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饭调头(曲调)

九、讨饭调头(曲调)

1987年前后,笔者主持无锡道教音乐集成工作之后,才得知蜚声中外的《二泉映月》居然被锡派道士称作“讨饭调头”。那是笔者在做集成前期走访时,约请了火神殿尤武忠、谢濂山、许鹤昆、朱嘉宇、王士贤、奚裕生等道长座谈,谈起阿炳时他们说:“《二泉映月》(当时没有这个曲名)大家早就听华先生(阿炳)在隔壁(雷尊殿)拉了,华先生平日里弹琵琶,拉胡琴是经常事,琵琶弹得多的是《龙船》《昭君出塞》,二胡拉得最多的就是《二泉映月》。当年客师们惊奇地发现,华先生只要拉上这个曲子,拉完就上街卖唱了,道士中没有人跟华先生学,他的堂兄火神殿当家华伯扬更是不准我们学,说阿炳拉的是讨饭调头,不是道士拉的,只准我们学梵音、锣鼓。“讨饭调头”的说法原来出自阿炳堂兄之口!

关于“讨饭调头”,尤武忠道长对笔者讲了这样一段话:“阿炳去世时我已经19岁了,我8岁进火神殿学做道士,几乎天天和阿炳在一起,只看见阿炳早上起床后,催娣(阿炳妻子)总会给他梳头盘好道士的发髻,哪天没有买米钱了,他就会拉上现在大家都晓得的《二泉映月》曲子出门卖唱,我们都跟华秉钧当家的口叫‘讨饭调头’,想不到后来竟成了名曲。”

笔者与道士的交往还是较早的,学生时期就认识了朱勤甫、朱寿庆、杨亚祺,还有喜欢无锡道教音乐,并和“十不拆”结缘甚深的无锡摄影家、京剧名票王汝霖老先生。1947年,无锡道教音乐在上海大中华唱片厂灌制三张唱片,就是王老先生提供给集成办公室的,而且捐赠了好几首梵音、锣鼓手抄谱。

国家非物质遗产展览大厅中的阿炳展版

参加集成的道士都比阿炳小一辈,与他有较密切的接触。锡派正一道士多数是家传,都识字,能写会吟,都以先生互称,而他们的父辈在与阿炳的相处中,是看不起染上恶习、不务道业、败落的阿炳的。上辈的看法影响到下辈,所以笔者从他们口中得知,他们除了觉得“公”经赞唱得好,道乐造诣高之外,对其人都没有什么好感。既然把名曲(当然是出名后了)都看成“讨饭调头”,所以也就不觉得阿炳是多么了不起的道长。

水濂道院的王士贤道长说:“阿炳当家时架子蛮大的,我们这些小道士都要小心翼翼看他的眼色行事。”尤武忠也曾经说起过,“当年看见雷尊殿殿堂里坐着的华先生,两手架在台上,那副功架蛮有派头”。

尤道长还讲过,“崇安寺是繁华之地,小道士学艺很辛苦,冬天站在长凳上顶风吹笛,拉胡琴指尖磨出血,逢上做道场时,想着早些做完好溜出去玩,我们会偷懒,将原本是一板三眼的乐曲,改作一板一眼来奏,隔壁的‘公’听见后会急着摸索走过来,嘴里喊着‘贼坯!又想偷懒了,奏得介快去做啥?还不放慢’,边说边顺手拿上一件乐器,带着我们从头至尾奏完”。小道士们虽然对阿炳有看法,但对他的音乐功夫还是很敬佩的。

有件让尤武忠一辈子难忘的事。1947年,雷尊殿无极坛做罗天大醮,杨荫浏、曹安和也来了,上场的是无锡最有名气的“十不拆”道乐高手,本来由朱勤甫执鼓的,有人提议说让华先生来一曲吧,阿炳没有推让,道友把他扶上鼓位,他从容地摸了一下板鼓、同鼓的位置,又摸了桌边的星(双磬)、各(木鱼)、汤(七钹),提起鼓槌“扎扎 扎扎……”一套粗细丝竹锣鼓曲《十八拍》奏响了,粗乐细乐徐疾有致,情绪激昂,全曲没有错漏一板,没有错打一件家什(乐器),尾音刚落,全场禁不住鼓掌为阿炳喝彩!

1990年冬,无锡市文化馆向参加首次道教音乐集成整理的道长颁发纪念奖状

笔者和无锡道士数十年的交往,彼此结下了非常好的情感,让他们觉得最欣慰的是道教音乐集成给他们录音、录像,给他们立传出书,他们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舒畅过。下面就他们平时一些有关阿炳的言语摘录如下:

水濂道院当家伍一鸣说:“阿炳和我道院的客师甚熟,常常来我这里奏乐,他的唱赞很好,支支道曲随口就唱出来,流落街头说唱新闻,他开头四句腔,‘说起新闻,啥格新闻,新闻出勒,啥格里哼’就是道曲里演化出来的,前二句是‘起忏’,后句是‘十六召’。”

火神殿道士徐英根说:“我在火神殿学道天天和阿炳碰头,他拉胡琴可以拉到下面,三把头、四把头都能拉,他是打鼓好手,拉胡琴不按道教工尺谱的规矩,想拉长就长,想拉短就短,添眼加字随手就来,但是拉出来都很好听,蛮活络的。”

1990年冬伍一鸣道长(左一)领纪念奖状

先后在火神殿、灵官殿、水濂道院、铁索观等道院任过客师的谢濂山说:“我父亲谢桂初(道士)是阿炳的好朋友,我们在西门棉花巷水濂道院做斋事辰光,阿炳常常过来白相,他最开心的就是和我父亲一起做梵音。我是东亭人,东亭有个外科医生叫邓南生,没有生意,想跟阿炳学胡琴,拉过《二泉映月》,养了阿炳半年不容易,黑的白的都要供应,后来阿炳想回城里,仍旧卖唱,钱不白要,赚十元用十元,勿留隔夜钱。”谢道长还说,“日本人来的辰光,他们也喜欢听阿炳的胡琴,在老北门阿炳出城卖艺回来晚走到城门口,一拉胡琴城门就开了,让他进城。”

尤武忠说:“火神殿那时是道教协会的办公地点,订了无锡的《人报》和《晓报》。只要报纸一到,阿炳就会让小道士给他念报,他听完了就会在肚子里编,当天下午或者晚上就出门说新闻了。项阿定(参加过1995年的道乐集成)读报纸给阿炳听的次数最多。”

2007年,无锡市宗教局等单位就无锡道教音乐申遗开展了全面的准备工作,其间笔者积极建议阿炳作为锡派道教音乐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趁申遗的当口,进一步深入调查和走访如今尚健在,并与阿炳曾经有过接触的老道长们,请他们回忆与阿炳交往的点点滴滴,做抢救性的采录。在此基础上,市宗教局和史志办等联合出版了一本专集《道教音乐传人——民间音乐家华彦钧》。2008年,无锡道教音乐成功申报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从道士口中之“讨饭调头”可以旁证一个为众所关注,且颇有些争议的《二泉映月》定名之说。锡派正一派道士自幼学习梵音、锣鼓,熟知上百首曲目的名称,笔者在与他们相交的多年中,时不时会问他们以前是否知道《二泉映月》,无论是雷尊殿、火神殿的客师,还是其他与阿炳相熟的道士说起“讨饭调头”,大家都知晓,要问起《二泉映月》没有一个人听说过。道长们告诉笔者,他们也都是在阿炳出名之后才晓得原来现在的名曲《二泉映月》就是过去常常听见阿炳拉的讨饭调头。由此,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知道,《二泉映月》在杨先生为之录音前并无此名(亦不是阿炳自己起的曲名),确实是录音之后才被定名的。

1999年夏末,央视一位无锡籍编导钱衡青来找笔者,谈起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要拍摄一档名为“记忆——20世纪中国文化名人录”的电视专题片。其中有一个专题为“阿炳1950年”,希望笔者能提供有关他的资料,组织锡派道士做法事和演奏道乐等,笔者非常高兴,当晚编导就前来笔者家收集锡派道乐的相关资料,详细了解笔者在20世纪90年代初中期,组织数次道教音乐集成时,记录的当年与阿炳交往较多的火神殿、水濂道院、明阳观等道院中一些道士的谈话记录。笔者还组织了尤武忠、谢濂山、朱寿庆、许晓峰等近10位正一派道乐高手在水仙庙做斋天、步罡等法事,为专题片的拍摄提供了情景演绎场面。

1990年夏,道教音乐集成会议时钱铁民(左四)与马珍媛(左三)采访许鹤昆道长(左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