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毛儿

胎毛儿

“我看你就是个坐飞机的命。”这是老家人嘲笑那些不脚踏实地爱幻想的人时常说的一句话。老家人做过各种各样飞翔的梦,就是从没有做过坐飞机的梦。飞机就像冲天而翔的老鹰,高不可攀,抬头看看了了心思就行了,至于坐飞机,那是有大本事的人的事。不过,飞机我们倒是经常见,因为每天都有飞机从我们村庄上空经过,现在想来该是有一条航线从我们的村庄上空穿过。这些年随着大家出外打工,都见了世面,日子也有了些气象,拉近了与飞机的距离,闲暇之时也不免预测:庄子上第一个坐飞机的会是谁呢?掰着指头算了又算,就是没有算到大庆婶的头上,偏偏大庆婶成了我们庄子坐飞机的第一人。

大庆婶的儿孙没发大财的,也没做大官的,只是在城里做苦力,她能坐飞机是干儿子孝敬的。

那年大队要来知青,往哪里安顿成了问题,有人就提出老庄子。老庄子以前叫刘家寨,住了不知几代人了,不知咋的,有一年庄子上连续死了几个青年人。后来,一家窑洞塌了,五口人全捂死在里面,人们就开始外迁,陆续搬去别的庄子。我们这里缺木头,老庄子被人抛弃,自然会把树砍了当木头用。一个庄子被人抛弃,过不了几年也就墙倒院荒,被黄沙野草掩埋。人走了,阳气就撤了,阴气便盛了,庄子上人说老庄子硬气,经常闹鬼。有人说老庄子邪乎,一群娃娃么,安顿进去不太好,有人就说城里人不信鬼,不怕鬼,信则有,不信则无。于是,大家就选了几孔还没坍塌的窑洞,和泥抹了一遍,炕、锅头都打好,把知青安顿了进去。一开始知青住进老庄子时,庄子上的人都捏着一把汗,几个月过去了,却什么事也没发生。人就说看,没啥事吧?知青住进了老庄子,老庄子又活泛起来了,经常听见他们的欢歌笑语。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细皮嫩肉、俏眉俏眼的城里娃,人们都稀罕,闲得没事了就去老庄子看这些城里娃。我们当然也成了老庄子的常客。可才过了半年,人们对知青就很有意见了,他们偷鸡,偷羊,而且偷狗,连刚出月的猪娃子也弄死吃肉。要知道,我们是从不吃狗和猪娃子的,狗和猪娃子死了就埋在果树下。大家的鸡、羊、猪是不圈的,狗也不拴,他们偷起来得心应手,这祸害大了。更让人们气愤的是他们傲慢无礼,没大没小,拐弯抹角地耍笑队上人,捉弄队上人。

每年开春,队上最苦的活计就是打窖淘窖淘涝坝。涝坝是专门蓄山水的,收满一涝坝,队上的牲口能饮半年,窖里的水就能省下了。可一年下来,涝坝淤积了一人深的泥,就得淘。淘了再用胶泥垫筑一遍,因为胶泥不渗水。涝坝像个锅,驴车用不上,只能从涝坝底往沿上背。男人挖一锹淤泥有二十斤重,丢进背篼时要喊一声,提醒你躬腰鼓劲,猛地丢进背篼,会闪腰岔气。社员对知青有意见,就借这活儿出气。他们挖起一锹泥,一声不吭丢进背篼,知青被打得一个屁墩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吃了暗亏,还说不出话来。

胎毛儿是知青中最小的,十四岁,一头卷发,我们就叫他胎毛儿。因为羊羔儿牛犊驴驹儿刚生下来,胎毛都是卷的。胎毛儿才十四岁,咋就当了知青?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家里娘娇惯他,爹教训他,他不喜欢娘惯他,也不喜欢爹训他,实在待烦了,就把岁数报到十六岁,报名下乡了。报完名,胎毛儿没想到回家后,第一次得到了爹的夸奖,他娘哭哭啼啼地说,你真心狠,他才十四岁。他爹说,老子参加革命还不到十二岁。

给胎毛儿上泥的是老瓜头。老瓜头的娘是个药罐子,养了几十只鸡,挣个吃药钱,给知青祸祸了几回,老瓜头对知青有气,一锹泥带着气丢进背篼,胎毛儿一个屁墩坐在地上,几次站不起来,嗷嗷大哭。大庆婶赶紧过去将胎毛儿揽进怀里,给胎毛儿顺气。看到胎毛儿的衣服撕扯了几道口子,从衣襟下掏出针扎子,拔出针穿了线就缭,边缭边说,晚上把你的破衣服拿来,我给你缭缭。二狗的爷是大队贫协主席,扑过去一个砍脖子将老瓜头砍了个趔趄,说,你狗日的还是个人,他才一锹把高,和你儿子一般大小,你不怕把他的腰闪折了。

大队长给知青开过几场会,可是知青都当了耳边风。鸡羊猪狗还是丢。三个知青偷孔老二家的狗时,让孔老二他大抓住了。三个知青也不是他的对手,被一根绳子拴了扯到大队部。大队长一个一个看了一遍,恨恨地说,你们上山下乡就是来干这事的?三个知青不说话,头昂得高高的,眼里全是蔑视。不几日,马山家的年猪一条腿好生生的没了。大队决定把知青分解到各生产队去,社员干啥他们干啥,不准互相串联,发现串联就扣工分。

各小队都抢年龄大的知青,剩下胎毛儿没人要。他太小了,干活指望不上,吃喝不见得比别人省。俗语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么大正是好吃好喝的年龄。大队长说这是革命任务,还挑三拣四的。可是没人认这话。最后决定抓阄,大庆婶说是人又不是个啥,咋能抓阄噻,传出去让人家咋说咱?二小队队长说那你领你家去噻。大庆婶说我领就我领。有人说你自己五个儿,再收一个儿?大庆婶说人多了好,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

老右忙拉着胎毛儿说赶紧拜干娘。大庆婶嘻嘻笑着说,咱哪敢给城里娃做干娘。老右说做得,做得,快拜了。胎毛儿扑通一声跪地就拜。大庆婶就高兴地喊大庆,把老公鸡捉来。公鸡捉来,大庆婶按到门槛上,一刀剁了鸡头,中指蘸了鸡血,在胎毛儿头上点了一点说,老右,中午一起吃。老右说一只鸡也待客呀。大庆婶说一人动口,十人口酸,你一个大男人孤家寒舍的,动个锅灶愁顺。吃饭的时候,大庆婶把鸡块不停地往胎毛儿碗里夹。老右对胎毛儿说,你能有这个干娘,是你娃一辈子的福气。大庆婶对胎毛儿比对自己的儿子疼爱,胎毛儿上厕所嫌臭,大庆婶就给点根香让他举着,时不时给他钱让他去赶集。胎毛儿胆子小,我们经常埋伏在他经过的路上装神弄鬼地吓唬他。有一回夜里看完电影,我们几个潜伏在他回来的路上吓唬他,结果让他把我们吓得掉魂。原来是大庆婶设了个局帮胎毛儿吓我们的。大庆婶把我们叫到一起,给我们一人一把核桃,一把枣子,还给我们煮了鸡蛋,说,以后带着我干儿一起耍,他是客,你们咋能祸害他,以后你们到了城里也找他耍呢么。我们就给了大庆婶面子,跟胎毛儿一起耍。他跟我们耍得很好,上树掏鸟、进园偷瓜,啥都跟我们一起干。他让我们很长知识,我们对城市最初的了解就是他带给我们的。他和我们约定,将来在北京饭店请我们吃饭。

下来是劳动锻炼的,胎毛儿要劳动。大庆婶是个善人,遇上鸡啄架狗咬仗羊打头都也拉劝,邻里两家闹事、谁家屋里淘气,大庆婶围着个围裙这家进那家出地说和,积攒下了好人缘。胎毛儿是大庆婶的干儿子,分活也都照顾,干活时你一把他一锹的就捎带把胎毛儿的活干了。到了星期天,大庆娘会对胎毛儿说,你跟他们耍去,不上工了。

知青分到各队不到一年又收拢回了老庄子。当时不知为什么,后来我才弄清楚,当时许多地方也都把知青分散到小队,分派在各家各户,结果我们县有一户人家把女知青强关在窑里让和他儿子装新(我们把入洞房称为装新),想着把生米做成熟饭。有的女知青也就认了,不认能咋?跟人装过新就算成婚了,再嫁人就是寡妇了,还能嫁个啥样的人。谁知这个女知青却是个烈性子,割腕自杀了,引起了好大的反响。县上下了文件,知青必须住在知青点。知青又回到了老庄子,胎毛儿却没回知青点,大庆婶专门找大队长说情留了下来。

胎毛儿在村里生活了五年,长得壮壮硕硕的。胎毛儿临离开的时候说,干娘,我一定报答您。大庆婶摸着胎毛儿的头说,干娘不图你啥,能给你这城里娃当回干娘,就够得很了。

大庆婶坐手扶晕手扶,坐三轮晕三轮,坐摩托晕摩托。这么说吧,只要烧油的东西,大庆婶坐啥晕啥,就是不晕驴车。那年胎毛儿开着小卧车来接大庆婶,大庆婶死活不去,她怕晕,说那么远的路还不把干娘晕死。胎毛儿说,娘,你坚持坚持,咱们去省城里坐飞机。大庆婶说地上跑的都晕得五迷三道的,那天上飞的还不晕死在上面。人都说坐小卧车不晕,领导都坐小卧车,你坐上试试,说不定你就是坐这的命哩。大庆婶还是不坐,庄子上人都坐了一遍,都说不晕,大庆婶这才勉强上了车。小卧车还没出村庄,大庆婶就晕得天旋地转,呕吐不止。大庆婶缓过气来说,干娘一辈子就是苦命,栽到蜜缸里都不甜,吃顿肉都塞得牙疼哩,我娃有心就行了。那年小川子有了飞机场,路程就近多了,胎毛儿来接干娘去坐飞机,硬把大庆婶接到飞机场,坐飞机去了北京。

大庆婶坐飞机回来的第二天,屋子里就挤满了人,仿佛麻雀窝里戳了一扁担,叽叽喳喳地那才叫个吵。“往下看人有多大?有蚂蚁大吗?”“比老鹰飞得还高?有瓦儿云那么高吗?”瓦儿云像瓦楞一样,高远,像贴在天上,那不是下雨的云。“快吗?有小卧车跑得快吗?”“一次能拉多少人?二十?五十?一百?”“有解手的地方吗?”一系列问题问得大庆婶张口结舌。大庆婶只是说:“在云上头飘着哩。”有人问:“你坐啥晕啥,飞机晕没?”大庆婶来了精神,说:“没晕,真真儿的没晕。”村里人感慨道:“真是万般皆由命,半点儿不由人,大庆婶就是坐飞机的命。啥人有啥福,啥人有啥命。”可老瓜头却不这么看,说:“福是人家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心善的人都能积攒下福分哩。”大家就感慨地说:“大庆婶就是个坐飞机的命,以后让你干儿领着多坐几回,大老板当着哩。”大庆婶吐吐舌头说:“可不敢,这一趟把人家娃两万块花上了。”大家咂得啧啧啧响成一片,说:“这么费钱啊?”大庆婶说:“还看了皇上住过的地方哩!”有人说那是皇宫,大家就说:“连皇帝家都去了,值哩!”大庆婶跟我娘关系好,悄悄跟我娘说:“我两天没吃东西,坐那么高级的东西再吐,让人家笑话死了。唉,最后还是吐了,那女子提个袋袋就在我旁边站着接哩,你说咱算个啥人,那么水灵的女子,条条子端直的,服侍咱,遭罪造孽的。”

后来,胎毛儿出了车祸没了,大庆娘去了一趟。回来后,人们就感叹:好的命不长。每到烧纸的时候,大庆娘都会在十字路口给胎毛儿烧纸钱和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