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在老家,一个家,是必须操心一对牛的。
老家人把喂养牲口不说喂养牲口,说操心牲口,因为牲口是生活的主要帮手,是要用心饲养的。操心牲口是一件细碎耐心的活。饮:冬春日饮一水,夏秋日饮两水,不可饮太冰冷的水,夏日井里窖里的水寒,打上来要晒一晒,天大(特热)的时候,水里撒麸子,让牲口多饮水。喂: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草铡得越细越好;槽要勤扫;晚上要上夜草,不可偷懒,入夜添足一夜的草,草给牲口气哈得柔韧,牲口嚼起来费劲,且会有腥膻味,牲口不爱吃;赶出去放牧不可让吃带露水、霜的草。圈:圈要勤垫,粪要勤起,保持干燥,不然牛会患蹄癀;夏日要注意通风透气,冬日要注意保暖。干活:不能穷追猛赶,鞭子不是用来打的,是用来吓唬的;套绳、臃脖、鞍子、犁、杠要常看,磨损了就要及时修补,更换,光堂平滑,否则会伤着牛身,一旦打伤结痂,就落下病根。除此之外,还有一门常规功课,就是隔两三天要抠一回,抠一回等于加一次料。因此经常看见人拿个木抠抠(形如梳子)抠牲口,连腿裆腋下都要抠到,牲口躺得展展的,微眯眼睛,那真是一个享受啊。
在生产队的时候,喂的牲口杂,马、骡子、牛、驴都有。我觉得马是不适合务农的,它天生就是与将士一道冲锋陷阵、杀敌报国的。骡子是马与驴交配所生,无论公母都没有生育功能,因此劲大,性子也大,多疑,经常警惕地竖着耳朵搐起鼻子“突儿突儿”地喷着,稍有风吹草动,就惊了,不顾死活狂奔,使唤起来费手,女人娃娃使唤不了。而地多在坡上,骡子急慌慌的,犁地拉耱摆耧很不稳重,陡坡上有时滚坡,骑着倒是快当、洋气,人形容说高骡子大马嘛,可种地人一年能出几趟门,何况骡子性大多疑,骑人多出事故,因此,包产到户后,马和骡子逐渐被淘汰了,牲口就只剩下牛和驴了。
地多在坡上,最适易牛、驴耕种,但驴还兼做拉磨、拉车、驮水、驮庄稼、捎脚(骑人)等活计。因此,多数情况是牛耕地。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老家人骂人没出息,就骂长大也是个打牛后半截的货。老家人都知道牛是上天派下来替人下苦养活人的。有个传说。说是天地初开时,玉帝派老牛下来给人传规矩:一吃饭三穿衣。就是说人一天吃一次饭,睡三次觉。可是老牛在给人传话时把话传反了,说成了三吃饭一穿衣。上天复命时,玉帝大怒说那你下去养活人吧。说完一脚就将牛踢落凡间。玉帝的一脚可不是普通人的一脚,结果牛的门牙让玉帝全给踢掉了,因此牛没有门牙。我想这个传说的意义是在告诉我们要爱牛惜牛疼牛,牛是在替人下苦。老家有一禁忌,牛是不能骑的,说是牛身上有字,骑了遭罪。我想人们是通过这个禁忌表达对文化崇敬的同时,也表达着人们对牛的疼爱。家家操心的牲口都是有名字的。
犁地是一件长活,我从小猜的一个谜语就是跟犁地有关,至今记得:弯弯扭扭一根柴,我把世界翻过来。谜底是犁,也说的是犁地。从打春开始,到秋上霜来。一年的庄稼两年做,说的就是犁地,今年地犁不好,来年就是天照顾,也没有好收成。
包产到户后,我家分到的窝子地、坡地、林地一共有八十多亩,加上父亲边头拐角开的荒应该过了百亩,因此操心牲口是必需的,家里一直操心着两头牛,一匹军马,一头驴。军马是抓阄抓来的。生产队曾经分来一匹军马,说是备战备荒,后来没人提了,就成了生产队的一头牲口。军马不犁地不拉车,骑人倒是很舒坦,就成了大队长的坐骑。包产到户时,军马因为不会犁地拉车,没人要,成了三等牲口,就抓阄,结果让父亲抓来了。牲口可是重要的劳力,不犁地拉车怎么行,既然能驯成军马,也就能驯成牲口,经过几日的训练,军马给驯成了一头牲口,和驴配套,很默契。那时候娘还很康健,父亲、母亲各套一对牲口犁地。
两头牛叫大黑和小黄。大黑是包产到户从生产队分来的,分到家里年纪已经大了,先与人家朋牲口种地,后来又去集市上买了小黄,它们一见面就亲热,像一对父子。那年,老天爷给了个好收成,一打春,雨是按时按节地下,庄稼长得多少年没见过的好。老家的庄稼以夏庄稼为重,主要是麦子、胡麻、豌豆。那时候我还在教书,整个假期都在家里受苦。收倒麦豆,我和娘套着驴车马车往回拉,打碾。父亲赶着一对牛犁地,庄稼收后,草就疯长起来,犁将草翻埋在地下,就沤成肥了,因此说犁头上有肥哩。而伏天里阳光正毒,土翻着晒壮地骨,因此说伏里天戳一椽,等于秋上犁半年。两头牛分上午、下午两晌犁地,受了大苦,麦豆地犁了两遍,大黑就死了。父亲难过啊,泪水噗噗落地,念叨说这头牛从包产到户到咱家,已陪过了刘庆的两头牛,就是牛满家也陪过他的一头牛了。牛满是最惜疼牲口的人。父亲把牛埋在了苹果园里,那几年苹果长得又大又鲜亮。正是犁地的伏里天,牛不配对咋行,第二日一早大就去集上买牛了。庄户人家买牛就是买劳力,请长工,当然要买口小的,口小就是年纪小。小牛都有性子,往回赶不费手,我也去了。
村镇的集市羊牲口交易是重要交易。到了牛市场,几十头牛或站成一排,或攒成一堆。那时候一头牛已过千了,这可是一笔大开支,牛要买得不顺手,还得倒手打麻烦,不可掉以轻心的。我和父亲来来回回一头一头地看。有一头牛眼睛绷得大大的一直看着我们,就像是有话要跟我们说。当我们第五次经过这头牛的时候,这头牛忽然哞的一声,一横身子挡住了我们。父亲在牛背上拍了两巴掌,牛并没有让开,而是伸出舌头舐父亲的手背,还把头在父亲身上蹭来蹭去。父亲嘿嘿一笑说就你了,伙计。于是就买下了这头牛。回来父亲和娘说这牛跟我家如何有缘分,讲得生龙活虎的。父亲给牛取名春来。春来果然使起来顺手得很。父亲说牲口要在人跟前活一世,得有缘分哩。
人与人之间有缘分,人与牲口之间也有缘分,老家人认为一头牲口到你家做长工,那也是前世修来的。想想这不是凭感情说的,而是有文化背景,人的轮回之中有一道就是牲畜道,而我们也常说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的话。因此老家人轻易不倒换牲口的,除非家里急需用钱,被日子逼住实在没招了,就卖掉一头大牲口,先渡过难关,再配置牲口。卖后的牲口还会叼空逮闲回来的,就像一个亲戚来浪一浪,家里会给准备上几斤料。老陈为看病卖了牛,后来那牛常回来,最后老陈又把那牛买了回来。有些人家倒换牲口是因为牲口使唤得不顺手,人和牲口都犯了心病。李泰来家养过一头牛,就爱牴他家人,大人小孩都牴,最后发展到一看见追着牴。这就是没缘分。李泰来倒换了那头牛,那头牛也再没回来过。
牛的寿命三十年左右,到了我终于将父亲搬进城的那年,春来在我家已经劳作了快二十年。搬家的时候,家里没有什么可处理的,只要手脚利索的都进城了,家家院大人稀,窑洞和院落只能闲弃着,能说上处理的便只有牲口和土地。处理土地不存在问题,退耕还林后,坡地、林地都不让种了,剩下的窝子地可是吃饭的碗,人人都想要。不过土地还是有人要的,而进城打工,年龄过了五十五活不好找,就是找上了,和年轻人下同样的苦,却挣不上一样的钱,还遭人嫌弃,就像混人家的钱,就又都回来务劳土地。到了处理牛的时候,和春来配套的白脑顶子年纪还不大,还能下苦,好出手,可春来就不好处理了,父亲心里很纠结,倒不是卖不上价的问题,而是为牛的一辈子感慨。几天来,他每天都抠牛,抠完了一头牛,又抠另一头牛。我看着春来,心里也不好受,想到宋朝诗人孔平仲写的《禾熟》:“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老牛还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历代文人墨客对牛给予极高的赞誉,现在许多地方都有拓荒牛的雕塑,然而,牛的一生终究是太苦了,而晚境都是极其悲凉的。
父亲纠结了几日,最后牛连地一同给了一起拉长工的长生叔家,春来就像个累赘搭配给人家了,父亲给了一百块钱说给多上点料吧。父亲进城时已经过了七十,终究因为不习惯我为他安排的幸福生活,没待上一年又回到了村里,他又把地和牛弄了回来。春来最后死在了我家。父亲还是把它埋到了苹果树下。对于一头牛,埋在树下是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