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溜子
谎溜子,出来丢个谎。这条微信一发出,大家都复制了发。
谎溜子出来了:不怕谎言成真?
我们都回复:不怕!
从我们记事起,谎溜子的名声已经很响了。只要人遇见他,都会说,谎溜子,日急慌忙地做啥?来丢个谎噻。老家人把撒谎叫丢谎。许多人往往就在这个时间上当了。
要说撒谎,哪个娃娃不撒谎呢?可我们撒谎很容易就被人识破了,这很让人沮丧。可谎溜子撒谎,虽然也会被人识破,但人们上当的频率远远高出我们撒的谎。他经常给大人撒谎,上当者竟然不少。我们也对大人撒谎,总是被他们识破,成功者寥寥。谎溜子撒谎确实有一套,或者说他有撒谎的天赋,看见有人走过来,他先急慌慌走起来,一副有急事没工夫撒谎的架势,人说谎溜子别走噻,丢个谎再走。他依旧急慌慌地往前走,人就追问你急慌慌地能有啥事,他就把谎给你撒下了。你家最容易出啥事,他就拿啥事撒谎。二十一的爷爷活瓜了,经常走得找不见,他会对二十一说,你爷沿着河谷走了,还不快去追。有一次,他正爬一棵树,猪大肠过来了,说谎溜子,吃豆子,大屁撒了一路子,你大接了一锅子,你娘炒了一桌子。谎溜子说你还在这里卖嘴,你娘上吊了,在河湾的树上挂着哩。猪大肠哇地号哭起来,哭着往河湾里跑。猪大肠的大老打他娘,因为他娘光生儿子,还一肚子生两个。女人不生儿子是灾难,可只生儿子也是灾难。因此说聪明女人是开朵花结个果,说的是花生,一儿一女地生,这样以后日子就轻省一些,穷得娶不起媳妇,就换亲。猪大肠的娘已经生下六个儿子,还没生一个女儿,他大一着气就说你一叉腿一个干头儿子,生这么多吃肉呀,就打他娘,他娘已经上过几回吊。猪大肠号哭着往河湾里跑,人问咋的了,猪大肠说我娘上吊了,在河谷树上吊着哩。人们就都往河谷里跑,去了才知道是个谎话。鸠山他大碰见谎溜子,说谎溜子,丢个谎。他说,你儿子掉窖里了,不赶紧去捞,还有工夫耍笑我?鸠山他大知道是个谎没理会,结果鸠山的弟弟真在那天掉进窖里淹死了。其实谎溜子并不知道。这当然是因为鸠山的弟弟经常趴在窖口照窖里水面上的影子。谎言成真,那就成了咒语。谎溜子被他大揍得好些天走路一瘸一拐的。谎溜子有时候就在村巷里疯跑,边跑边说陈武寨来电影了,周庙来电影了,这是常事了,却总是有人上当。当然,他在家里也经常撒谎,有一次他家羊脱圈了,跑到生产队的庄稼地里了,他撵到地里给他大说,他大正在犁地,以为他在撒谎,抽了他一鞭子。结果他家的羊真的脱圈钻进生产队庄稼地里了,他大又打了他。谎溜子说,我说了你不信,还揍我,你是人不是人。他大长吁一声说,你狗日的啥时候能让人信你。因为撒谎,他没少挨揍,可他不管挨多重的揍都不改,被揍得号哭的眼泪还没干,一个谎又撒下了。他撒的许多谎,你不认真对待,怕是真的,你认真对待,结果是个谎。他喜欢这样看人家在他的谎言中忙乱奔走。
那年,谎溜子撒了个大谎,可以说是弥天大谎,庄子上的大人都上当了。那天,他出去砍草,社员散工了,从他身边过一个人就叫他一声谎溜子,过一个人就叫他一声谎溜子,这让他很生气。他坐在山坡上生着气,听到了隆隆水声,便爬上马大山顶,看到大沟里洪水滔滔。他看着大水,忽然掉头从山坡上往下跑,跑得跟头流星的,一路上有人问,你跑啥,吃屎撵不上热的了?有人说,谎溜子,又想丢啥谎哩。他不搭话,依旧跑。跑回家,他提了一把刀,背了背篼又往外跑。他大说,你狗日的提刀做啥去。他娘说,饭熟了,你不吃了?他也不搭话。他娘说,这娃怪得,不会是大沟里冲下啥死东西了吧?他大追到村巷里来说,你狗日的做啥去?他头都不回,就是个急慌慌地走。因为刚刚散工回来,女人们在做饭,男人们都蹴村巷里谝闲吃烟,虽然他不像平日那样沿着村巷走,而是或越墙或隐于墙根疾走,有意避着村巷里的人,人们还是看到他了。有人就喊,谎溜子,日急慌忙的做啥去?过来丢个谎。他只是疾走,人们就说,这娃今儿日怪,咋鬼鬼儿的,做啥去?看到他大也提着刀子跟在他后面疾走,人们立刻就想到了什么,有人说肯定大沟里吹下东西来了。这话就像一阵风刮过村巷,人们立时都进门提了刀子背了背篼往大沟来了。砍肉去,砍肉去,人们这样说着,因为他们看到了刀子。
大沟是一条纵贯我们这片土地的沟,串起了好多沟、壕、谷、川,暴雨盛行的夏季,沟里常发洪水。因为它蜿蜒几百公里,据说一直通到黄河,沿途下了暴雨,沟里就洪水滔滔。因为经常过水,沟里潮润,草长得茂盛,羊牲口常在沟谷里放牧,山洪下来,羊群躲闪不及,就会被洪水卷走。像条巨蟒横卧的马大山在我们村庄边努出一个嘴儿,大沟拐出一个弯,形成了一个滩涂,洪水从上游卷下来的东西常在这里被翻卷到滩涂上。因此,滩涂上经常有死羊死猪死鸡,有时还会有大牲口,也有人。最多的一次卷下来过五十多只羊。在我们这里,死了的东西只要没臭,都是可以吃的。人们说这是老天赏赐的一口肉。
人越跟越多,就像赶集会一样。我们也都在人流中。这是七月的正午,人们五更起来收了一上午的麦,连口饭都没吃,又穿过田野,翻越马大山,但人们都显得精神百倍。结果可想而知,人们到了滩涂,什么都没见到,而且,连谎溜子也没见到。这个谎撒得连刘家三爷都拄着拐杖翻了马大山。刘家三爷在刘家主事哩,属于一言九鼎的人物。回来就蹬着谎溜子家门槛骂起来。刘家三爷说你再不好好教管,他长大就是个祸害。谎溜子他大赔着笑脸,拳头攥出咯吧声,可是谎溜子没有回家。队长也到他家骂了,说你咋生了这么个祸害,拔了一上午的麦,饭都没吃上一口,又翻山越岭的,活还干不?扣你们一家人一天工分!谎溜子他大眼睛一绷说,我儿可没说大沟里冲下来牛羊了,我也没说。队长说那你儿提着刀做啥?谎溜子的大说,我儿提个刀咋了?又不是提了个人头。队长给噎得没话说了,谎溜子的大还不依不饶地说,日怪不,往我儿头上栽赃,你也叫谎溜子,他也叫谎溜子,都知道他谎大,你们跟着做啥?我要知道还跟着你们翻马大山?你们头不比我儿头大,里面装的都是草啊?这话他是站在自家院墙上骂的,显然是骂给围在他家门上的人听的。
谎溜子去了哪里呢?他翻过了马大山,没有去滩涂,而是向东去了黄羊坡,那里有生产队的瓜地。他看到老鱼头也往滩涂去了。他进到了瓜地,如入无人之境,西瓜、香瓜都已经能吃了,他摘了满满一背篼,潜到堡子山去了。我们当然找得到他了。他躺在阴凉处,见到我们后嘎嘎嘎地笑,就像驴一样在地上打着滚笑,他笑得把鞋子都蹬掉了。他太开心了,这谎简直让他亢奋。他说笑死人了,美死人了。他拿出瓜来招待我们。
我们吃着瓜,他竟然还带了馍,显然他做足了准备,他要躲过三天才会回家,这是他娘给他说的。他每次撒谎,他大都要揍他,他娘说你咋这么瓜(傻),撒谎了还敢回来,你不会等人气消了再回来。不过,他不带馍也没事,他有我们几个铁杆兄弟,还会饿下他?我们会给他送馍吃的。至于晚上,草摞麦垛撕个洞进去,比在家里还爽快。我们经常钻在草摞麦垛中,逃避家人的惩罚。倘若遇到天阴下雨,我们会把他接到我们家去。
那年立夏,最后三名知青离开了我们大队。一大早,我们就在猪鼻梁上俯瞰着老庄子。一周前,大队长已经在广播上喊过他们的名字,让他们去县里做招工体检。昨天他们一人写了一篇扎根感言,晚上吃完饭在广播上念。他们用的是普通话,念得抑扬顿挫。他们说:经过五年的插队,锻炼了我们健康强壮的体魄,培养了我们吃苦耐劳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我们与贫下中农建立了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我们融为一体,打得火热;贫下中农纯朴高尚的品格和无私奉献的精神,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好雨浸润着我们,让我们养成了说老实话、做老实事、当老实人的品格,这将让我们终身受益。人们都围坐在榆树下听,榆树上架着高音喇叭。人们边听边笑,说这些知青娃,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其实吧,恨不能把飞机拽下来坐飞机回去哩。
大队派了一辆驴车,送他们去公社坐班车去县城。估摸因为终于要离开了,他们激动得一夜没睡,早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等着。驴车一进院子,他们把铺盖卷往车上一架,就唱着来时唱的歌离开了。他们比来时更兴奋,歌声比来时更嘹亮。看着他们欣喜若狂地远去,我们内心充满了忧伤。五年了,尽管他们已不再把麦苗当韭菜、嫌牲口粪脏不愿用来烧锅、在田地拔了萝卜直接用樱子拧扭几下就吃,也不怕吃了蒜葱难闻,也不嫌驴骡毛脏,骑在背上优哉游哉。他们也不像初来时那样鄙视我们,耍笑我们,甚至有些热情。但,他们并不是像他们说的与贫下中农融为一体,打得火热,他们有他们的世界,对我们是封闭的。他们来的时候,我们天真地以为他们将在我们这片土地上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扎下根去。然而,第二年我们就发现这完全是我们的臆想,他们根本就没想过把根扎在我们这里,他们说的扎根,只是像口号一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跟要我们一样。因为从第二年开始,他们就为了离开而奔波了。他们让我们认识到了这个世界是有差别的,让我们认识到了我们与这个世界的距离。
谎溜子从坡下冒出头来,他高举着那个表。知青就像马尔克斯笔下那个每年三月走进马孔多的吉普赛人,带来许多稀奇的时尚的新潮的东西,比如他们的包、鞋、帽子。他们将色彩亮丽的衣服搭在树枝上,对于我们来说那就像旗帜一样。比如他们的收音机、气枪,再比如这个表,应该说是闹钟,小碗那么大,表盘上有一小堆黄米,一只美丽的大公鸡一直在啄那堆米。这是那个年代城里常见的一种闹钟,但在我们那里是多么稀罕的东西,从我们见到时起,我们都盯着,却让谎溜子得到了。
谎溜子说是知青送给他的,谎溜子的话我们咋会信呢,何况他说是知青送的。要是知青刚来的时候,说知青送的我们会信,知青刚来会给我们送小玩意儿,但渐渐地,他们就不像刚来时大方了,再后来他们就像我们这里人一样抠门了。他们回家会带东西来跟我们这里人做生意,我们没钱,他们就要我们拿东西换。有一个知青从我们这里换了不少老东西,后来,他还专门来收老东西,据说赚了不少钱。
知青已经消失在山梁背后,我们传看着那表,问他怎么得到的,他说真是送的。我们怎么逼着问,他就是不说实话,我们就异口同声说是他偷的。贼娃子这名声可不好背,比谎溜子重多了,他给逼急了才告诉我们,他跟知青做了买卖,在村巷里捉了一只鸡换的。他说,知青会把东西送给你?想得美的,要两只鸡哩!我说,就这一只,你们想换就换,不换拉倒,他们就换了,昨晚就把鸡宰了吃了。至于鸡是谁家的,他也不知道。我们说,那你还是偷的。
现在小学同学中最富的是二十一,过来就要数谎溜子了,他和三个儿子都在县城里买了房子,还有一套门面房,坐定吃租子。谎溜子咋富起来的,谁都说不清,都说那日鬼得很,一步三个谎,从小就扯皮溜谎没个实话。对于谎溜子的发家致富,我们有两种猜测,一是买彩票中了奖,二是挖出了老地主家的财宝。他家匀了老地主家的一孔窑洞,据说那窑里埋着老地主家的财宝。不过大家都说那家伙撒谎把脑子锻炼得可好使了。有人说,孩子在撒谎时会尝试着如何组织更有说服力的语言,营造更自然的面部表情,编织更合理的幻境,以构造出成功的谎言。在惯于撒谎的这个阶段里,孩子的语言表达、逻辑推理、自我控制能力和想象力都会得到极大的发展。这是有道理的。
以前老庄子就像一坨干透了的牛粪,现在树也长起来了,院墙也打起来了,老庄子让知青住活了,风水被知青改过来了,获得了新生。知青走后,胡汉三他大要把两个儿子搬到老庄子去,刘家人出来挡了,说那是他们祖先的庄子。他们开始往回搬了。他们都去找大队长,大队长说谁谁不听,最后说,你们打去,一个把一个往死里打,打完了公安上就来处理了。后来,谎溜子家占了那地方。尿壶说脑子不好的人弄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