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狗来,挡狗来”,这是进入老家的庄子你随时要喊出口的话。许多人都是爬上墙头,或站在崖头上,才放开嗓门喊:“挡狗来。”狗总是比人先出来。一只狗把住村巷,你休想轻易进去,可别耍大胆,若没有人出来挡狗,一只狗就是一个威风八面的门神,你想走进一家是没门的。“家狗,家狗,家里一口。”老家家家都养狗,有的人家还不止一只,而且从来不拴的,一只狗叫起来那就是吹响了集结号,所有的狗都聚拢来,将你团团围住,像打一场歼灭战似的。在村庄里,狗威风八面。在城里,我经常看到那些人牵着的狗,它们见到人没有任何反应,就在草地上溜达溜达,像人锻炼一样,然后便给人牵回去了。看着它们,我就想它们过过狗的生活吗?

在一个庄子上,狗是有组织的,狗群以村庄为核心,也有头儿,那是通过单挑、与两三条一母同胞的狗兄弟厮咬对决出来的。狗的决战不在村庄里进行,而是在阔大的原野,这是为了避免人的参与干扰。因此在原野你经常能看到两群狗厮咬的场景,甚是壮观。一场决战下来,胜利者会通过对失败者穷追猛咬和嘹亮的叫声以彰显威势,其他的狗就会听命,然后便一致对外了。

狗不嫌家贫,这是真理。狗一旦进入一个家,就再不会朝三暮四,即使你因什么事生气把它当成受气包打了,它也不会离家出走。城里经常发生被自家的狗咬的事,乡下的狗是从不咬自家人的。许多人以为狗就是看门,其实狗会帮你做许多事,拦羊,免去你的追撵之苦。那时候山中野东西很多,除了兔、獾、黄鼠狼这类的小兽,狐狸、野猪、狼,甚至是豹子也是有的,都会伤人,发生过狗为救家人勇战狼、野猪因此送命的事。狗还会给你挡狗,当你受到别人家的狗威胁时,只要你家的狗在身边,狗就扑上去。狗还知道维护一家人的尊严,你和人家骂仗,人家的狗也对着你吠,甚至扑过来咬你。狗喜人归迎野路,你出门归来,狗远远地翻山过沟去迎你,亲热得几乎将你扑倒。

传说中二郎神的哮天犬是一只辟邪镇妖的神兽。妖魔鬼怪最怕的是被狗血喷头,施耐庵在《水浒传》五十三回就写道:“马知府道:‘必然是个妖人!’教去取些法物来。牢子、节级将李逵捆翻,驱下厅前草地里。一个虞候掇一盆狗血,头一淋……”夜晚有事出门,带上狗出门,就像一个人陪伴你。而你倘若暗夜行路,听到狗叫,遇狗挡道,那就像是点亮了一盏神灯,壮胆稳神。

狗与人之间的感情,是这世间最纯真的感情,狗会为人流泪,为人守灵。村里的老蔡是个五保户,死后他的狗就趴在他的身边流着泪守护着,不让其他的狗接近。人们说这狗是为老蔡守灵哩。这是我亲历的。我读过一篇小说,写一只狗和主人的故事,作品的背景是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把饥饿中人与狗的感情写得很到位。可这位老兄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为凄惨的故事安了一个很不好的结尾,说主人死了,狗疯狂地撞棺材,是饿急了要打碎棺材,要吃主人的肉。那几年农村实行撤点并校,我去老家一所学校,校门外趴着十多只狗,同行的人不明白为什么校园门口会有这么多狗,有人开玩笑说狗也上课哩。我知道那是走远路上学的孩子家的狗,撤点并校后有的孩子家离学校十几里路程,翻山越沟的,就带着狗上学,狗就是孩子忠实的保镖。狗对人的忠诚毋庸置疑。

狗是有恩于人的。这是村里人惯常的说法,有两则传说,一则是说到了阴间,人在阳世上糟蹋的五谷粮食都会变成蛆虫,爬满你的必经之路阻挠你过去,你只有将蛆虫一条一条吃下去方能过关,而猫就守候在路边监视你吃,狗会及时扑过来赶走猫,替你吞了那些蛆虫。因此老家人说狗是忠臣,猫是奸臣。一则是说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这个世界是米山面岭、油缸醋井,人类过着不劳而获的神仙般的生活。可人不仅懒惰,且不知珍惜,一天有妇人竟随手从和好的面团上撕下一疙瘩给孩子擦屁股,被土地神报告给玉帝,玉帝大怒,派天兵天将下来收回所有的五谷粮食,将人活活饿死。天兵天将下来收五谷粮食时,狗就扑上去讨吃的,天兵天将就各样粮食给狗施舍了一点,这就是后来人们种植的各种粮食的种子,人们吃的是狗的口粮。现在想来,这两则传说除了讲狗之于人的恩情外,还有劝化人类要珍惜粮食的作用。

当然,狗咬人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庄子上谁没有被狗咬过呢?咬了就咬了,没人找后账索赔,也没人打狂犬疫苗,没见谁得什么狂犬病。尽管时常被狗围追堵撵,逼得人像猫上树爬墙,但人对狗并不记仇,因为狗天生就是看门的。

我小时候给狗咬过一回,屁股上被撕去一块,四个牙印至今清晰。据说伤口没见血,全是黄油,因为我小时候很胖,从此人们就叫我油葫芦。我当然是受了惊吓,那得招魂。父亲抱着我一路叫唤,母亲提着一只公鸡时时应答,从被咬的地方一直叫回来,公鸡被按在门槛上剁掉了头。母亲拔着鸡毛对我说,以后记住,出声的狗不下口,下口的狗不出声。意思是狗对着你叫,那狗不下口,不对着你叫的狗,那就要当心。我牢牢记着,遇见狗倘若对着我叫,就是遇到了好狗,倘若不对着我叫,就是遇到了恶狗。直到多年后我再次被狗咬了,我才发现经验其实很害人。

红军长征胜利70周年,那年我还在做记者,我去五更山采访。1935年红军长征曾经过这一带,五更山住过红军将领,流传着许多故事。我到五更山时,正是正午,骄阳似火。路边的糜谷叶子都卷得像屋顶的雨槽一样纷纷垂着,泛着灰白的色泽,那是一个旱年。村子静静的,连鸡鸣狗吠都听不到。正午,人在歇晌,狗也歇晌了,我暗喜。可到了村口,与一只狗狭路相逢,狗卧在一堵墙下的阴凉处,吐着猩红的舌头哈气。正在我犹豫之时,它眯着眼冲我叫了两声,我当下心里实落了,它不是那种非得让我留下买路肉不可的狗。我冲着它友好地笑笑,试探着往前走,它又叫了两声,目光里有走你的,我不会对你下口的意思。可当我经过它的时候,它忽然就扑了上来。好在我手里提着根棍子,身手也还算敏捷,躲过了它的偷袭。狗扑了个空并不走开,堵在路上冲我又扑又叫。它的叫声立刻召唤来好几只狗,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有的还一扑一扑的,那阵势挺唬人的。虽然我手里提着棍子,但也不敢妄动。一只狗拿我没办法,一群狗我拿它们没办法。我点了根烟与他们对峙着,叫着“挡狗来,挡狗来”等人出来,并给它们拍了许多照片。

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女人出来,打着哈欠,挥着树枝骂着把狗驱散了。女人说,喝水吗?行走在西海固山里,进村遇上人他们问的第一句话都是,喝水吗?我确实渴了,说喝。跟女人往院子里去,一只狗看来是她家的,一直尾随着我叫,女人端出一碗水,狗越扑越凶,女人呵斥追打,它就转着我,我就有些怵,女人一跨腿把狗夹在腿间。我说,这狗挺凶的,也不拴着点?女人说,以前也不这么凶,现在人都走光了,它见个生人稀欠噻。

我猛喝两口,水很冰,激得我一个嗝接一个嗝打。女人笑着说,刚从窖里打上来的,你慢点喝。忽然窑门里扑出一只黑猫,好黑,就像一个影子,狗立刻扑过去,可那猫极敏捷,三跃两蹦便上了墙头,又一跃上了树,蹲在树上。狗往树上扑,爪子抓得树皮刺啦刺啦,猫龇牙咧嘴“呜哇呜哇”,不似恐吓,却像嘲笑。狗上不了树就在树下一蹦一跃“汪汪汪”大叫。女人嘻嘻一笑说,看把你能的,你要上了树,还不气得老虎上吊?我说,老虎咋还就上吊了?女人说猫是老虎的师傅,猫把所有的本事都给老虎教了,就把上树这一手留下了,要不这世上就没猫了,早让老虎吃光了。我笑着说,没进城打工?女人说开春应时应节地下了几场雨,想着旱了几年了,该给一年好收成了,谁知老天爷把人谎下了,一把薄庄稼把人绊住了,不是的话也在城里哩。我说,家里你当家吧?女人嘻嘻一笑说,有男人呢么,我会当个啥家。我说,那你是个有福的人,啥心都不操的人福大哩。女人说,这话对着哩,富家还有个当头,穷家寒舍的么当头啥。

从院子里出来时,我还看了看狗,它依然在与猫对峙着。可走出不远,我就被它咬了,咬得很结实。谁知道它啥时候尾随我出来的。女人撵来说,你看这咋好么。说着抹起我的裤腿,抓了土就往上揉。我说没事,没事。女人说,这狗黏得很,咬羊皮贩子没咬上,在心里记着,总要咬上一口。我说,我长得像羊皮贩子?她咯咯一笑说不像。又转过去骂狗,瞎实了,连干部都认不得。

回家和娘说起来,娘说,世道变了,狗也变了。又说,你要记着,狗只要对你下过一次口咬空了,肯定要得机会咬你,总得咬你一口。下口的狗都难缠哩。我说,狗也好面子哩,没咬上觉得丢人。

在山村,一个人走在山梁沟壑间,后面或前面有只狗,这是凡常景象,也被影视剧广泛运用。现在,这种景象愈发常见了,随着农民进城,村上只有老人与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