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票

粮票

“粮票”打来电话说新收了几张稀有票证,你过来看看。我说好好。手机里存储了太多的人,除了重名的容易混淆,还有许多人没有深刻印象,加之记忆力衰退,常常是来了电话盯着名字半天想不出是某人,应答不当总受责怪,再记手机号码就细了,名字前加上单位名称,比如电视台张三,民政局李四,房管局王五,有绰号名字前加上绰号,比如大象赵六,野猪钱七,碎嘴孙八。“粮票”是摆票证摊点的老猴子,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头。这么大年龄了,该输入他的名字,但我问过他的名字,他说你就记老猴子吧。输入时又觉得老猴子不合适,毕竟是一个老人。再问他的名字,他笑了,说多少年了,都叫我老猴子,以前叫我老猴子我跟人干过架,现在叫来倒觉得亲切哩,叫名字反不习惯,多少年了,偶尔人叫了名字,迟疑半天才能想起叫的是我,名字就是个代号么。我想想就输入了“粮票”。

去年又搬了一次家,搬到北塔湖附近,实现了逐水而居的梦想。北塔湖有“城市绿肺”之称,沿岸人流如织,于是就自发形成了一个旧货市场。有几家旧书摊,散步时便在旧书摊翻旧书。旧书古朴,儒雅,不像现在的书过度装帧,几万字的书都能搞到二三百页的大部头。遇上心仪的旧书便淘回来,日渐成了一门功课。淘到过上海书店1963年5月第一次出版的《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定价才1元。淘到过商务印书馆1963年出版、严群翻译的古希腊柏拉图的《泰阿泰德智术之师》,定价才1元1角。这些书四五块钱就淘到手了。要是现在出版的,至少三四十元。也去各种古董摊上看看,只是看看,极少买东西。我不搞收藏,其因有二:一是没钱,二还是没钱,何况现在全民收藏,总觉得哪有那么多的老货,所谓古董皆是做旧的新物。

一天,在一字排开的古董摊点里,我发现了老猴子的票证摊点,不是兼作,纯粹的只有票证。我就像铁块遇上了磁铁,被牢牢地吸引住了。从明清时期的借据、地契到当今的各种票证,涉猎广博。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票证为最多,布票、粮票、肉票、烟票、酒票、糖票、醋票、油票、盐票、煤票、糕点票、棉花票、絮棉票、线票、肥皂票、火柴票、麻酱票、缝纫机票、自行车票、汽油票、煤油票、手表票、理发票、侨汇票、菜票、豆制品票、料票……种类繁多,五花八门。其中有世界上面额最小的布票,曾获得吉尼斯世界之最的新疆1厘米布票。正如票证下面垫着的灰布两边所写:方寸世界小,历史舞台大。

老猴子的票证摊点让我大开眼界,蹲在票证摊前,我才发现曾影响了我国几代老百姓生活的票证时代,我虽然经历了,但对这个时代的票证我仅有个概念,完全像一个局外人,几乎一片空白。1955年国务院发布《市镇粮食定量供应暂行办法》,国家发行的第一套通用粮票,标志着票证时代开启,其后相继发行了数以千计的票证,中国进入了票证时代,社会由此划分为吃“商品粮”与吃“农业粮”两大阶层,壁垒森严,有着严格的“世袭制度”,城乡二元体制由此产生。那时候有一个特殊的关系叫作“粮食关系”,与城镇户口同等重要,粮票是城镇户口的身份证。至“文化大革命”时期票证时代达到顶峰。票证范围之广、地域之宽、品种之全、时间之长、数量之多,为人类历史之最,除了买红宝书、《毛泽东选集》、领袖像不用票,其他东西几乎都要票。而这其中绝大多数票证“非城镇户口”没有资格使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粮食供求走向市场,粮票逐渐走向衰亡。继各省市地方粮票逐步取消之后,1993年5月,北京市最后停止使用粮票,粮票全面退出人们的生活。2001年3月,国家粮食局发出通知取消《市镇居民粮食供应转移证明》,从2001年5月1日起“各类异地人口和农转非人口办理户口迁移时不再办理《市镇居民粮食供应转移证明》和“农村粮食供应转移证”,居民口粮本等粮食关系手续相应取消”,标志着票证时代结束,票证完全退出了人们的生活,进入橱窗,却成了收藏的新宠。

老猴子票证摊点占比分量最大的是粮票,全国通用粮票、军用粮票、各省市地方粮票、面制品票、餐券票、杂粮票、大米票、面粉票、细粮票、粗粮票,小米票……粮票从16两制到10两制再到公斤制(解放初期,粮票采用古时“半斤对八两”即16两制计量,1959年改为10两制计量,1985年起改为公斤制),面额公斤和市斤并存混用,从壹钱、伍钱、半两、壹两、贰两、伍两、壹斤、贰斤、叁斤、伍斤、拾斤,直至百斤、千斤、万斤,票幅从指甲盖大小到信封大小,纸质有土纸、再生纸、布纹纸、印刷纸、胶版纸,直到印刷人民币的水印纸,文字有繁体字、简化字、大写字、小写字、阿拉伯数字、罗马数字、少数民族文字,还有错别字等。粮票印制有木刻版、石头版、玻璃版、胶版,一直到电脑排版。票面的美术装帧图案涉及革命圣地、塔寺庙宇、亭台楼阁等,国防建设、工农牧业、水电交通、城市建设的重大成就,工农商学兵形象,从新中国成立初期经济建设、农业合作社、人民公社、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直到改革开放,方寸粮票,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录着各个时代鲜明的特征。

这些散发着浓郁的历史气息的粮票深深吸引了我,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我说,你给我整一套。他绷大眼睛说:“整,整一套?”我说:“粮票,全的。”他“噗”地笑喷了,说:“兄弟,一看你就是个外行啊,全套的?你知道全国有多少种粮票吗?从1955年发行全国第一套通用粮票,到1993年粮票彻底退出生活,近四十年从中央到地方,全国2500多个市县,还有一些公社、镇、乡、大企业、厂矿、农场、学校、部队、公社,发行了各种粮票,种类达14000多种,数万个版本,粮票成为除人民币外发行量最大、种类最多、使用期最长、影响最大的无价票证,创下世界之最,不要说我,就是全国所有的藏家,也没有一个说自己有一套。”我目瞪口呆了。

老猴子从一个袋子里掏出几本厚厚的影集,上面写着“见证时代——经典票证”,里面是经典票据影印件,剪贴有票据故事。老猴子说许多票据我也只有影印件,像壹钱、伍钱以及一些错版票,如今是身价百倍,还在涨,我也只有影印件,要想收到几乎没有可能了。

这是一本关于粮票的图文并茂的大书啊,是一部粮票的发展史,其中有不少罕见的粮票影印件,譬如:抗日名将彭雪枫家乡河南省南阳市镇平县1965年发行的一红一蓝两种油票,红色面额为伍分伍厘,蓝色面额为壹钱陆分伍厘。社教干部下乡到农民家搭伙吃饭,除付钱粮外还要付油票,干部一月的食油定量为伍两,伍分伍厘由伍两除以三十天再除以三餐而得出,也就是说为一餐定量。壹钱陆分伍厘则为一天定量,在当时很多农民一家人一年到头吃不上二斤油,干部能有这样的定量已相当不错了。伍分伍厘油到底有多少?1斤为10两,1两为10钱,1钱为10分,1分为10厘。伍分伍厘为1斤的1/180,也就是合2.75克,形象地说,还不到铁盖儿白酒一盖儿。农民将干部吃饭给的油票汇集起来,够1两了,再到公社粮站去将油买回家。该油票被吉尼斯纪录认定是世界上面额最小的油票,被中国历史博物馆所收藏。又譬如:最小面额的粮票是南京市1960年粮食局发行的壹钱粮票,供买卖油条、饼干等粮食制品找零用;最大面额的粮票是1967年发行的一万斤的粮票;票幅最大的粮票是1984年广西粮食局发行的广西流动人口粮油定额供应卡,票长17.3厘米,宽6厘米;票幅最小的粮票是1955年浙江省印制的随证粮票,票长0.9厘米,宽0.8厘米,仅有小手指甲盖大小。再譬如,江苏省1969年印制发行的第一版壹两、贰两粮票,以南京长江大桥为票面图案,但大桥上的三面红旗和桥下诸多簇拥的红旗均是往东飘,显然刮的是西风,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这红旗往东飘,显然是“西风”强劲,“东风”不敌“西风”。倘若你要是搞收藏,就会明白错误永远比正确值钱。粮票刚一开始发行,就被人看出重大错误,发出的全部收回,和存票全部销毁。“文化大革命”期间,武汉市一区革委会粮食局曾发行了一种“粮票储蓄存折”,可以自由存入全国粮票和省市粮票,与银行储蓄存折一样。那些冠以经典的票证在现在看来是那样不可思议。

老猴子是个胸无块垒的坦荡之人,不问我姓甚名谁,就告诉我他的身世:我以前是农村的,我大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成为一个吃粮票的,为此老爹把家传几代的一对镯子送了礼。老猴子说那可是对真正的翡翠镯子,从我太爷手里传下来的老货,有一百多年了,放到现在最少上百万了。唉,人眼前头的路黑着哩。他说那时间买肉要肉票,有了肉票还不行,还要门市部的主任批一下才能买到肉。那主任是从屠夫干到主任位置上的,参加扫盲班识了几个字,那字写得简直没法看。他第一次去打肉,见“肉”写成了“内”,怕买不上肉,就添了个“人”字,结果去了那卖肉的看了半天,说票是假的,他跟那卖肉的喊了起来,那卖肉的拿出一把票说这才是主任批的,他一看上面全是“供内×斤”。肉没买上,票也废了,挨了一顿好打。成了吃粮票的人后,他给安排到农具厂上班,没几年改革开放,改革东风一刮起来,厂子迎着风就倒了,他下岗了,那段日子比农村人难过啊,干这干那的没干成一件,最后倒腾粮票,现在倒真正成了吃粮票的人了。

“吃粮票”,我倍觉亲切,感慨万千。父亲最大的梦想就是把我培养成“吃粮票”的。

票证时代正是我的童年时代,在如此浩瀚的票证海洋中,我所知道的只有布票和粮票,困扰我们生活的也只有布票。尽管每年我也能分到布票,但没有支配权,几年做一身新衣,还年一过娘就锁进箱子,浪亲戚、吃宴席才穿,再都是大人们穿得破旧不堪进行拼贴缝补的衣服,像百家衣。即使到了我放羊、喂猪、打柴、拾麦穗、挖草药能够挣来扯布的钱了,依然如故,因为布票没处挣去。那年,大队通知让到公社供销社领赊销布,不要钱,也不要布票,什么时候要,要多少,都没做说明。村上人都是过日子很谨慎的人,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怕秋后算账,不要说以后加倍地收,就是按平价收,今年领了,那就是提前把以后日子里的东西用了,不是为以后的日子挖个大坑?都互相探问,许多人家说不领。但看到一些人领回来了,一些人动摇了,就去领了。我们家也是纠结再三才去领的。后来,没见秋后算账,就那样不了了之。有几户没领的人家,说起来就像吃了多大的亏似的,一家人互相埋怨,得出结论,以后公家只要发东西就要。

至于粮票,虽然不像布票,与我们的生活不是息息相关,但对于我们,粮票的意义更为重大。我们把凭粮票吃饭的公家人叫吃粮票的人。对于那个时代,一只眼睛一条腿一个二婚头的吃粮票的,都能够娶到乡下最好的女子,这是极普通的形象,娘家人则就鲤鱼跳龙门了。倘若一个农民嫁(娶)了吃“商品粮”就是神话了。“吃粮票”就等于“月月有个麦子黄”,对于长期饥一顿饱一顿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老家人来说,无异于天堂梦圆。更为重要的是“吃粮票”就意味着是公家人了,谁家出个“吃粮票”的人,就是朝里有人的人家了,招工、当兵、推荐上大学、在大队弄个队干、批个宅基地、吃个救济,诸事就都有人打点,在村子上气象就大不一样了,在人前说话做事就不一样,就拿红白喜事吃席来说,上岗子(上席)就给人家霸着。张光的姐姐在毛宣队里,唱歌唱得好,结果让县剧团给拔去了,吃了皇粮,回来气派就不一样,看人走亲戚拿礼品就是粮票。粮票是多么高级的礼物,有了粮票能买面包、蛋糕、饼干、挂面啥的。因此,粮票于我们有着布票不可替代的象征意义,是我们精神世界的东西,寄托着我们的理想、愿望、目标、追求。

不过,那也只是我们的梦想。尽管我们曾有过多么丰富的梦想,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做黄继光、邱少云、雷锋这样的英雄,最终都湮灭在现实的土雾中,生活在我们那样的地方,有多少梦想可以成真呢?绝大多数梦想都只是梦罢了,“吃粮票”就意味着改命,那非一般人力而能实现的,大家都有自知之明,因此粮票之于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实际的意义,我们也并未有切肤之痛。然而,到了1973年,我对粮票有了切肤之痛。

奶奶(外奶奶,我习惯叫奶奶)老家是陕西人,婚后遭遇天灾人祸的,逃难到宁夏,解放后就落户到了宁夏。奶奶的妹妹却嫁到了山东。1973年奶奶有了病,很重,村子上人都来看过,说眼睛都掉到坑里了,怕是要走了。奶奶也觉得自己要走了,就想去看看妹妹,她们一起耍大,自逃难后就再没见面。李赤脚给奶奶挂了几天水(输葡萄糖),奶奶精神好了些,就嘟囔着要去山东看妹妹。那时候交通极不便利,汽车火车的,去山东一去一回要八九天时间,倘若车转接得不顺,得半月,这就需要粮票。起初,也觉得不是啥事,那时候干部经常下来住队,吃的是派饭,今儿这家,明儿那家,吃饭都是付钱和粮票的,家家该有几斤粮票,粮票要去公社粮站兑粮,几斤粮票兑换起来麻烦,也都放着,或有事出门用,或攒多了兑换。父亲不打算下馆子,娘已经着手做锅盔,推炒面。我们那一带人出门都带这两样,因为即使三伏天也不坏。奶奶年纪大了,又是个病人,每天总得汤汤水水地吃点,有十几斤粮票就足够了。粮票借了二十几斤,大队长说你这用不上的,这是宁夏粮票,只能在宁夏吃,到了外省就吃不了了,得有全国通用粮票。父亲只能再去找全国通用粮票,然而,谁家有全国通用粮票呢?找了几家有吃粮票的人家没找上,作难了几天,才去县城找老三。

父亲七岁上出门拉长工,跟着活走,一起拉长工五个人就拈香叩拜,成了拈香兄弟。其中老三后来有了出息,做了公家人,吃上了粮票。其实也就是个兽医,先在公社兽医站,后来进了县兽医站。那年老三回来,几个拈香兄弟家都走了走,给老五家拿的粮票,给我们家拿的是挂面。父亲不高兴了,伤心地说一直以为老三跟他最过心,现在看来跟老五是最过心的。从此,时常会说起这事,就像给老五拉了一头牛,给他抱了一只鸡。事实上挂面是直接可以享用或当礼物送人的,而粮票要换成东西还得掏钱。从此,父亲偶尔去县城,再没去过老三家。现在父亲顾不上嫌隙,去找老三。老三也没有全国通用粮票,去粮站换,人家要介绍信,没有介绍信不给换,可要开介绍信,得有出差开会的通知函。没有办法,老三找了好些熟人家,才找了六斤全国通用粮票。后来,父亲给老三送去了一袋子小米,老三不要,父亲撂下就走。老三撵着说,就六斤粮,你看你咋是这号人,还跟我是兄弟吗?值得一提的是奶奶看了妹妹回来,病竟然就轻了好了,父亲很奇怪,说,你说他奶奶是不是给我们玩了阴谋诡计?这遭到娘的强烈反驳。有一段时间娘要说起来,总要落泪,搞得父亲心里很泼烦。

父亲回来后重重在我头上拍一巴掌说:“狗日的,一定要给老子弄成个‘吃粮票’的人。”

然而,要成为一个吃粮票的人太难了,有三条路可走,第一是当兵,第二是招工,第三是考学。招工一步到位,可极少招工,考学已经不考了,改为推荐,而自改为推荐,我们大队没推荐出去一个,只有当兵一条路,当兵回来会成为工人、单位司机、干部,那些年我们村上当兵的几乎没有回来继续种地的。然而,这些都是队干牢牢把持着。一个大队也有一个庞大的行政机构,支书、大队长、副支书、副大队长、会计、妇女主任、民兵营长、副营长、治保主任、贫协主席、大队委员会委员,生产队有队长、副队长、政治队长、会计、妇女队长、民兵排长、会计、仓库保管员(分为粮食保管和现金保管)、计工员等,他们每人都像一棵大树,延伸出许多枝丫,七大姑八大姨。但父亲还是做着努力,从我十六岁上,他就从招工到当兵开始折腾,直到后来恢复高考,我考上了学。

起初我以为老猴子只是个普通的票证贩子,经过几次接触才知道他是一个藏家,而且潜水很深,是票证收藏协会副会长。他是个善于讲述的人,可以说对这些票证背后的历史,他很熟悉,讲述得有据有典,有声有色。我想如果不论学历,就以对票证的研究,他做个教授,才识绰绰有余。

装粮票和影印件的影集老猴子有十几本,老猴子说:“粮票是一部‘大书’,我准备出一本全国独一无二的粮票书。”

我点点头说出来肯定畅销,他说:“不急哩。我又不像你们靠出书出名哩,我就是当今生的一件活干哩,一定要干漂亮哩。”

他要介绍我加入收藏协会,他说:“你是作家,我们就缺笔杆子。”又说:“我给你说,票证有故事哩,你钻进去,绝对能写一部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