲来演绎。他就是与杨荫浏先生相交了40多年,无锡崇安寺三清道院雷尊殿一个已经贫苦潦倒的正一派道士华彦钧(阿炳)。

杨荫浏与阿炳的交往可以分为五个阶段,即相识、相交、采录、整理研究、推广。

一、相 识

出生于1899年的杨荫浏比1893年出生的阿炳小6岁,据杨先生自己说,他的民间音乐启蒙老师最初是一位名叫颖泉的道士,后颖泉要当观主无暇再来。[2]之后,12岁的杨荫浏曾因听到过阿炳出色的演奏,敬慕他的技艺,在1911年结识了他。十八九岁的阿炳其时已经是无锡道教界稍有名气的“小天师”了。杨荫浏跟他学习“在三弦和琵琶上寻到‘三六’‘四合’和其他一些曲调的弹法”[3]。杨家所住的留芳声巷与雷尊殿近在咫尺,三两天教一次,持续约一年的时间,杨荫浏与阿炳之间,建立了比较亲密的关系。后来因杨先生的父亲觉得自己的儿子,跟一个小道士成天混在一起有失面子,也不利于学业,而终止了他们的交往,把杨荫浏带到了天韵社拜吴畹卿为师。

二、相 交

天韵社是无锡地区起始于明天启崇祯年间,有着悠久历史的音乐社团。杨荫浏师从身为天韵社社长的吴畹卿,乃是当时全国颇具影响的知名曲师。吴畹卿教授少年杨荫浏昆曲、琵琶、三弦、古琴等唱奏技术,也许是受道士阿炳的影响,杨荫浏对道教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并没有真正与阿炳中断交往,而是时不时地向包括阿炳在内的其他许多道士,民间吹鼓手等学习多种器乐的合奏。

杨荫浏在1920—1930年这段时间,师从美国传教士郝路义女士学习西洋作曲技术,他做过中小学校的老师,信过基督教。1936—1937年任哈佛燕京学社研究员,同时在燕京大学音乐系教中国音乐史课。先生没有忘记阿炳,他利用回锡的机会,多次去看望阿炳并与他交流,其时40多岁的阿炳因年轻时生活方面的不检点——吸毒、嫖娼,已经双目失明了。1937年春,杨荫浏与阿炳见面,阿炳“要我拨着他的手指,使他在琵琶上摸索到‘将军令’曲中‘撤鼓’的弹奏方法”[4]

同年,杨荫浏经无锡正一派道乐名家阚献之、朱勤甫、邬俊峰等协助,搜集到了数十首锡派道教音乐抄本。

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杨荫浏任国立音乐院的教授,还兼任国立礼乐馆,金陵女子大学音乐系等单位的音乐教育工作。1947年,当无锡道教界素有“十不拆”之美称的道乐高手阚献之、朱勤甫、邬俊峰、王士贤、谢濂山、尤墨坪、赵锡钧、伍鼎初等,应上海有位精通昆曲、京剧、击鼓艺术的红豆馆主溥西园和上海银行界的邀请,行将赴沪演出“梵音”“锣鼓”之前,锡派道乐聘请杨荫浏作为顾问,帮助他们排练道乐,杨先生特意把阿炳请来旁听,流落街头,贫病交加多年的阿炳听后感慨万千,他对杨荫浏说:“我听着听着,仿佛在和大家一同演奏,以前乐事,重上心头,真是不可多得。”[5]

三、采 录

主要是指1950年夏,杨荫浏、曹安和在无锡对阿炳所做的那次“不经意”的采访和录音。其时杨荫浏教授已随国立音乐学院从南京迁至天津,担任研究部研究员,兼古乐组长,并着手筹建中央音乐学院。据杨先生回忆,他们回无锡老家是为昆曲鼓板,苏南十番鼓与十番锣鼓及阿炳的演奏录音,所以还带上了一架当时很罕见的进口钢丝录音机。

1950年时的阿炳已经是穷困潦倒之极了,重病缠身不说,胡琴琴筒的蛇皮被老鼠咬破,琵琶也断折了,说唱新闻也不做了,基本上失去了糊口的能力。当得知自己的好友,自己心目中的大音乐家杨先生要为他的音乐录音时,阿炳感到无比的欣喜。没有乐器怎么办?无锡华光国乐会的钱世辰、祝世匡、黄宏若等三人,从中兴乐器店华炳康(三胖)老板那里借了一把竹筒胡琴给阿炳。琵琶则是借用了曹安和先生刚定做的一把红木新琴。技艺荒疏己久的阿炳在拿到乐器后,一连三天上街重操旧艺。

9月2日晚,在公园旁三圣阁阿炳录下了《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三首二胡曲。时隔数天的下午,在曹安和盛巷28号的曹宅楼上,录下了《大浪淘沙》《龙船》《昭君出塞》三首琵琶曲,当时外面下雨,所以在现今保存的钢丝录音带中能依稀听出淅淅的雨声。

阿炳的六首乐曲录音都是一遍就成,当他听到录音机里回放出自己演奏的琴声时,愉悦之情溢于言表。

阿炳所录音的六首乐曲,有五首他都能当场说出曲名,甚至按他自己的理解说出曲子的由来,如《听松》,阿炳说:“这曲是宋时一个和尚做的,原来的名称就叫《听松》,他是跟一位惠泉山寺院里的和尚学来的。”[6]唯有录制的第一首长达6分36秒的胡琴曲,阿炳说不出曲名,只是说“这曲原来是道家的唢呐曲”[7],此曲就是其后名扬四海的《二泉映月》。

关于《二泉映月》的定名有多种说法,这里姑且不去赘述。但是从各家的不同说法中看,笔者曾先后采访和查阅过杨荫浏、曹安和、黎松寿、祝世匡四位当时在录音现场的先生(黎松寿没有参加琵琶曲的录音),根据他们所谈或所发表的意见来看,杨荫浏肯定是《二泉映月》定名的关键人。

9月2日录音结束之后,兴致所至,杨荫浏还与阿炳合奏了一曲《三六》重温旧谊。杨先生为阿炳忘情的拉奏和高超的变化技法而折服、惊叹。可惜带去的钢丝录音带不够,没能采录。

数天后,三首琵琶曲录音结束,大家一起喝茶,吃糖竽头,还引发了一段阿炳属蛇,杨先生属猪,阿炳用算命先生的口吻调侃着说“己亥一冲”的佳话。

1984年,我去北京中国音乐研究所拜访曹安和,曹先生说,录音后知道阿炳生活困难,杨荫浏先生就给阿炳寄过四五十万圆钱(旧币)。华光国乐会的团员来信说,阿炳的事情请杨先生放心,由他们来管吧。据笔者了解,平时马少初、钱世辰等都不时送些零钱给阿炳。

四、整理研究

录音后,杨荫浏十分喜欢阿炳的音乐,以至在返回天津途中的列车上,反复听赏《龙船》,致使钢丝录音带出现了一些嘈音。从当时给阿炳录音的初始来说,诚如杨荫浏多年一贯的做法,大量收集采录民族民间音乐的资料,以便日后分门别类地仔细研究。

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时任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的吕骥听到了阿炳的录音,他在《关于阿炳的回忆》文中说:“听了之后,才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民间音乐,也不是一般的二胡音乐,而是我国当代最杰出的音乐作品之一。”[8]当他询问音研所负责人李元庆时,李说:“这只是我们收藏的民间音乐。”[9]之后,吕骥“即刻向他们提出,像这样的作品,不能看作一般的民间音乐,应该立即向唱片社介绍,请他们制成唱片,广泛发行,使大家知道我们有这样优美的民间音乐,特别是《二泉映月》,它是震撼人心的作品。”[10]

20世纪80年代,曹安和曾经给我讲述过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谈起吕骥借走了阿炳的录音带后迟迟不归还,他们也不好意思催问,大约事隔半年多时间,就听到电台播放了阿炳的音乐,知道阿炳的作品已经被灌制成唱片发行了。

在杨荫浏的带领下,杨先生与曹安和、储师竹等对阿炳的二胡琵琶曲作品进行了记谱,拟定了弓指法和弹奏法等繁复的整理工作。

虽然杨先生与阿炳有数十年的交情,但是为了更准确地撰写阿炳的身世,从道学艺的经历,流落街头,生活习惯等,杨先生通过多种途径,向无锡不少与阿炳有过交往,了解阿炳情况的朋友核对事实。在此基础上他撰写了《阿炳小传》《乐曲说明》《阿炳技艺的渊源》,以及阿炳乐曲里《关于速度用语的说明》《关于滑音符号的说明》等文章,并于1952年由上海万叶书店正式出版了。由杨荫浏、曹安和、储师竹三人合编的《瞎子阿炳曲集》在1954年改名为《阿炳曲集》,由音乐出版社在上海出第一版,同年再出修订本。自初版至1964年,12年来《阿炳曲集》就印刷了11次之多。

五、推 广

自阿炳作品问世以来,杨荫浏对阿炳音乐的推广从来没有停歇过。他与曹安和根据不同时期,不同的报纸杂志,或者电台,或其他媒体,或教育,或文艺演出等需要,着力宣传阿炳,介绍阿炳。他们先后发表了《阿炳其人其曲》《二泉映月的作者——阿炳》《回忆民间音乐家阿炳》等多篇文章。

2019年10月钱铁民(左三)在无锡市纪念杨荫浏诞辰120周年研讨会上发言

杨荫浏在阿炳音乐的推广方面,笔者认为其最重要、最有意义、最高明处是,杨先生这个从旧社会走过来,既全面接受过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又系统地接受过西方文化教育的知识分子,他通晓古今,深识时务,在20世纪50年代初,他意识和敏锐地感受到了当时的政治气氛,充满智慧地在推出阿炳之时,就把阿炳赶出了道观,说阿炳便只能离开了道门,开始以卖唱为生,淡化阿炳身上的道教色彩,甚至让阿炳与宗教绝缘。杨荫浏在介绍阿炳时说:“从演奏者的阶级成分来看,能奏音乐的道士,是一般所谓道众,与拥有庙产的道会士和法师等不同。”凭借杨荫浏1911年就与阿炳结识,数十年的交往,他不可能不知道阿炳承袭了华清和的衣钵,是一个有庙产的雷尊殿当家;不可能不知道阿炳染有吸毒、嫖娼的恶习;不可能不知道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划分阶级成分的当口,倘若要给阿炳划阶级成分,阿炳肯定进不了贫下中农的行列。事实上在阿炳临终前27天,他还向无锡地税部门交纳过雷尊殿的地税,这里可以非常清楚地说明两点:一、阿炳是有道产的;二、阿炳从来没有离开过道院,而是从道终身。

20世纪70年代中期,曾经有人认为杨荫浏介绍阿炳失实,议论颇多。笔者认为,杨荫浏完全出于应顺50年代那种,看作品要看作者的阶级立场,看作者的出身、阶级成分,看作者的世界观、政治态度,以一种简单的“三段论法”来评定人的做法。从而一再把阿炳议出道门,使其沦为吹鼓手,又被赶出吹鼓手行列,堕落至社会的最底层,成了以卖艺行乞为生的叫花子。后杨先生又通过《阿炳小传》介绍阿炳说唱新闻的内容,如“阿炳爱憎分明,他经常运用他的歌喉,对旧社会中的邪恶势力、卑劣行为进行暴露和抨击”[11],管你是什么恶霸地主,国民党高官,敌伪警察局长等,阿炳无所惧怕,他用幽默、顺畅,老百姓人人听得懂的歌调,痛斥这些败类的丑恶行径。杨荫浏以他超人的智慧,标树了一位苦大仇深,不畏强暴、勇于抗争的民间音乐家。救了阿炳,也救了《二泉映月》。

如今阿炳的音乐已经走进了千家万户,举世皆知《二泉映月》之名,举世皆知华彦钧“瞎子阿炳”之号。[12]1959年,《二泉映月》被灌成献礼唱片,作为国礼送给来华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庆典的外国友人。“1985年,《二泉映月》在美国被灌成唱片,并在流行全美的11首中国乐曲中名列榜首。今年,《二泉映月》和《大浪淘沙》又荣获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的荣誉奖。”[13]一首让世界著名指挥家要跪着听的神曲,一位要把他的伟大的名字“用黄金写在中国音乐史上”[14]的盲人音乐家——华彦钧。发现、抢救、研究、造就他如此辉煌成就者,曹安和、吕骥等功不可没,而杨荫浏更是功垂千秋!先生之学识,先生之道德,先生之风范,先生对阿炳之钟情,诚如田青先生在为洋洋13卷《杨荫浏全集》所作序中所言“世有伯乐而有千里马,世有杨荫浏而有华彦钧也”[15]

【注释】

[1]2019年10月25日,笔者在无锡市举办的《纪念杨荫浏先生诞辰120周年研讨座谈会》上的发言。

[2]华蔚芳:《杨荫浏年表》,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杨荫浏集》(第13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313页。

[3]杨荫浏:《阿炳小传》,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阿炳曲集:简谱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4页。

[4]杨荫浏:《阿炳小传》,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阿炳曲集:简谱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4页。

[5]杨荫浏:《阿炳小传》,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阿炳曲集:简谱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4页。

[6]杨荫浏:《乐曲说明》,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阿炳曲集:简谱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8页。

[7]杨荫浏:《乐曲说明》,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阿炳曲集:简谱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6页。

[8]阿炳艺术成就国际研讨会组委会编:《阿炳论——民间音乐家阿炳研究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第1页。

[9]阿炳艺术成就国际研讨会组委会编:《阿炳论——民间音乐家阿炳研究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第1页。

[10]阿炳艺术成就国际研讨会组委会编:《阿炳论——民间音乐家阿炳研究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第1页。

[11]杨荫浏:《阿炳小传》,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阿炳曲集:简谱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3页。

[12]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杨荫浏全集》,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序。

[13]钱仁康:《阿炳的艺术成就从何而来》,阿炳艺术成就国际研讨会组委会编《阿炳论——民间音乐家阿炳研究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第119页。

[14]阿炳艺术成就国际研讨会组委会编:《阿炳论——民间音乐家阿炳研究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第1页。

[15]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杨荫浏全集》,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