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烟
去了趟固原,在一个和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子没有什么区别的村子里,我接触到了一件大事。而这样的大事竟然来自于一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香烟。
那是一个叫上庄的村子。村子里的老朱我比较熟悉,他曾经通过一个亲戚到银川找过我几次。人到了中年,总会遇到超出自身能力范畴而解决不了的事情。老朱便遇到了这样的事来找我。
和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子一样,慈眉善目的山形地貌、绫罗绸缎似的晚霞、串山而走的炊烟、徘徊于山口的夕阳、粗犷而缠绵的谣曲,以及村子里狗吠、鸡鸣、羊咩、牛哞……让我有了一种久违了激动。吃过老朱一家特意安排的饭之后,我和老朱以及一些乡亲都蹴在院子里的墙根下闲谝,熔金的黄昏苫盖在我们的身上,像蒿草苫盖在小鸟的身上。
虽然贫困依旧,但却因为纯真朴实而让我有些艳羡这种宁静而简朴的生活。
我掏出烟来,一根一根散过去。烟不是什么好烟,在城里是工薪阶层抽的普通烟。但在这个村子里的人看来,当然是上好的烟了。他们接过烟,都习惯性地拿到鼻子上闻闻,然后点着悠长地吸上一口,缓缓地吐出来。这吸烟的姿势在我看来,是十分的惬意,十分的享受。
那个叫朱光耀的,他双手接过烟,在鼻子上闻了闻,然后架在了耳朵上。我以为他没有带火,便掏出火机来给他点烟,可他忙摇摇头,又摇摇头。
我忽然间对他产生了一种厌烦,颇有些看不起他。因为我想他不抽烟,却把烟接了过去。他的这一举动让我想起了经常遇到的一些人,尽管有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然而他们还都以占便宜的心态据为己有,仿佛不如此,自己就吃了什么亏似的。在城市,一些家庭堆满了无用的物件,拥挤的原因不是空间太小,而是因为闲物太多。我想他无疑是那种人了。
我们抽着烟,大家都像是做深呼吸一般,深深地将烟吸进去,然后又悠悠地吐出来,那是真正的品味与享受。可朱光耀就那样靠着墙站着,我们一根烟即将抽完的时候,他溜出门去,走了。
我看看老朱说:“他不抽烟?”
老朱看看我说:“抽,咋不抽,这个村子里哪个男人不抽烟?日子好了抽,难了抽,喜了抽,悲了抽,苦了抽,乐了抽,庄稼成了收,跌了年成了抽,连女人也抽啊,你没听那歌咋唱的?点上一根烟,赛过活神仙,一根烟点着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我说:“可他……”
老朱显然是看出我的心思来,就笑笑说:“这个娃是个孝子,他拿回去孝敬他娘了。他有一个老娘,这世上老娘没吃过的东西他是从来不先吃的,老娘吃过了他才吃,这南北二川的人都知道,你给的这根烟他当然不抽了,他娘还没有抽过。她娘抽了一辈子烟。”
我被震惊了……
老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说:“这事看上去是件小事,其实大着哩,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
老朱又说:“你说这事如果是小事,人人都该能做到。可这事谁又做到了呢?你说,一次两次还行,可经常这样谁能做得到呢?他就能做到。”
抽了一阵烟,大家都散去了。田家四季苦,农人瞌睡香。春夏两季大旱,到了秋天,老天爷开了恩,降了几场普雨,虽然是晚了些,但他们依旧有做不完的活计,一年庄稼两年种,庄稼不成年年种,人误地一晌,地误人一年,这都是他们背对着高高在上的苍天、面朝着厚厚的黄土苦出来的经验啊。
我独自一人沿着村子的山梁走着,山风掠过,有些寒凉,夜正从西山口洇过来,暮野四合,原野立刻晦暗了许多。四野沉沉,大地上氤氲着一种凝固的紫铜色渲染的秋意与野草杂合的苍茫,无边无际的寥远与空阔,山与壑之间流动着一种难以说清的气韵。远处的村子里传来几声狗叫,这村子里的狗便应和着,使山野立刻产生一种兴奋。之后便复归于寂静。有什么东西从山梁上跑过,把影子拉得很长。在山梁上回看村子,村子卧在山中,如一头劳作结束,卧在那里反刍的老牛。月儿正从一座山的背后爬出来,淡红的,有几朵去远远地托着……
“孔融让梨”“陆绩怀橘”都是为人子孙尊老尽孝的典型的例子,或许是因为其先入为主的教育意识,却远远不如这件事带给我的震撼大。一根烟或许已经化作烟雾尘灰了,然而,它带给我的东西今生也不会消失。
第二日我要走的时候,我要老朱带我去朱光耀的家,他看看我说:“你找他做什么?他肯定下地干活去了。”
我说:“我想给他一包烟。”
老马笑笑说:“你给他一包烟,就给了他一种负担,他会一直想着这一包烟,他觉得欠着你的情,咱这里人最怕欠人的情了,一根烟就无所谓了。”
我点点头,看看老朱,这个黑里透红只有眼角纹是白皙的汉子,他笑笑说:“好好上路吧,我要干活去了。”
当我爬上野鸡岭鸡冠子山的时候,我回头看看那个村子,看看那东歪西斜的屋子,我牢牢记住了朱光耀这个名字,也牢牢记住了上庄这个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