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猫是家里一口人,奶奶如是说。多少年后我读到陆游写猫的诗句“前生旧童子,伴我老山村”,倍感亲切。
在老家,猫和狗一样,除了担负着镇鼠的日常家务外,就是人生活中的一个伴儿。走在庄子里,你会经常看见抱着猫的老人和后面跟着猫的娃娃。人们给猫取名字和给娃娃取名一样,也取富贵、来福、阿宝、小虎、毛蛋、小白、小黑之类的。猫会记住自己的名字,你唤一声,它就偏着头看你,“喵呜——”应答一声。你一伸手,它一跃就到了你怀里。它极善和人玩乐,舔你的鼻尖手指,用小爪子拍打你的手,锋利的爪子绝对不会伤到你(除非你虐待它)。我们打下麻雀、老鼠,常绑在猫尾巴的根部,为了抓到麻雀、老鼠,它疯狂地转圈,左转一阵,右转一阵。而它自己捕捉到麻雀、老鼠,不会立刻吃掉,会玩,麻雀和老鼠的魂就像给它吸了,苶呆呆的,是逃不脱猫的掌控的。
猫很怕冷,总是蜷成一团卧在被摞上、火盆旁、炕上最热的地方,夏日也是这样。猫天生就会打咕噜,不停的咕噜声像阴阳念经,因此大人指派娃娃去干重一点的活计,总会有人说你这是指猫念经,指屁吹灯。
因为猫总是蜷着身子像个绒球卧于某处,眯着眼睛打呼,所以给不养猫的人留下好吃懒做的印象。其实它的工作极其隐蔽,准确地说它像一个特工,一个地下工作者,家里有猫,老鼠匿迹。而更多的时候猫都是自己打食,在家里也就吃点剩菜残羹,啃啃骨头。猫是极善捕捉的,老鼠、黄鼠,甚至野兔之类的小兽常常能捉到,连麻雀、鸽子之类的飞禽也常捕到。猫是绝对的潜伏高手,隐蔽在洞穴、墙旮旯、树枝间、草垛里,会像箭一样射向猎物,成功率可达百分之八十。在外面美餐后,它依然回家来,再穷的人家,都能看到猫,它和狗一样忠诚于一个家。
猫还是吉祥的象征。在老家的枕顶、枕巾、苫巾、鞋垫、烟袋上,刺绣最常见的图案是“耄耋富贵”——由猫、蝴蝶、牡丹组成。《礼记》中说:“七十曰耄,八十曰耋,百年曰期颐。”因为“猫”“蝶”与“耄”“耋”谐音,而牡丹乃“花之富贵者也”,“耄耋富贵”寓有长寿、富贵的祝福。俏皮点的图案如猫扑蝴蝶、猫卧花丛、猫鼠同眠等。
猫是性灵之物,早晨它要是洗脸,家里肯定会来人。猫洗脸是轮换着舔两只爪子,轮换着在脸上搓洗,很认真的。记得有一天,猫一大早就蹲在那里洗脸,娘念叨说今儿不知来谁呢。娘捞了方腌肉切成肉丁,又切了洋芋疙瘩,做了臊子面。到了晌午,却来了个讨吃。娘盛了一碗臊子面,骂趴在锅台上的猫,来个讨吃,你也一遍一遍地洗脸哩。娘把碗递给讨吃,讨吃给娘道谢,说了好些吉利话。娘也话多起来,两人就像多年不见的老熟人拉起家常,娘说,这碗饭是猫给你争来的哩,它洗了一个早上的脸哩。讨吃临走娘又给了一个馍。
猫很爱干净,从来不在家里拉屎撒尿,在外面拉屎撒尿也要用土埋起来。倘若它把屎尿拉撒在家里而且不埋起来,就说明它老了,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猫老了死在家里是很不吉利的,这猫也知道,因此快死的时候它就会离家出走,死在外面。从我记事起,家里养的猫没有一只死在家里。因此人们不说猫死了,而说猫没了。
那年家里的猫没了。猫没了,老鼠就造反了,它敢把屎拉在米缸、面柜、锅碗盆罐里。娘说去你姨家抱只猫来。我就去姨家抱回一只猫。这是一只花猫,卧在炕上就像一团花布,黑白相间,你盯着它看觉得它是黑底白花,再盯着它看,又觉得是白底黑花。娘说给取个名儿,我就取了小虎。娘说头上连个王字都没有,叫小虎?我说,它身上有虎纹哩,再说你不说猫是老虎的师傅么。叫了几天,它就知道自己叫小虎了,你叫声小虎,它睨你一眼,“喵呜”一声。我说小虎,走。它就跳下来跟着我走。
我上高二那年,小虎已经很老了,在家拉屎有两个月了吧,还待在家里,而且越拉越不像话了,有一回竟然拉在了饭桌上。开学的第二个星期天,我去学校时,娘说:“你把小虎带出去扔了吧,它老糊涂了,忘了自己的生死了。”
对老糊涂到忘了自己生死的猫,村子里人都是这样处理的。
娘说着就找了一个羊毛织成的口袋,将小虎装了进去。
我说:“就这样把它扔了吗?”
娘说:“它迟早得走这步路。”
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我说:“我不做这事,这么冷的天,把它扔了它会冷死的。”
娘说:“这不是作孽,没人管了天就会收了它,它就会投胎转世,这是它的命。”
父亲说:“磨蹭啥,难道为了一只猫,让我再跑上一回?”
在自行车后架上捎好,娘说:“快到预旺的时候再扔,扔得近了它能找回来。”
我说:“它老糊涂了还记得路?”
娘说:“猫的记性比人好,再糊涂也记得回家的路。”
我骑着自行车捎着小虎就上路了。开始小虎还会叫上一声,后来就不叫了。到了离预旺很近的一个山梁上,我把口袋解开,小虎竟然睡得呼呼的。看着小虎,我心里好痛,寒风凛冽,到处是皑皑积雪,虽然已打春,可天气比冬天还冷,把它就这样扔在一个寥天地里,它该怎么办呢?我想,把它再往前捎一捎吧,经过村庄时再扔,或许它会在另一个人家活上一段日子。
穿过一个村子,我把口袋解开,将小虎提了出来。小虎偏着头看我,对着我“喵呜——喵呜——”地叫,爪子抠住我的裤子往我的怀里攀爬。我抱起来摸了摸它,把它放在地上,它就像一个孩子偏着头看我,冲我“喵呜——喵呜——”叫,我怕听它那样的叫,怕看它那样的目光,慌乱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干粮馍,扔在它跟前,一跨腿翻身上车飞速蹬着车逃遁而去。我狂蹬着自行车一口气骑出老远,回头看到小虎追着我。我就拼命地蹬着往前直冲,好在到了一段下坡路,车子就很快。跑出了好一段路,我回头看时,小虎不见了。我哭了,寒风把泪水冻凝在我的脸上。
到了学校,我一直心神不宁,总是想到那只猫。上晚自习了,我无法静下心来,不时看看窗外,我希望小虎忽然出现在窗台门口,“喵呜——喵呜——”地叫起来,可是没有,望着窗外,我心里空落落的。整整一个星期,我眼前总是浮现着它偏着头看我时的神态和抓着我的裤子向我怀里攀爬的情景。
这个星期是那么长,我有些急不可待,我想或许我会在回家的路上见到小虎,要是见到它,我就把它捎回去。好不容易挨到了星期六,那时候星期六还要上半天的课。我连午饭都没吃就上路了。我一路走一路望,希望能看到它,可是没有见到它的面。到了那个村子,我下了自行车推着走,左顾右盼,依然没有它的身影。我想,小虎会不会就在一个星期内,饥寒交迫死掉呢?我在梁上坐了许久。
回到村子,远远的我就看见小虎偎在父亲腿边在大门口蹲着,一进院门,它就扑了过来,又是那样“喵呜——喵呜——”叫着,偏着头看我,抠着我的裤子往我怀里攀爬。我抱起它,泪水打在它的脑袋上,它伸着小舌头舔着。我拉起它的爪子看看,它的爪子都磨烂结痂了,就像枯萎发黑的梅花。
娘说,它前天回来的,你扔得太近了。
至少有四十里的山路,寒风吹彻,小虎该是一刻没停地赶回来的。小虎是怎么找到回家的路的?狗上远路走一段路会撒一泡尿,回家时闻着自己的尿味走回来,可是它呢,它靠什么?它被装在厚厚的羊毛编织的口袋里,而一路上要经过多少个村庄,每一条狗对它都是一种威胁,何况那时的田野沟谷里还有狐狸、黄鼠狼、土行孙(穿山甲),甚至是狼、豹子,但它回来了。
从那个时候,我就不敢小看我身边的任何一种小动物了。
晚上,娘抱着猫说:“猫啊狗啊比人忠诚,要是人,你这样待他,他一辈子就不会回来了。”
我怕娘又要我把它捎出去扔了,就说:“我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
娘笑着说:“瓜子,哪能那么残忍,扔一次它找回来,就再不能扔了,再扔就是造孽了,说明它还不到死的年龄。”
小虎在家里又生活了一年,忽然有一天它不见了,一个月不见,两个月不见,娘说:“它死在外面了,唉,猫比人懂事。”
随着日月流逝,其他猫我都淡忘得差不多了,连名字也记不起了。但小虎成为我一生的记忆,我时不时想起它,眼前浮现出它偏着头看人的姿态和神情。
都说猫和狗天生就是冤家,猫确实和狗经常斗,猫经常被狗追上了树,而狗脸也经常被猫抓得血迹斑斑,但它们和平相处的时日还很多的,猫被别人家的狗围住了,自家的狗会搭救,这也是常见的景象。《耳食录》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康熙中,大兴县某媪家奉佛,佛前悬一灯。一日薄暮,闻佛舍小语。隙而窥之,见黄犬人立,以前两足承白猫;猫亦人立,盗饮佛灯油,猫吸油,转注犬口中,复吸之。稍缓,犬促之曰:‘速饮速饮,人且至。’细视猫、犬,皆家所蓄也。媪惊,推门入,猫、犬皆奔出,索之杳然。越翌日,夜中,闻庭中有声,密起察之,复见猫乘犬背,犬彳亍而行。叱之,立隐。夜梦一黄衣男子,一白衣女子,来谓曰:‘寄主人庑下久矣,豢养之恩,未知所报,顾形迹已彰,不可留矣。’乃相向再拜,卧地转身,忽成猫、犬;猫跃登犬背,骑之而去。”猫和狗合作偷灯油吃,被主人发现,主人训斥,夜做一梦,一黄衣男子和一白衣女子来对老奶奶说:“我们在您家住了很久了,您对我们的豢养之恩还未来得及报答,现在您已经发现了我们的秘密,我们就不能再留在您家里了。”说完男子和女子向老奶奶跪下拜了又拜,一转身就变成了猫和狗,猫骑在狗背上走了。
猫狗寿命差不多,对一个家都很忠诚,它们在一个家生活十几二十年,怎么能没有感情?这个故事是有着生活基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