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
“娃娃娃娃你莫哭,过了小年出年猪”“娃娃娃娃你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猪总是与年节联系在一起,因此叫年猪。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小年一过,就开始杀猪了,年代表着喜庆,说“杀”不吉利,庄子上人说“出”。年猪要“出”的头两三天就不能喂食了,倒肚翻肠时肠肚容易破烂,屎尿糊了肉案,那可就龌龊了。因此,两三天不喂食,猪就知道自己的命尽了,会疯狂地拱圈嘶叫,嘶叫声在庄子上空回荡,惨烈哀痛,凄神寒骨。年就在猪此起彼伏的叫声里轰隆隆地来了。“出”年猪虽然洋溢着年的喜庆,但毕竟是血腥的,不能在院内进行,而在院外的场畔选择一块空地,垒一台大灶,架一口大锅,摆一张大案,挑水、劈柴、架火,谁家“出”年猪一目了然。
庄子上没有专门的屠夫,平日里杀鸡宰羊的事常有,而且人们说猪天生就是老天爷给人的一口菜,也是神喜欢的供品,自古猪就是祭祀时三牲之一,但凡节气都要敬祖奉神,猪肉是祭祀供奉中的上品,俗话就有背上猪头认不得庙门之说,像“出”年猪时要招呼大家吃一顿,肉菜出锅第一勺是先要供灶神的。“釜粥芬香饷邻父,阑猪丰腯祭家神”“社日取社猪,燔炙香满村”。老秀才还念过这样的诗句,那么宰杀就不算害命,心里也就没有障碍,男人中能宰猪的不少。男人们杀猪开膛,剁骨剔肉,翻肠倒肚是女人的事。倒肚不难,翻肠就不容易了,肠又细又薄,当然不能剁成段去洗,因为还要灌血肠,需将肠子从里向外翻,洗起来容易也更加干净。翻肠是将肠头扎住,捣翻一截,然后以热水灌之,肠子就像一条扭动的蛇,随着水翻了过来。这需要手艺,最显一个女人的细腻与能耐。倘若肠子烂了,屎糊了肉案,那是要遭人耻笑的。
“出”年猪带给娃娃的喜悦是无穷的。除标志着年要到了之外,解馋是肯定的了。猪肉要细水长流地解一年的馋,是不能放开吃的。将猪肉切成四方锭,一层肉一层盐,用油灌溉,腌一大缸,五黄六月也是不坏的。猪头猪蹄也要挂到二月二应节气,可是猪血、猪肠、猪肚、猪心、猪肝、猪肺这些都是放不住的,因此饭菜的油水就大了。“出”年猪到整个正月,女人们生着方方做着吃,手艺就显出来了,因此说腊月是女人的。
吃猪血最能展示女人的手艺。猪血的吃法有多种:一种是吃血块。在猪血里拌好调料、葱花、盐、酱油和荞面,等凝成块后入锅,加温水,文火慢煮,火候一定要稳,火猛了猪血起泡像蜂窝,很不受看;火弱了一夹就烂碎,成了糊糊。猪血也没多余的,就像药引子,主要是和土豆与干菜烩炖。一种是将血与荞面搅和吃摊饼。一种是以血和面,炒萝卜丁臊子,吃血面。这几种都是懒人的吃法,费血。最省血的是吃血肠,也是我们最爱的吃法。吃血肠从接血时就要准备,先在接血的盆里盛点凉水,撒上盐,拌入调料、葱花、荞面、黄豆,不停搅动,为的是不让猪血凝块。待肠子翻过洗净,在猪血中汇入化好的串串油和炖肉的老汤,然后灌入肠内。通常,一只猪的血能灌满一只猪的肠。血肠灌好后,用麻匹将肠分段扎紧,放进笼里用文火蒸,边蒸边用签子扎洞放气,等到不出血水了,血肠就蒸好了,然后捆扎起来,挂在窑顶的横旦上,一是通风透气,不容易坏,一是四面悬空,取时需要梯子,不要说老鼠,就是猫也只能望肠兴叹。血肠是最能放的,可以放到二月。血肠干煸后,与萝卜、洋芋、干菜、粉条、豆腐一起烩、炒、煮、炖,血肠油大,一截就能做出一道荤菜,是正月里待客不可或缺的一道菜。
出年猪我们还有一个期待,就是猪尿脬,那是我们的气球,要知道那时候我们那里是没气球的。一般情况下,谁家的猪,猪尿脬就归谁,但有的宰手偏偏要我们摔跤去争,谁厉害猪尿脬就奖给谁。那可是真正的争霸赛,要得到猪尿脬得摔败庄子跟你同年龄的娃娃。猪尿脬到手,挤干猪尿,用热水洗净,再弄一堆细沙土,在土上边揉边吹,尽量吹到最大,扎了口。我们会在尿脬上画鹰、虎、豹、狼之类。女娃是不耍尿脬的,除了不好意思,据说是耍了尿脬长大腌的菜臭,嫁了男人会挨揍。但杀猪女娃也有期待,她们盯的是猪鬃猪毛。猪鬃猪毛可以从货郎那里换红头绳、丝线、绣花针。
“种地吃肚子,养羊穿裤子。”“喂羊挣钱,喂猪过年。”老家十年九旱,种地有时候连肚子都吃不饱,主要经济来源是养羊。会过日子的不会过日子的,家家都会喂一头猪。每年“出”年猪时,小猪娃也捉下了,恶水(泔水)、嫩草、谷衣、麸、糠、瘪粮食喂个年对年,能长个二百来斤,年景好点,多搭点五谷料食,就过了三百斤,能腌一大缸肉。喂猪是女人的事,一头年猪能“出”多少肉,显摆的可是女人的本事。日子过得紧的人家,“出”年猪后只留半扇或几吊肉,其余的就卖了,或以物易物,以换所需。
小时候,放学和周末最主要的活计是砍草,主要是喂猪喂羊,这是家里的主要副业。羊还可以赶出去放,只给准备夜草,猪可是全靠喂的。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羊不让多养,养猪倒不受限制,因为毛主席有号召,一亩田一口猪,大力发展养猪事业,养猪就成了主要的副业。一般人家都喂着三四头猪,两头母猪,一两头年猪。喂母猪主要是卖猪娃子,母猪三年下五窝,每窝正常的可下十个左右的猪娃,也有一窝下十六七个的情况,不过最多能活十一二个,因为母猪只有十二个奶头。猪很奇怪,猪娃下下后,第一口吃哪个奶头就记下了,从不乱吃,抢不上奶头的就饿死了。夏秋时节,喂猪主要靠草。猪不像羊牲口吃大草,猪吃小草,要嫩,带穗的最好,带穗的嫩草只能到羊牲口到不了的地方去找,因此,放学后给猪找草就是娃娃们的一门“功课”了。猪娃子喂到出月,便拉到集上去卖,贴补家用。猪粪也是一宝,农家肥中肥力最大的是人粪,其次是猪粪、鸡粪。猪能吃能拉,比一头大牲口还能拉,简直就是造粪的机器。猪粪全上了自留地,因此自留地的庄稼总比生产队的庄稼长得好。到老历九十月间,庄稼打碾了,喂猪就搭以衣子和瘪粮食,叫催膘。
庄子上的养猪大户是老陈家,他家养四头母猪。老陈家人都长寿,老陈都五十多了,爷爷奶奶还都在世。人老了就成药罐子了,爷奶加上父母四个老人吃药就靠卖猪娃子的收入。四头母猪加上几十个猪娃,他家可是臭气熏天,而且连村子都被污染了。人们都骂老陈,老陈一家就从庄子上搬出去,找了一座孤僻山头另拾掇了庄院。四头母猪轮流下猪娃,因此经常看到老陈赶着驴驮着猪娃子赶集。
那时候起初是三天一集,后来改为五天一集,再后来成了十天一集,老陈卖猪就出了问题,一集卖不掉,就得再喂十天。猪娃一出月就特别能吃,而母猪奶着猪娃更能吃,夏秋季有草搭垫,春冬季就得靠衣子搭麸糠瘪粮食去喂。大集体时代,一切都是按工分分配,衣子、麸、糠、瘪粮食远远不够,饲料供给严重不足。
有一个集上,夕阳西沉,眼看集要罢了,老陈看着七八个猪娃发愁。卖背篼的老万过来,问他猪娃换不换背篼。老万的背篼也卖不掉。那时候谁能有多少钱,集市上以物易物的交易是很普遍的。老陈就想和老万换些背篼回去到村子再卖背篼,背篼是劳动、家务离不开的用物,该有人要,于是就换了些背篼。一回到庄子就卖出去了几个,没几天背篼连换带卖就完了。这倒开了老陈的思路,从此老陈到集上猪娃子能卖就卖,卖不掉就倒换。老陈换过杂粮(那时候粮食禁止买卖,不过豌豆、黄豆、土豆之类的杂粮是可以买卖的)、菜籽、刀、铲、锅、筷子、镰刀、铁锹、杈、鞋、旱烟等,他还跟赤脚医生换过药,老陈像个小商贩了,除了集市,他还在周边的庄子里奔波。
那年秋天的一个集上,老陈正用猪娃和人倒换,就被抓走了,一同抓走的还有老万等好几个人,罪名便是投机倒把。老陈和老万等被押到“农业学大寨”工地去改造了。老陈老婆哭着给人说,我男人拾上的东西都要寻着(找着)给人家送去的,谁冤枉我男人,一家人不得好死哩。村子里人也都说老陈是个憨厚人啊,他这可是真正给冤着了。
时光像一条河,总是往前流动,几年老陈的两个儿子都成了养猪户,一个在县城和人合干,一个把猪圈建到了镇上,听说日子都过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