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

一棵树

大约是十岁那年,母亲要我去姨家。母亲说爬上马家塬,再下马家塬就到了。母亲边纳鞋底边说,说得漫不经心,轻描淡写,让我感觉到这马家塬就是我家对面的那一道山岭,没有几步路。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门远行,我并没有想到这个马家塬竟然是一道纵横十几里宽的大塬,平坦而开阔。

上到塬畔,忽然间为这展脱脱的天地惊呆了,世界上还有这么宽展的地方。整日被圈养在山中,抬头见山,低头看沟,忽然间被放到了这么平坦、空旷无垠的辽阔天地里,到处是有半人深的草蒿,狗尾草,赶上扬花的季节,那雪白的毛缨子随着风,浪一般一起一伏地朝着一个方向赶羊儿似的奔涌而去,再什么都看不见。我穿越那齐腰深的蒿草走去,走了好一会儿,还看不到边儿。从来没有离开村庄的我就被这无限的空茫吓住了,这种前不见村后不见庄的空阔与辽远让我产生了一种无助无望的惶恐。那幻影一般一闪旋逝的狐狸、野兔、黄鼠狼、跳鹿、黄羊和头顶随时要扑将下来的老奸巨猾的老鹰、隼把我变成了一只刚刚出窝的小兔,我给这塬的辽阔与富有吓坏了,我惊慌四顾。

这时,我看到了一棵树,就一棵,在这塬的中间,独独的,像个戴着草帽的大人站在那塬中间。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呼唤,迫不及待浪着那比肩的草向着那棵树奔扑过去。我的手、脚和脸被那因雨水广而锋利坚挺的冰草的叶子割出小口,流着血。我扑到那树下,靠着那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慢慢地就觉得像靠着母亲、靠着父亲、靠着家一样踏实。

片刻之后,空阔与辽远带给我的恐怖像石子于深潭中击出的涟漪,一圈一圈散远了,花、草和原野的香气就慢慢浸润过来,这时我看到这原野是那样的漂亮,像电影《天仙配》里的天景,雪白的狗毛缨子点缀着星星一般的花朵,下午的阳光柔和浮在上面,像浮在云朵上一般,抬头看看树上,喜鹊已摞了三层巢穴,几只幼鹊不停地飞起落下,对我叫个不停,有几只麻雀在树上鸣唱,蚂蚁像一个攀岩者沿着树干向上攀着……这都是我熟悉与亲近的物景啊,我内心的不安与恐慌就在这种熟悉与亲近里慢慢消融了。

我靠着那棵树,打量着这片山塬,一望无垠,看不到村庄,也再看不到树,只是那样漫漫的、茫茫的,我想那最远处是什么?是哪里?有人家吗?有树吗?我不知道,我内心的恐惧被消融了,继而升起来的却是淡淡的忧伤与迷惘,一种远处有多远、远处是哪里、远处有什么的妄想带来的忧伤与迷惘。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懂得了忧伤。

我不敢贸然往前走了,树是不能陪着我走的,我只能回头,顺着原路返回。我回头走向塬畔,再次回头看看那树,它一动不动,只有那叶子像娃娃手中嬉光的碎镜片,在随风翻动着,把阳光弄得十分零乱。

是谁栽下这棵树的呢?是一只鸟衔来的一颗种子?还是一个路人顺手插下的一枝枝干?还是一个牧羊人没有找到的插在草丛中的鞭杆……它能够长这么大这么粗,多不容易啊,就那么孤孤的一棵,风吹雨打的,白昼黑夜的。

在家乡,一棵树长成这样不容易,树像水一样稀少。不像有水的地方,树想在什么地方长就在什么地方长,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想长多粗就能长成多粗,想绿成什么样就绿成什么样。在家乡,树只生存在两个地方:村庄和坟茔。也只有在这两处,树才能存活,因为这是人出生和归去的地方,是人们苦心经营的地方,不能太苍黄了。每棵树有两样基本的东西:花朵与鸟,它们像结出的果实一样愉悦人类。这些年,树与鸟的不断消亡终于让人们恐惧了,因为人们终于发现这两样东西以长者的身份伴随人类这么多年,现在它们正每天以几种、几十种的速度消失。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人,人是会非常孤独的。而时间证明,孤独正是一个事物消亡的基本原因。没有树的村子,一定是古村了,没有树的坟茔,一定是古坟了。

或许是受这件事的影响,每每见到树我就感到亲切与友善。

村子里的树,这些年是一年少于一年。因为树只要长得大一点,就是木头了,就要被人们当木头用。而以前在村子里,一棵树从栽下到长成一根木头,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小时候,村子里要三四个人才能搂过来的榆树、柳树是很多的,现在已经看不见了。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人们兴起了盖房,打家具,这些都需要木头,就是一些小树,只要有胳膊粗,就做椽子了。在放倒村子里最大的一棵树时,母亲说村子里人都听到那树的哭声,几日不绝,树心有大拇指粗的一股水流了几日。但是,院子里的树和坟茔里的树是没人做木头用的,那是一种寄托,一种象征。

离开村子的这些年,每次回村子的时候,我总是要看看那棵树。马家塬已经被人们开了荒,在越来越旱的这片土地上,马家塬已经一片茫茫的苍黄,童年时的漫绿仿佛只是被打下凡间的神仙的一个梦境。但那树却依然如故。这使我明白过来,为什么一个离乡的人,首先记住的是村子里的树和鸟。前年的时候,我回村子经过马家塬时,那树不见了,我知道它被人们当木头用了。

没了那树,马家塬就更加苍黄孤荒了。我想,如果现在一个孩子走到这塬上来,一定会更加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