筛子头
筛子头小名叫军军,三岁上得了一场病,病好了,头发却一坨一坨地掉,老家人叫臊头疮,整个头看上去就像一块豹子皮或者迎着光的筛子底,就给叫了筛子头,军军没人叫了。先是娃娃叫,后来大人也叫,越叫越响,只有他大他娘执着地叫他豹子头,想用豹子头把筛子头盖住。可那时候他大还不是大队长,没人理他们一家人的想法,何况豹子头这名字多霸气,威风凛凛,大家都有绰号,谁的绰号不是龌龊、猥琐的,谁愿意把这么好的绰号叫给别人?分明是给人家便宜占。尽管只要听着谁叫儿子筛子头,他娘就像一只闹窝护蛋的母鸡,扑上去堵住骂、缠着骂——他娘前庄后庄地骂过不知多少茬,甚至动手打过我们,也不止一次把儿子的头刮成了光头,可硬是没改过来。后来筛子头的头发像秋后的芦草又密又硬,一点看不出曾经一坨一坨的迹象,照样苫盖不住筛子头这个绰号。他大当了大队长,大人们总算不叫他筛子头了,偶尔有人不小心叫到了他大当面,便一脸诚惶诚恐地说:叫溜嘴了,看我这张烂嘴啊。可娃娃们照样筛子头筛子头地叫着,他大是大队长,吼一声把谁捆了,就把谁捆了,可拿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却没办法。上学那年,他大请一位老先生到家里吃饭,为筛子头讨来了很有含义的官名,可娃娃一张声还是筛子头。绰号就是这样,一旦给你取上,就像长在你身上的黡子、瘊子或胎记,永远都消不掉。
大约是三年级,多数时候,每天早晨,我还在梦中,筛子头就踏进了我家院子,比《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还准时。他蹑手蹑脚的,怕惊醒我,要是惊醒了我,他的阴谋诡计就不会得逞了。筛子头越来越阴险了,他这么早来我家,就是为了让我大抽我的沟蛋子,看我抱着沟蛋子像一只被土蜂叮了的山羊和牛犊那样狂蹦乱跳。每天早晨,只要筛子头到我家,把头往我睡的窑门里一抻,我大定会扑进窑里来,抡起大巴掌扇我的沟蛋子,边扇边骂:“狗日的睡死个你。三岁看老哩,都多大的人了,我看你狗日的就是个讨吃的命。”要是反应慢点,我大扇第二下可比第一下重多了,而且一直要看着我把衣服穿好跳下炕才会离开。他怕他一走,他这个总是睡不醒的儿子又会倒头大睡起来。我的沟蛋子没少火烧火燎地疼过,每当这时,筛子头就会捂着嘴巴咯咯咯地笑。
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为啥总是睡不醒,筛子头却能早早就醒了。有一次他大去县上参加学习班,他每天都早早来叫我去他家,看着他操持放声机(这是我们的说法),我才明白,筛子头之所以起得早,是每天惦记着起来操持放声机。那时候大队有一台放声机,手摇的,放唱片,带着高音喇叭和家家户户的小喇叭。从此上工,不再敲钟,而是放歌曲。早上上工,喇叭唱《东方红》,下午上工,喇叭唱《社会主义好》,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是学习《毛泽东选集》或者传达最新指示。筛子头他大是大队长,放声机就放在他家里。每天早晨,筛子头起来摇着机子放歌曲,放完就往我家来了。放声机,多么稀罕的玩意儿,多么诱人,要是手摇放声机在我家,由我放歌曲,指挥大家上工,我也能这么早起来,不麻烦我大抡起大巴掌将我从睡梦中扇醒。
奶奶都看出来了,说那娃明明耍阴谋诡计来咧,你还那么扇娃的沟蛋子。大说,我知道,可他啥时早起过?我扇错咧?奶奶说,要扇也别那么大劲儿,扇娃娃就是个吓劲儿,你还着实地扇,又不是阶级敌人,你那巴掌扇驴驴都抖哩。大是不敢顶撞奶奶的,只是嘿嘿嘿嘿地笑着说,又不是真打,要真打他还不在炕上睡上几天半月的。大这么一说,奶奶的嘴就瘪了。要知道我的奶奶是我的外奶奶,我大七岁出门一路拉长工,后来就在这个村娶了我娘,外奶奶没儿子,我娘最小,外奶奶就在我家生活。因此,我一直叫外奶奶为奶奶。奶奶可是疼我大哩。我说奶奶,你都会用阴谋诡计咧,都知道阶级敌人,不简单咧。奶奶说广播上老说哩,灌上耳音咧。
偶尔会有筛子头来的时候我已经醒了的情况,我就装睡。窑洞里早晨的光线是很暗的,当他俯身把头挨在我头上看时,我就装做噩梦,“哇呀呀”一声大叫,一拳捣向他,筛子头“哇呀呀”怪叫着抱头往外就跑。他确实被我吓着了,他胆子其实很小。我嘎嘎嘎地笑起来。从窑洞里出来,我把脸栖在筛子头的脸上说,你早早起来赶过来吃屎吧,怕赶不上热的,怕让狗抢了。筛子头说,咱们谁跟谁,你还这么吓我?会吓出毛病的。我说,活该,谁让你给我耍阴谋诡计。有一次我一拳捣在他眼窝上,他眼眶乌青,说,你看你把我眼睛打的,咱们谁跟谁,你给我下黑手,我眼睛是不是给你捣瞎了?我说,是纸糊的也挨得住三锤两脚哩。他说,你看看,真的好疼的。我凑到他脸上去看,他一口就唾到我脸上,那是攒了一大口的鼻涕涎水,打着长线从我脸上挂下来。他嘎嘎嘎地笑着跑开了。我一直追上梁顶。
我跟筛子头确实不是一般关系,干什么事我们都是成双入对,人都说我们是一个鬼背着送来的。我抽烟的毛病就跟筛子头有关。筛子头会偷烟,当然是从家里偷。他不从他大现抽的烟里偷,他说那最容易被发现,只有他大喝醉了,他才会把他大身上装的烟偷走,因为喝醉的人是没有记忆的。他偷烟是从没有开封的整盒烟里偷。他拿出一盒烟,从旁边撕开胶水粘着的封口(那时候的烟没有塑封)取出三根烟来,然后再用糨糊粘好,晃来晃去将烟晃匀称,再放回去。一条烟他能偷出一盒半来。他研究过,一盒烟偷三根最合适,再多了烟盒就会瘪下去。
其实小时候并不觉得烟有什么好抽的,只是到了学校,把烟叼在嘴上,同学都会把目光投向你的,那感觉就是洋气、时尚,当然得是纸烟,叼个旱烟棒子,别人会嘲笑你。要是叼根大前门,那就风光极了。那时候就有段子,关于烟的段子我们都知道:县里干部长三分(带过滤嘴的),公社干部两边分(大前门),大队干部四脚奔(飞马牌),生产队长上秤称(烟丝自卷)。筛子头他大当了大队长就抽大前门,显然是提升了档次。大前门当时很流行。我们的品牌意识就是从大前门烟开始的。我用筛子头给的烟已经学会了好多洋气的手法,不但能把烟咽进肚子里,过上一阵才从鼻孔里悠悠喷出来,而且还会吐烟圈,一口烟能吐十个以上烟圈。一个烟圈接一个烟圈就像早晨发动起来的手扶拖拉机不断喷出来的一样。
我(包括村里人)对筛子头的重新认识,是在我们五年级的时候。那年,他大给民兵营长带人捉了奸,丢了大队支书,因为是跟一个军属,还提上了破坏军婚的罪名,被押上了批斗台。
做为批斗会的一个环节、工作队让筛子头上台去唾他大,筛子头不上去,工作队就逼黄校长,黄校长就在课堂上逼筛子头,他把头一扬说,我不会唾我大的。黄校长说,你要不上台唾你大,书就别念了。筛子头说,不念就不念了。他就把书包一甩背在肩上走了。第二天,他大送他来上学了,老师说,他必须唾,不唾是不行的,不是我逼他,是上面逼我。他大毕恭毕敬地点着头说,在家里已经教过他了,教过他了,他一定会唾的。黄校长就答应让他继续上学了。第二场批斗会很快就来了,当他跟着学生上了台子之后,仅仅是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又跳下台子跑了。下午,黄校长把他堵在教室里对他说,你再不唾,就不要来念书了。从此,他就不上学了。每天早晨,我背着书包上学去的时候,他站在早晨金箔一般明媚的阳光里,看着我走向学校;下午放学,当我背着书包回家的时候,他披着一身古铜色的夕阳,站在黄昏里,看着我走向家中……
筛子头坚决不上台唾他大,倒为他赢得了好名声,人们对筛子头的看法一下子大转变。都说淌鼻子出好汉,这话实实的,你看筛子头,将来是条汉子哩。筛子头那时候鼻子就是多,鼻台子上总是趴着两条皮条虫一样晶亮闪光的鼻涕,经常“咕咚”“咕咚”的,鼻涕快掉到腔子上了,他“咕咚”一吸,鼻涕就像拉长的皮条又弹回去了。有时候鼻子不透气,吸不起来,他就像牛一样,伸出舌头往上一卷,卷进嘴里去了,“咕嘟”一声咽了。后来我想,这是因为他起得早,即使是夏天,我们这里早晨还是很凉的,因此他总不停地“咕咚”“咕咚”。
筛子头不唾他大,许多唾家里人就像唾外人的娃娃就被人看小了。不过筛子头恨死他大了,他大坏了他的大好前程,不然他会当兵,将来就是吃粮票的公家人了。这下全完了。我上初二的时候,筛子头离家出走,他去了新疆,再见面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