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壶

尿壶

尿壶的绰号来自“破四旧”。严格意义上讲,他的绰号不是我们给他取的,是他爷叫出来的。尿壶原本的绰号是“水嘴”。他老是收不住涎水,嘴经常水啦啦的,到了冬天,他的嘴巴四周总是潮红潮红的。现在想来,可能是口角炎。

我们大队的“破四旧”开始得比较晚,应该是在全国轰轰烈烈开展大半年后才开始的。一开始只要求每家每户自查自清,老货旧物要全部上缴砸毁,大家都不积极,因为被划定的四旧许多是装饰、用物。后来工作队就带着民兵一家一户上门收缴。于是雕刻了祥禽瑞兽的家具、门窗、老画张子(字画)、宝卷(古书)、皇历、牌匾、对联、大门楼上“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之类的砖雕、屋顶上兽禽、门前的石狮子等全集中到麦场上,能烧的烧了,烧不了的砸了,砸不烂的埋了。工作队还不满意,又召开了大会,第二茬就都盯上了家里供奉的神佛雕塑像、祖宗牌位以及大户人家祖坟里的墓碑等。

工作队知道家家还藏匿着四旧,就发动孩子从家里翻找。发动孩子,许愿诱惑是最有效的。他们说孩子是革命小将,是“破四旧”的主力军,上缴的四旧上缴的东西都记数,到时候还要评“破四旧”积极分子,谁缴得多,就评给谁,首先考虑加入红小兵。陈武寨小学已经有了红小兵,他们都戴红袖箍,在学校还扛红樱枪,风光着哩,还自发地斗地主。孔老二的哥哥就是因为没当上红小兵,老受红小兵的欺负,不念书了。但我们还没念书,干部对我们说,我们会记下来,到时候会给学校,你们上学后就用得上了。孩子的积极性就被调动了起来,那可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已经上学的孩子像老鼠一样翻箱倒柜想方设法从家里搜东西,争先恐后地往麦场上抱,怕交得少了落后了评不上积极分子,当不上红小兵。转脑子家老东西多,已上缴了不少,他又把他爷藏下的宝卷偷出来上缴了。转脑子抱着宝卷在前头跑,他爷在后面撵。转脑子跑出一截就站下冲爷爷笑着说,爷,你咋不服人么,你看你咳喽气喘的能撵上我?我大(爹)都撵不上我,我抓住过兔子你忘咧。他爷大口大口喘着气说,宝蛋,爷的宝蛋,你把宝卷给爷留下,爷再给你找些四旧。转脑子说,爷,你再不能念宝卷了,你看你把眼睛都念到坑里去了,猪头他爷比你还大两岁哩,眼睛还能认针哩,你连狗都看不清了,不然咋能让咱家狗咬了。转脑子的爷爷眼睛麻了,有一回走路时一脚踩到了自家的狗身上,让狗把一条腿咬了几个血窟窿。一摞子宝卷烧了,转脑子的爷爷站在火堆旁跺脚号哭。干部说,老汉,你孙子救了你哩,你藏下不缴,让我们搜出来,你就等着戴帽子上批斗台。转脑子的爷爷说,这也戴帽子?也批斗?干部说,你还识文断字地读宝典,这都想不明白?转脑子的爷爷掉头就走了。几个没上学的孩子都上缴了东西,可我家实在搜不出老东西了,真是急死人。鸠山抱了一个面盆跑,他娘撵着说那不是老东西,是年时(去年)用一只鸡从集上换回来的,光溜的和个面可美气着哩。鸠山说,明明是个老东西,花子(图案)和盆底的字跟白蒿子缴的一模一样。干部看了说,这底子上的字是繁体字,就是老字,写了老字的东西就是四旧。干部将面盆举过头顶摔到地上,那盆就成了一堆碎片。我和尿壶抓了那有字的碎瓷片看了看,就都往回跑。

我家有一对盛菜籽的瓷瓶,上面也有字,我一个都不认得,我虽然还没上学,但墙上的标语都认得,瓷瓶肯定是四旧。我倒掉菜籽抱着就跑,奶奶喊了一声,你个毁材子,抱瓷瓶做啥?我说这上面有老字,我一个都不认识,肯定是四旧。我大冲进来吼,你个狗日的,这世上有多少字,你才识下几个字。娘说,你还没上学,积极个啥么?我说鸠山他们也没上学,都上缴东西,我不能落后。奶奶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冲我说,好先人呢,那是我娘家给我陪过来的,那是奶奶的个念想,把宝瓶给奶奶,奶奶给你钱,你想咋花就咋花。我想想就把宝瓶给了奶奶,拿了一块钱。我大踢了我一脚说,再跟上疯子扬土,我扒了你的皮。说着一把就把钱夺了去。奶奶说把钱给娃,给娃噻。我大说,他把迎人的事做下了,还给他钱,惯他这毛病。奶奶说就给娃噻。大说给也不能一块的给。奶奶跺着脚说给他噻。我大恨恨地把钱塞给我说,你狗日的给老子小心着点,以后再祸害家里,我抽了你的筋。奶奶摸一下我的头说,去小卖部花去,再不敢打奶奶这对瓶的主意,给人也不能说。嘿,一块钱能买多少东西啊,水果糖一毛钱都能买八个。

我没抱出那对瓷瓶来,尿壶却抱来了他爷的尿壶。他爷的尿壶底子也有字,是老字,他常给他爷倒尿壶,当然发现了。他抱着尿壶在前面跑,他爷在后面追着喊,天顺,爷的尿壶!天顺,爷的尿壶!嘿,尿壶,这可不是一个好绰号嘛,比水嘴有趣多了。于是我们就叫他尿壶,一见面就喊,尿壶,爷的尿壶!尿壶,爷的尿壶!

尿壶把他爷的尿壶抱来,干部吼骂了起来。尿壶说,这尿壶我爷说尿了三代人了,是个老货,不信你们看,下面有老字,还盖着章哩。干部都捏着鼻子举起尿壶看,那壶底果然有方方正正的章。干部看了又看,说,不像是章,像是明朝皇帝的年号,这不是尿壶,是宝瓶,你爷竟拿宝瓶尿尿。尿壶说我爷还嫌尿起来不美气哩。尿壶砸了,尿垢白森森有一铜元厚,臊得闭气。孔老二学尿壶,把他爷的尿壶也抱来了,公社来的人捏着鼻子看了半天说,让你爷再尿上几十年再缴吧,回去再搜。孔老二又回去抱了他爷的老衣。老衣可不是旧物吗?孔老二的爷放过一次命,眼看着不行了,就给造了老房子(棺材),缝了老衣,竟然又好起来,活到了现在。人们都说是做老衣给冲了喜。有人说这也算旧物吗?那人死了,让光着身子走?要是老衣算四旧,那老房子呢?也拉出来烧了?老房子就是棺材。是啊,还有老房子哩,人活七十古来稀,活过七十就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而七十做老房子添寿,因此,一过七十就开始造老房子了。村子上好些人家都有老房子。人们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显然带着情绪,干部给了孔老二一个砍脖子说,再胡日鬼把你这脑瓜子当四旧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