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那片土地上生活,一个家像操心一对牛一样,一定操心着一对驴,犁地、推磨、拉车、驮水、捎脚(骑人),人们的衣食住行无不与驴有关,年好过,月难过,日子还比树叶多。驴是一个家不可或缺的伙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驴陪着人走过了那些沟沟坎坎、磕磕绊绊的岁月。驴和牛一样都是上天指派下来为人分担苦难的,而驴比牛更辛苦。在那片山梁沟壑的土地上生活,没有驴日子是不能想象的,没人会轻看一头驴的。驴以其能驮能拉吃苦耐劳的本质,成就了一个团体——“驴友”(tourpals),户外运动和自助自主旅行爱好者以此自称和尊称对方。

人骂人常骂驴脾气或属驴的,意思是犟。事实上,在大牲口中驴的性子最好了,它没有牛犟,也没有马和骡子性子大。突然冒出来的一只兔子、黄鼠、狐狸,马和骡子都会惊慌失措,撒野狂奔,会尥主人一蹄子。但驴不会,它只是甩甩大耳朵,看上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干自己的活,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在山里驴车是最普遍的交通工具,驴很安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你在车厢里瞌睡了就睡,驴保证会把你平安地拉回家。骂不明事理的人,人会骂蠢驴,其实驴一点也不蠢,别看它平时耷拉着大耳朵,眯着眼睛,看上去木愣,其实它很精明,它们会眯着眼睛听人们家长里短的谝闲,会互啃脖子,会记得自己的相好,会打滚——在草地上撒欢打滚,那是驴最惬意洒脱的时候。前不久接到一条微信,列举了保健的十个小动作,其中一个小动作就是早晨起来像驴一样打滚。我笑了,驴打滚可真是活动全身筋骨的综合运动,老家人说的四大舒服就是:公鸡打鸣猪蹭痒,人剜耳朵驴打滚。驴很记情,它能记住一个家,记住一个人,一生不弃,日子过不去了,人不得不卖掉一头驴倒腾日子,驴有了新主人,它还会像一个交情很深的老伙计偷闲叼空回来看看。人都知道,找驴就直溜溜找来了。

城里人知道的驴是文化上的名词概念,他们不懂驴。在我的许多同事中,他们不知道草驴是什么驴,叫驴是什么驴,骟驴是什么驴,因此闹出过不少笑话,比如说草驴是吃草的驴,哪个驴不吃草呢?草驴就是母驴。叫驴是叫唤的驴,哪个驴不叫唤呢?叫驴就是公驴。骟驴是善良的驴,哪个驴不善良呢?骟驴是被骟后的公驴。驴和马生出来的叫什么,他们不知道是骡子。

魏晋时代,驴有过很高的礼遇。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记载:“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曹丕)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作一声驴鸣!”驴是那样的稳重,怎么骑也不会出事,更无性命之忧,八仙中的铁拐李是倒骑毛驴的,所以骑驴写诗是最惬意的,“骑驴两脚欲到地,爱酒一樽常在旁”(陆游);“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苏轼);“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李贺);“日暮独归愁米尽,泥深同出借驴骑”(白居易);“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杜甫)……诗人骑着驴优哉游哉,成就了多少传世诗文,然而驴并不是主体意象,只不过是个代步工具而已,真正为驴写的诗很少。

倒是黄胄画驴的题诗刻画出了驴的形象:“平生历尽坎坷路,不向人间诉不平”“任劳任怨忍饥寒,文人笔下遭卑视”。黄胄以画驴名世,笔下的驴憨态可掬,美德如炽。这是由于“文化大革命”时期他被下放新疆关进“驴棚”放了三年驴,长时间与驴相处,他懂驴了,也成就了他艺术大师之名。

驴的不幸也是来自于文化。自柳宗元写出《黔之驴》,驴有了文化意义上的不幸。驴成了喻体,博士买驴、非驴非马、好心做了驴肝肺、借坡下驴、驴唇不对马嘴、黔驴技穷……抛开这些成语不说,单就是当今酒桌上,关于驴的段子也是不少,稍稍梳理几则。

其一,局长批一文件:“此事不能马户。”本为“马虎”,却写成了“马户”,于是便被下面人读成了“此事不能驴”。其二,一老农赶驴车进城,拴驴于树上,结果驴啃了树皮,被城管罚了款,老农气得给了驴两个嘴巴,大吼,你以为你是城管,到哪里都是白吃白喝。其三,一人下乡,至于缺水地区,碰见一小孩驮水,喝水上镜头,水苦涩,摇头,小孩说对着呢,这水喝上苦得驴都摇头哩。其四,一老农骑驴进城,遇见一个地痞,地痞问吃了吗?老农说吃了。地痞说我没问你,问驴哩。老农一回头,给了驴两个嘴巴,说驴日的,在城里有亲戚也不给老子说一声。其五,一人下乡,看见驴脖子戴着个铃铛,那人笑说它难道也爱美,还戴项链?老农说驴生来就是干活的,戴个铃铛,是防止它偷懒,只要干活它就得动,一动铃铛就响,铃铛不响时,就说明它不干活了,不用你老盯着它。那人说那它要是站在那里不动光是个摇头呢?老农说好我的先生哩,它哪有你那个智商。其六,小驴问老驴,为啥咱们天天吃干草,而奶牛顿顿吃精饲料?老驴叹道,咱爷们哪能跟人家比,咱们靠跑腿干活吃饭,人家靠胸脯吃饭!

即使在那些使唤着驴的土地上,驴默默地分担着人的生活重负,却也被借来骂人。如果你碰上一个大人追着小孩骂狗日的,你不用担心,他是在惯那个孩子。如果你碰到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互相骂狗日的,更不用担心,说明关系非同一般。可是如果你碰到一个大人追着一个小孩驴日的驴日的骂,那这个小孩肯定要挨揍了,如果你碰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骂驴日的,那他们一定要弄事了。狗日的不是骂人的话,驴日的绝对是骂人的话。在陇东、陕北、宁南等地,骂驴日的时候,说明气生得很大,都要爆炸了。新疆是毛驴大省,大街小巷里走的驴车就是一道风景,去新疆打驴的成为一种时尚,然而新疆最重的骂人话就是“伊懈克”,即毛驴子。

最近有一则寓言小故事《驴是怎么死的》很火。说驴耕田回来,疲惫不堪地喘着粗气,向狗诉苦说,唉,老朋友,我实在太累了,明儿个真想歇一天。狗告诉墙角的猫说伙计,我刚才去看了驴,这位大哥太累了,它说它想歇一天,也难怪,主人给它的活儿太多太重了。猫转身对羊说驴抱怨主人给它的活儿太多太重,它想歇一天,明天不干活儿了。羊对鸡说驴不想给主人干活儿了,它抱怨活儿太多太重,唉,也不知道别的主人对他的驴是不是好一点儿。鸡对猪说驴不准备给主人干活儿了,它想去别的主人家看看,也真是,主人对驴一点儿也不心疼,让它干那么多又重又脏的活儿,还用鞭子粗暴地抽打它。晚饭前,主妇给猪喂食,猪说主妇,我向你反映一件事,驴的思想最近很有问题,你得好好教育它,它不愿再给主人干活儿了,它嫌主人给它的活儿太重太多太脏太累了,还说它要离开主人,到别的人家去。晚饭桌上,主妇对男人说驴想背叛我们,它想换一个主人,你准备怎么处置它?男人咬牙切齿地说背叛是不可饶恕的,对待背叛者,杀无赦,炖了它。于是,驴就被杀了。一头勤劳实在默默无闻的驴就这样被传言“杀”死了。

这则寓言小故事无疑道出了驴悲苦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