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蛇腰
“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据说楚王爱姬的腰,一把就能攥住。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并序》中有这样一段描写:“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身材只说到腰,可见腰之魅力。至唐朝,“楚腰”便成了美女的专用词。“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说是太和七年(833年),杜牧在扬州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幕下任书记之职。当时的扬州已非常繁华,唐风淫靡,扬州尤胜,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每到傍晚,青楼挂出纱灯数以万计,街巷里珠翠夺目,美女如云。杜牧时年三十岁,通宵达旦不归。牛僧孺极欣赏杜牧,怕有闪失,派三十名士兵微服暗随。杜牧并不知情。两年后杜牧回长安出任监察御史,临行前牛僧孺设宴送行。酒至半酣,牛僧孺委婉劝诫杜牧说,应以远大前程为重,我担心你不拘小节,对身体健康不好。杜牧说,我很检点,不至劳你如此忧念吧。牛僧孺叫人捧出一个锦匣,里面全是微服兵卒的密报,如“某夜,杜书记过某家,无恙”之类。杜牧看后,非常惭愧。后来杜牧回忆这段生活,写下《遣怀》这首绝句。
就当下情形来看,在城里要嫁得好,长个水桶腰是万万不行的。然而,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一旦被人们叫了水蛇腰,那是一种灾难。我们小学课本中就有“水蛇腰”这个词,知青老师的解释是用来形容地主家的女性,品行不好,对人民有阶级仇恨,教育让我们知道被称为水蛇腰的绝对是坏女人。现在想来是由于她们不参加劳作,保养得又好,穿戴得又好,就有了风摆杨柳、水浮荷花的婀娜身材,用水蛇腰来代表她们,其意是她们“四体不勤”,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一个经常劳作的人,腰是要粗的,腰不粗就没劲,因此说一个人干不动活就说“腰里没劲”。
朱杏不念书就是因为水蛇腰这个绰号。朱杏走路轻飘飘的,就像走在云彩上,而且喜欢扭来扭去地走,还喜欢回头照影子。学完描写的一个绰号叫水蛇腰的地主婆的课,水蛇腰这个绰号就黏在了朱杏身上。鸠山编了顺口溜:弹簧脖子轴承腰,走路好像水上漂,上山下沟不嫌累,水边还要照一照。老家人笑话一个丫头子爱美,说是走路都回头照影影子。顺口溜押韵顺口,朗朗上口,最有杀伤力,我们就追着朱杏像唱歌一样。
几天后,朱杏娘啼啼哭哭闯进了课堂,“千刀万剐的、嚼烂舌根的、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大骂了一通,唾了他们每个人一脸的唾沫,告黄校长说凭啥把我女儿叫水蛇腰?我们家可是几代的贫农。黄校长嘿嘿嘿地笑着说,娃娃嘛,哪有啥想法,他们都是叫着耍哩。他们哪个没有绰号,连我他们都起了绰号,叫我黄世仁哩。朱杏娘却说再起个啥绰号都行哩,可起这么难听的绰号。黄校长说他们的绰号还有叫八嘎、鸠山、二十一、胡汉三的呢。朱杏娘说,黄校长,你是文化人,你想想,水蛇腰是啥样人,一个女娃背得起?水蛇腰就是狐狸精,勾引人,有作风问题,这叫我女儿以后还咋活人?长大还咋嫁人?黄校长就“哦哦”着说,这点我没想到。朱杏娘又说,朱杏哭了几天几夜了,眼睛肿得像桃子。黄校长说,你回去叫她来上学吧,谁敢再叫我就开除他。朱杏娘离开学校时,两手叉腰老鹰追小鸡一样追着全校学生又骂了一通这才走了。朱杏娘一走,黄校长把我们集中起来拍着桌子训了一顿,说谁再叫朱杏水蛇腰就开除谁。可是校长管得了校园里面还能管得了校园外面?
家长告状的结果只能是火上浇油,报复不隔天,第二天的上学路上,我们叫得越发猖狂,追着撵着堵着围着朱杏,打着拍子踏着节奏叫。朱杏掉头一路哭着回了家。朱杏的妈又来了,黄校长无奈地说,我也没办法,他们都不把我叫黄校长,叫黄世仁哩,黄世仁知道吧,又逼杨白劳又抢喜儿,那可比水蛇腰坏多了,我还能把他们一个个抓住吃了?
朱杏娘又来学校追着我们骂过,虽然朱杏不念书了,我们见了面依然围追堵截,打拍子唱顺口溜。尽管朱杏不念书了,还得躲避与我们相见。她还不到挣工分的年龄,就去割草,搭柴火,做针线,看见我们就远远地躲了。有一次放学,他们远远看见她背着一捆柴火从黄羊坡上下来,就躲在她必经的一个壕沟里等她。可是等了许久,不见朱杏过来。我们去寻她时,她没了踪影,跟着脚印找她,才知道她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从另一条路回家了,那要绕出几里路远,背着那么大一捆柴火。
那年,朱杏的儿子大学毕业来找我,朱杏说,你可别不当回事,你们当时咋害的我,还记得吗?不然我也能把书念到头,有你吃的轻巧饭。我嘿嘿地笑着说,你现在腰可有些粗,系多长裤带?她咯咯咯一笑说,你来搂一下。我说来。她就笑了,说,生了几个娃,孙子眼看有了,腰能不粗?比你的小不了几寸。又说受苦人么,腰不粗哪来的劲,能干动活?又不是城里人,不用干活,扭着腰身勾引人哩。
朱杏不念书了,水蛇腰这个绰号在学校就空下来了,念书的还有几个女娃,可是都不适合水蛇腰这个绰号,绰号是要恰如其分的。但很快就来了一个替补者,班上来了一位插班生,是个城里丫头子。时光在水中,我现在竟然想不起她的名字,依稀记得也姓朱,因为她只在我们学校上了一年学就回城里了。后来去疼片调到县医院,连家带营走了。有一年,我去县上,专门去了县医院,去疼片说他们一家人早都去美国了。我没好意思问去疼片她的名字。
她是暑假来的,那天我在天河谷砍草。暑假里砍草是我们的主要活计。猪、羊、牲口都是要吃草的。我砍草都是在下午,牲口卸了地,套驴车去天河谷。天河谷草厚,一会儿就砍满一车了,一日的草就够了。我还能挖秦艽、甘草、地骨皮等药草,也能拾骨头、拣鸟蛋。这是我们的副业,公社收购站收。砍满一车草,我正在草丛中寻觅草药,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定睛一看,是一个丫头子,和七婶一起走了过来。七婶穿着一身灰布衣裳,看上去和呱呱鸡一样灰不拉叽的,这女娃却像野鸡一样惹眼,她穿着米黄上衣,雪白裤子,一下子让绿得一塌糊涂的天河谷鲜亮起来。我痴痴地望着,她会是谁呢?我们庄子上可没这样的丫头子。七婶是去疼片的女人,她是去疼片家的亲戚?没听说去疼片在城里有亲戚呀。
她们越走越近了,我忽然害羞了,忙向草丛里闪去,因为我光着上身和脚,只穿着半截短裤,屁股上、大腿面子上还打着补丁,而且脚指头蛋子让草汁染得墨绿,从太阳投下的影子我看到自己的头发像鸟窝一样毛乱。七婶叫我,油葫芦,来认认你新同学。我脸烧得厉害,心里骂七婶嘴长,怎么能叫我的绰号。你好,那丫头子说。她说的是普通话,声音轻巧绵柔。我抬头看她一眼,忙把头垂了下来。我有些奇怪,自己平时见了女娃不这样的。那丫头子从背着的小包里掏出两颗糖递过来说,吃糖,婶儿,你从包里给我再掏些,我包里就剩两颗了。七婶说掏起来麻烦,以后再给噻,以后你们就是同学,常见面哩。我没接,把手背到后面去了,因为我的手也沾满了草汁,比脚干净不了多少。七婶从她手里把糖抓过来,塞进我手里说这糖可不是一般的糖,奶糖,不要说你没吃过,咱公社供销社里都没卖过。七婶边扇衣襟边说,女儿,快走,渴死了,乏死了,我宝贝女儿从来都没走过这么远的路。我瞪大眼睛说,你女儿?七婶嘻嘻一笑说,可不是我女儿。七婶显然是胡吹冒料,谁不知道她不生养。
七婶扯着她走了。她回头问,啥时开学?都是黄校长啥时在高音喇叭里喊啥时开学,我也不知道开学的具体时间,就说,才放学几天,早哩,开学的时候我去叫你。她说那谢谢你。她们走了,我听到七婶说,给两个糖就行了,还要抓一把给他,看把你富有的,这糖贵得要命。我心里骂瘦瘦鬼,啃狗腿。她走到远处了,又回过头招招手说,再见,以后带我一块儿玩。我也摇摇手,痴痴地望着她们消失在了山弯背后,回过神来,我想,她怎么会来我们这里念书?想想,不明白。看看手里的糖,上面有只大白兔,两只耳朵立楞楞拃着,写着“大白兔奶糖”。现在想来,这是我最早接触的名牌产品。我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滚过蜡的糖纸绵柔而滑润,跟水果糖脆干的糖纸俨然不一样。舔一下,真好吃,再舔了一下,我将糖裹了起来。这糖奶奶肯定没吃过,当然要给奶奶留一个,另一个我想与筛子头分享。筛子头肯定也没吃过,他要吃过我也就吃过了。筛子头只要有好东西,肯定和我一起分享,用他娘的话说,筛子头就是掰个虱子腿腿都想着我。从筛子头那里,我吃过好多东西,糖、饼干、核桃酥、小人参,烟就吃了无数了,虽然我也给他带这带那的,可是终归吃他的东西多,而且都是稀罕东西。这让我总觉得欠着筛子头,欠着人家的,在有些事上就不能完全保持自己的意见与立场。当然一颗糖是补偿不了筛子头的,但这能表明我的心意。我身上没口袋装,就用灯索草拴了两颗糖,挂在脖子上。
奶奶去了姑姑家,筛子头又跟着他大到县上去了,我只能将两颗糖藏起来。身上是不能带的,这糖已经软乎乎的,再带在身上就全化掉了,就是不化掉也让我舔光了,糖装在身上,哪个娃娃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呢。找了半天,我将两颗糖藏进帽壳郎。帽子挂在窑墙上,我要跳一下才够得着,老鼠是上不去的。放进去之前,我又剥开舔一口。可第二日早晨起来,我发现帽子掉在炕上,两颗糖不翼而飞了。我把帽子翻了又翻,又在炕上摸搜了一遍,也没有。我努力地回忆是不是自己睡得稀里糊涂爬起来吃掉了,可没一点印象。我寻找糖纸,糖要是梦中吃了,糖纸总该在吧,糖纸也没找见。奇了怪了,难道糖长了腿生了翅膀,上天入地了?我不小心一脚踩在呼噜呼噜酣睡的花猫上,花猫“喵呜”一声打了我一爪子,我脚背上就有了两道血印。我恼火了,踢了花猫一脚,花猫“喵呜”一声跳到地上去了。我将帽子挂回木桩上跳下炕来,拿了一块馍啃着往出走时,发现猫一纵一纵地跳着够墙上的帽子,帽子被它拨得荡着秋千。这时我看到糖纸黏在猫的嘴巴上,这乳白色糖纸与猫黑白相间的毛色混合了,成了一个图案。我扑上去追着猫去打。人哪里追得上猫,猫在背墙上、箱盖上、缸沿上、锅台上窜来窜去,最后窜出门去上了院里的杏树,冲我“喵呜喵呜”地叫着,这分明是嘲笑和挑衅。我从书包掏出弹弓,夹了三颗石子,瞄墙头上一排叽叽喳喳饶舌的麻雀,三颗石子齐发,运气真好,打下了一只。我一根线绳拴了麻雀的一条腿,麻雀在院里跳来跳去。猫从树上跳下来,向麻雀扑了过去,猫摁住了麻雀,我扑过去摁住了猫,当然是拿衣衫蒙着摁住的。整猫可不像整狗,狗只会咬,可猫不但会咬,更会抓,而且抓比咬厉害,四只爪子就像铁刺。然后,我用线绳子将猫一条腿一条腿扎捆,最后把腿捆在一起,猫给我搐成一个疙瘩,倒挂在杏树上。就这我的手背被猫抓了一爪子,肉皮就像犁沟一样翻开,血就喷涌出来。我抓了一把沙土,覆在上面揉了揉。我拿出弹弓把猫当靶子练了一阵,吹着口哨走了。
过了一个假期,朱庭枝就耍得像我们这里的丫头子一样疯了。开学不久,水蛇腰这个绰号就背在她身上了。因为大白兔奶糖,我是想阻止把这个绰号叫给她的,这个绰号太不好了。可我哪里阻止得了呢?我们奇怪的是一叫她就答应,而且很开心,还把腰再扭一扭。
后来我才知道她父母相继被劳改了,一个在新疆,一个在云南,劳改的地方是蛮荒之地,城里又没啥亲戚,她娘就把她托付给了去疼片。赤脚医生每年都到县里、地区、省里培训,她娘就是培训老师,他们应该是师生关系。去疼片没有子女,当然看待得好了。值得一说的是,去疼片的医术进步很快,而且他敢用偏方给人治病,又因为他曾经做过兽医,给人下药重,有些病一把就抓了,后来他被县医院挖去了,坐专家门诊。现在自己开了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