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汉三

胡汉三

我平时很少看电视,只是吃晚饭的时候看看国际新闻。那天打开电视找新闻台时,有一个频道正在播放《红灯记》,是原版老电影,就看了起来。女儿回来,却要听歌,说:“这有啥看的。”她吧嗒换了频道。我说:“换过来换过来。”女儿说:“你喜欢看这种东西?”我说:“这是样板戏,以前红遍全国。”女儿说:“什么是样板戏?”我说:“它是一个样板,所有的戏都得像它那样。”女儿说:“戏都一个样子还有什么看的。”她又换过来看了一阵,说:“就这还红遍全国,太无聊了。”吧嗒又换了频道。我说:“倘若要按照现在的票房上座率,《红灯记》应该是全世界第一,无法超越。”女儿说:“你们那时候真是可怜。”

是啊,对于女儿这般年纪的孩子来讲,这种片子像老古董一样,是不可理解的。他们把红头发、黄头发、绿头发的歌星崇拜得跟啥一样,怎么能理解这个片子对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意义呢?

我想起了胡汉三。胡汉三已经入不了群了,因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第一次看《红灯记》不是在我们庄子,是在唐寨子,有十几里的路程。那是个冬天,胡汉三说唐寨子来电影了。来电影了,对于我们来说那可是一件大事,那是我们的福音。只要我们听到哪个村子演电影,定会去看,我们最远撵到二十八里远的村子看过电影。那天,我们连晚饭都没吃,就去了唐寨子。然而,电影开演后,我们大失所望,就连大人爱得要命的秦腔我们也欣赏不了,《红灯记》不但是大戏,还是京剧,我们哪里欣赏得了。大戏里如果有武戏我们还能勉强看一看,因为有些演员会特技杂耍,铡人、换头、喷火、倒腕挂经、鞭扫灯花、鞭打靠旗、五雷打碗、扑洪沟,绝妙惊险,打红拳跌叉、搬朝天镫、做胡旋舞、翻小翻、搬石头、耍单鞭、抡大刀、跑马、打秋,等等,我们希望能学到那么两手。文戏里有丑角戏我们也能看一看,因为丑角在戏里有精彩的念白。

一不吹牛二不喧,我家三辈做大官;我爷见过皇上的面,我婆跟娘娘吃过饭;我爸穿的是黄马褂,我妈穿的是绫罗缎;出门不走坐软轿,回来捶背有丫鬟;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上镶的是五彩蓝;过年过节礼送满,绅五绅六都来舔;自从我爸钻了土,地方上的绅士趔得远;换了人,换了脸,翻过来给咱还打算盘……

勉强地看了一阵,我们骂着啥烂电影,祸害得人跑这么远的路,沮丧地离开了唐寨子。走夜路的人都知道,月亮越明越不安全,因为月光是带着诱惑的,什么都在似与不似之间,人容易上当受骗。

起初我们走得还很从容,忽然鬼火出现了,幽蓝的火苗时明时暗。尽管知青老师给我们讲过鬼火是磷火,但在我们的意识中那是鬼提着灯笼在走。我们谁都不说鬼火,老人说不能声张,就当没看见,说出来就是看见了,那就是招惹,鬼这东西是不能招惹的,谁招惹上谁的身。没有人说快走,但大家的脚步都悄然加快了,谁都明白吃亏的永远是后面的人,因此都往前挤,越挤越快,那真是争先恐后。我想大家眼前一定浮现出庙里壁画上的情景。我们都不敢回头,老人说人的两个肩头各有一盏灯,人看不见,鬼却看得见,只要灯亮着,鬼就知道你胆子正着,不敢附身。因此,害怕时千万不可左顾右盼,一左顾右盼就吹灭了肩头的灯,鬼见你肩头的灯灭了,就知道你心虚了,胆输了,就敢附身了。我们端着头往前疾走。总会有人崩溃的,不知谁大叫了一声,这就像百米赛跑打响了发令枪,我们撒腿就跑开了。我们彻底吓破了胆,头发都奓起来了。老人说鬼怕火光,害怕时就刨头发,头发会发火。我们边跑边刨头发,立时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个个头上火星闪烁。越跑越吓人,我们像旋风卷下山冈,卷过沟壑。那完全是一场疯狂的赛跑,十几个人蹬起的尘埃让我们大声咳嗽着。自然有人落在后面,“妈呀妈呀”地大叫着,就像被鬼抓住了一样。

一直到接近庄子,狗叫了起来,一只狗的叫声引来数十只狗的狂叫,我们这才心安了些。虽有狗的叫声壮胆,但我们依旧飞奔着。一直到了南山坡,看到庄子了,看到依稀的灯火,狗叫着迎我们来了,谁家的狗扑向谁,我们扑倒在草坡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就像从地狱逃回了人间。我们至少跑过了十里,呼吸像穿过峡谷的劲风,心像锤头狂捶胸膛。当我们的呼吸渐渐舒缓,心跳渐渐平静,我们听见有气无力的哭诉声,支支吾吾的,像男的,又像女的,听上去鬼声鬼气的。想到大人说鬼会变声,我们跳起来又跑,后面有人声嘶力竭地号叫:妈呀妈呀,有鬼在啃我,救救我呀,有鬼在啃我,救救我呀。这更吓人了,谁敢掉头去看个究竟。

我们又一路狂奔,进入村巷,到麦场上,扑倒在麦秸垛上,才彻底放松了。那呼救声终于撵上来了,是胡汉三。胡汉三肉墩墩的,很像《闪闪红星》中的胡汉三。他声音都嘶哑了,像只鸭子扭扭捏捏跌跌撞撞冲过来,扑通跌倒在地上,口里还叫着,妈呀妈呀,有鬼在啃我,救救我呀,有鬼在啃我,救救我呀。我们借着月光一看,原来是一朵干了的狗牙刺抓在胡汉三棉裤裤腿烂边子上,狗牙刺又密又尖,随着跑动在脚脖子上抓来抓去,可不像是鬼尖利的獠牙在啃。胡汉三的脚脖子已给抓得血里糊拉的。胡汉三像秋风中的鸡娃抖成一团,重复着妈呀妈呀,有鬼在啃我,救救我呀这句话。我们大声叫他,他依然这样叫着,他已经神志不清了。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我们把他抬回了他家。从胡汉三家出来,我们都冲着自己的家狂奔起来。

第二天上学,胡汉三没到学校来,他娘来给他请假。胡汉三的娘大嗓门急性子,还在院子外面就喊,黄校长,我儿子魂丢了,今儿给叫魂哩,上不成课了,给请个假。人还没进大门,假已请完了,掉头又风风火火回去了。下午放学后,在回家的路上碰到胡汉三他大抱着一只公鸡,从河谷走来,边走边叫:守院哎,回来——守院哎,回来——胡汉三的娘就跟在他大屁股后,应着,回来咧,回来咧。守院是胡汉三的小名。

自此,胡汉三就呆痴了,动不动就说些莫名其妙的鬼话,腔调都是故去的人的腔调。这种病该找夜猫子给看,可老夜猫子疯了。胡汉三越来越瘦,说是啃骨头吃肉,也不长个了,他弟弟都长得把他撂了。他爷讨了个偏方,把毒蛇剁成指节长短,喂乌鸡。鸡吃蛇后就肿了,然后把鸡宰了,在内脏塞上黄芪,炖了给胡汉三吃。经常看见他爷、他大在山里抓蛇。我们那里有蛇,但都在山上。但胡汉三一直没有好转,踉踉跄跄地勉强活过了四十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