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山
那年回家过年,二虎正月初八娶儿媳妇,我就在家多待了两天。老家喜事都在正月里办,因为一年中正月最闲,而这几年人们都出外打工,也只有正月里才聚得齐全,红白喜事过的就是个人气。典礼的时候,鸠山一抱拳,开口说道:
天开喜门结喜缘,一对新人长得嫽,
新娘就像穆桂英,新郎就像杨宗宝。
就是公公有点二,翻眼动舌像烧包,
婆婆实在太老了,嘴巴搐得像荷包。
鸠山赢了个满堂彩,大家叫再来一段,鸠山一抱拳又说了起来。
我看着鸠山,活脱脱一个他大忆苦。这也不奇怪,因为从小他就能说,关于同学的顺口溜几乎都是他编出来的。比如说水蛇腰:轴承脖子弹簧腰,走路就像水上漂,上山下沟不嫌累,水边还要照一照。我说这家伙嘴头子现在溜出来了。二虎说他现在是社火头儿,仪程官,继承了他大的遗志哩。我笑了,这遗志是我们上小学时候的词。我说,不打工了?二虎说,五十过了,打工活不好揽了,儿女也都成家了,就回来了。我说,现在人走光了,社火还能耍得起来?二虎说,庄子上是耍不起来了,到乡上耍哩,上面提倡,还给补助哩,再说红白喜事咱们这一带也兴请人说几段,讨个吉祥热闹,挣个药钱烟火钱绰绰有余。
什么是仪程官呢?有个传说。说是商朝时,瘟疫大流行,人间成了地狱,百姓苦不堪言。当时,长安城内有一姓敖的马夫外出放马,忽然一阵风过,他面前落下一把锦雉羽扇,上书“仪程”二字。他捡起来去扇,惊奇地发现这把扇子能解瘟驱疫,于是就拿扇子走乡串户,说些吉祥话,瘟疫竟很快被驱除了。君王得知后,便封他为仪程官。每逢年节,他便组织人敲锣打鼓,为民间驱瘟除邪,消灾免祸,相沿成习。后来我查阅资料,发现仪程官应为“驿臣官”,也就是古代驿站的接待人员。专家说驿臣官的原型是明代降清的官员,因为他们的打扮是穿明代官服,倒戴纱帽,手持扇子,戴黑髯口。按社火里的说法,他们是春官的“部下”,职责是协助春官统率社火。
“说仪程”是社火活动中的一个环节,仪程官须能说会道,聪明敏捷,随机应变,因为社火不只在自己的村庄演出,而是要走村串户地巡演,你到我村演,我到你村演,称为“拜庄”,因此社火队互相较劲,抢风头、争名声。仪程官走在社火队伍前面,司礼喝道,道说吉祥。词句没有现成的版本,全靠临场发挥,碰见什么要说什么,而且要出口成章,朗朗上口。比如迎面走来一头牛,仪程官就得说了:“远看走来牛一头,金角银尾晃日头,近看原非凡间物,驮过老君炼丹炉。”来到村庄前,仪程官就得说了:“宝庄风水这么旺,原来修在龙头上。山环水绕像皇都,紫气腾腾大气象。”进了人家院落,仪程官就得说了:“头门上站着张口兽,二门上狮娃滚绣球。房上撒的是琉璃瓦,槽头上拴的大骡马。前院有棵‘摇钱树’,后院有个‘聚宝盆’。”经过学校,仪程官就得说了:“红旗插在崖头边,原来是座翰林院。教师个个是翰林,学生个个赛状元。”两个社火队狭路相逢,仪程官就要口才上见高低,被人家说败了,人可就丢大了,以后几年都抬不起头。而在社火表演中,仪程官要对每个节目解说评论,诙谐打趣。社火表演成功与否,仪程官的作用至关重要。过年耍社火,社火队在庄子间穿梭,一直要耍到正月十五过后。红白喜事上,仪程官当然也得说上几段,可是风光着哩。不过,后来社火不让耍了,仪程也就不说了。
鸠山他大曾经是仪程官,平日生活中词儿张口即来,就像唱信天游,唱花儿,不乏风趣幽默,碰上娃娃他会说:
这个娃娃真是淘,能在树上捉住猫,
他日见了玉帝爷,敢揪胡子做鞭梢。
遇到有人打架骂仗,他会说:
声高盖过老爷山,唾沫淹了龙王庙,
敢和天兵动刀枪,见了队长都不尿。
人们都聚在麦场上,他会来一段:
马瘦毛长沟子壮,老婆老汉争热炕。
老汉要在炕里头睡,老婆赖着偏不让。
老汉说是我捡的柴,老婆说是我烧的炕。
老汉说偏睡偏睡偏要睡,老婆说不让不让偏不让。
老汉抄起了掏榔头,老婆抄起了擀面杖。
哐里哐啷打到了亮,热炕谁也没睡上!
鸠山他大真正的风光是“忆苦思甜”时: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忆苦思甜”开始,让鸠山他大上台忆苦思甜,他说了几段,赢得驻队干部的赞赏,从此开始了以“忆苦思甜”为生的生活。
地主从来心肠黑,钻进鸡窝学鸡啼,
长工犁地半架梁,才见东山发了白。
社会主义就是好,人民生活大提高,
土豆烧熟加牛肉,白面馒头羊汤臊。
贫下中农吃得欢,嘴上燎泡一圈圈,
地主富农嘟着嘴,端碗菜汤干瞪眼。
人们就干脆叫了他忆苦。
忆苦成了靠嘴头吃饭的人,就像靠笔杆子吃饭的人,经常参加各种大会。他曾到公社、县上、地区参加过忆苦思甜大会,被评为典型,得过奖,也被大领导接待过,经常跟着公社大队的干部东家进西家出,碰上谁家饭吃在谁家,用人们的话说,吃得开,风光得很。地里的活他当然是不干了,他靠嘴挣工分,而且是满分,还吃救济。大年三十晚上,他会在筛子头家,对着扩音器说,家家都在广播上听。老家人讲究三十晚上坐夜,一晚上不睡,他一说就是大半个晚上。这事在后来上过报纸,忆苦得到了表扬,说过年不忘忆苦思甜。
忆苦思甜是一阵风,刮过也就过了,许多地方不忆苦思甜了,毕竟会又多,时间太长,人都疲了,麻木了,可是我们大队凡各种会还会让他上台说几段。没有别的娱乐,忆苦说的还是有些意思的,人们就当成了一种娱乐,就像现在的小品相声。在村巷里,人们蹴在一起,忆苦过来,人们会说,忆苦来一段。忆苦也乐于来一段。
世事总是要变化的,包产到户了,日子各家过各家的,种自己的地放自己的羊。忆苦饭忆苦一吃多年,已是一个不下苦的人,也不愿下苦了。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他不愿从那段已成为历史的生活中走出来,他甚至坚信那个时代还会回来。他留恋那个舞台,整日抱着个膀子,逢人还是个说,还经常往大队跑,往公社跑。他说忆苦思甜的那些内容已经机械化了,没人听了,说别的人们听还是爱听的,可没人给他一口粮,日子就过得恓惶。一个执着的人最容易陷入这样的困境。在家里不干活,还颐指气使,据说还给家里人忆苦思甜,惹得儿孙们都见不得,结果弄得家里乌烟瘴气,妻不贤子不孝的。父亲说人要惹得儿孙都见不得,就没活头了。后来忆苦的三个儿子都拖家带口进城打工讨生活去了,老伴又去世了,他就撵别人家的饭口,到了谁家坐着不走,人家会给他一碗饭吃,也贱眼他。
我每次回村,一入村口总能看见他,夏日坐在大门前的榆树下,冬日坐在背风的老墙根,一个人,眯着眼睛,痴痴呆呆的。最初忆苦见了我,总要拉住我的手说好一阵话。后来他就不了,最多睨我一眼两眼的,仿佛不认识我了,他嘴里絮絮叨叨的,细听,全是些忆苦思甜的老话。这使得“忆苦思甜”这个词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而他坐在台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形象也定格在我的记里。他父亲说他活愚了,人都不认得了,只剩下个说了,走走站站都在说,看到人就像没有看到一样。我想忆苦可能是患了老年痴呆,老人痴呆了老家人就说是活愚了。
那年回村,几日没见忆苦,问及父亲,才知道他去了。儿孙都进城了,他身边没有一个人,现在村子上人少了,住的地方又背,等人发现,已经臭了,让蛆唼了。父亲说走了也好,少受些罪。又感慨地说,要说忆苦以前也是个攒劲人,务庄稼没说的,也勤顾,好好过日子不比人窝囊,唉,那事害了他一辈子,想靠嘴头子改命哩,哪那么容易。
鸠山端着酒过来,开口道:这桌都是老同学,头秃背驼皱褶多,以前尿尿争山头,现在抬着湿鞋窝。他坐在我跟前,我说,你这嘴头溜得利索的。鸠山捣了我一拳说,说我利索是耍笑我,哪有作家的笔利索,作家挣的是老人头,我挣的钱里毛票多,小馆子里我吃面,海鲜城里你涮锅。老公鸡让他给我们一人说一段,总结总结我们。鸠山说,河里的石头往石山上背,往死挣瓜子(傻瓜)呀。水蛇腰说,就动个嘴,让你拔麦子还是打窖了?他说,比那累,蛇钻的窟窿蛇知道,溜一段嘴你得备好词,费脑子比费力气累人,你看作家头上头发都稀了,以前剃回头那头发都能擀个屁毡子哩。鸠山仰脖子喝了一杯酒说,都说我大那时间吃轻巧饭,受苦哩,只要开批斗会,只要忆苦思甜,你们不知道,我大那时候半夜半夜地不睡在想词哩,他又不识字,只能凭脑子记,我念书了,就让我记,有些字我不会写,就扇我,后来他还跟我学习哩,还要我跟他学,说这活学下了将来吃轻巧饭,你说他不忆苦思甜、说古道今的,看得清这世事变化?
水蛇腰说,你以前咋说我来着?鸠山嘿嘿笑着说,裤裆没缭严时候的事,谁还记得。水蛇腰说,轴承脖子弹簧腰,还有啥来着?鸠山说看把你想得吃力的,我再给你说一段:仙女下凡受了苦,比我婆娘还要丑,脸脸黑得赛包公……水蛇腰嘎嘎嘎地笑着打断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