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瓜

偷瓜

太阳刚刚爬上东山,还木木的,像刚睡醒的人脸上蒙着一层不真实的雾气一样,顺着地皮铺过来,飘忽忽的,像随风而动的水绸。大地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苫盖着一层轻柔的素纱。在太阳的普照下,一丝一匹地挂向山头,升向天空去了。到了高远的天空,就成了薄薄的云霞。地上的草却个个精神抖擞,叶子像箭杆一样坚挺,平时披头散发铺展在地上的苁草叶子也是个个竖立起来。露水像青玉做成的串珠挂在叶秆上,晶莹剔透,草叶和花的香气要多清冽有多清冽,吸一口进去,凉爽、滑润,带着一种甜丝丝的味道。布谷鸟、麻雀、燕子、鸽子、鹞子、鹰、隼、野鸡……飞翔鸣叫,它们的歌喉显然是被那珍珠一般的露水浸润过,清脆、柔润、亮丽。伏在草丛中的花姐姐、蚂蚱、蝈蝈、丝虫、金牛……在阳光的抚慰下,从潮湿的睡梦中醒来,开始此起彼伏地叫起来。有一种虫子的叫声像一粒极小的石子溅在音质超好的铜锣上,百鸟百音,千虫千声,在山谷中萦荡。不时有黄羊、狐狸、野兔、黄鼠狼从一个山壕里蹿出,随即又遁入另一个山谷中去了,留下一个幻影。

我手里提着鞭子,跟着羊群。羊背上驮着阳光,个个金黄。羊群出了村庄,远离了庄稼地,就知道它们要去的地方,不用多费心。我不时甩一下鞭,山谷里传扬着“叭——叭——”的回声。皮鞭梢上挽了一截麻匹,用力一甩,会发出鞭炮般清脆的声音。

进入牛鼻山野,缓坡上的草茂盛起来,羊群就像一朵朵云一样散开在草地上。我也像一只羊就在草地上浪荡,时而跑到羊群的前面,时而落在羊群的后面。夏日草地上的花比春天要稀多了,多数草都在春天开花,夏天坐果。我寻找那鲜嫩的果实吃,酸酸甜甜的,涩涩苦苦的。

虫子们从地下走出来,蚂蚁总是那么忙碌,它们行色匆匆,更多的时间是搬运土粒修筑自己的家园。一只只蚂蚁衔着一颗小小的土粒,匆匆从洞里爬出来往巢口一垒,一转身又进去了,连洞外的风景也不曾多看上一眼。地上有一只死去的花姐姐,一只蚂蚁扭动着小小的身躯开始往起举,一次、两次、三次……放牛蛙像丢了牛,匆匆忙忙地来来去去,屎壳郎在牛粪堆里像郎中一样把牛粪做成丸药,然后推向洞里,为过冬贮藏起来。像放牛娃、屎壳郎、老坛子都是圆滚滚的身子,你将它们弄得仰面朝天,它们要一个时辰甚至半天才能翻过身来。蝴蝶、蜜蜂在花朵上起起落落地采花粉,鹰在高空一层层向上冲刺着,像一滴墨点一样,忽然它会抱紧翅膀一个猛子扎下来,很准确地抓起一只兔子或一条蛇。而隼会冲进鸽群,闲适有度的鸽群立时乱了阵脚,隼就是要搅乱鸽群的,然后去追捕那只离群的鸽子。几只喜鹊在一片草地叽叽喳喳起起落落,一定是发现了一条蛇。

草地上鸟最多了,一群一群的在坡地上啄食花蕊、嫩叶、果实,我开始追它们。除了呱呱鸡,不要说是野鸡、鸽子、喜鹊、乌鸦、鹰、隼,就是麻雀、蜂鸟也对人是不屑一顾的,它们允许你走到伸手就能捉到它们的地方,但你别痴心妄想,它们翅膀一展就上天了,翅膀淬了一层阳光,一下子就让一片亮丽灿烂。它们是那样的自由与骄傲,冲你丢下几声叫声,留给你一阵痴往与无奈。

呱呱鸡有可能被逮住。呱呱鸡不像野鸡那样苗条,每一支翎羽都充满了飞翔的欲望,呱呱鸡像家鸡,胖乎乎的,臃肿笨拙。它要飞起来,不像其他鸟一展翅便冲天而起,而要顺着坡往下疯狂奔跑——就像飞机起飞前在跑道上的冲刺,借塄坎或悬崖起飞。要想逮住它,必须一直逼它往上坡跑,它就飞不起来。但它有绝招,跑着跑着忽然不见了,原来它抱了一个土疙瘩压在身上。因为它的羽毛是土黄色夹杂着麻灰的斑纹,有时就把人迷惑了,但有经验的人很快就识破了。有的人抓住了会笑笑,一扬手让它飞走。早晨逮呱呱鸡是很难的,因为经一夜休养生息,它的腿子上翅膀上攒足了力气。追了一阵呱呱鸡,我又去追一只野兔。靠着奔跑人是追不上兔子的,它一纵就在几米之外了,而它一个非常舒适的转弯,就将你甩在十几米之外。不过追兔子有个窍门。兔子前腿长后腿短,要是顺着坡往上追,不要说是人,就是狗也追不上。但如果从山坡往下追,它跑得一快就顺着山坡滚下来。其实,我也就是追着玩玩,这么辽阔的大野,一个人是什么都追不上的。逮兔子和呱呱鸡,没有四五个人就是痴心妄想,而且要协同作战。

羊群顺着缓坡往上吃,我上了牛鼻山梁,我就是羊群的标杆,它们会向着我吃过来。站在山顶上,就能看到周围的庄稼地,豆地、麦地黄灿灿的,劳作的人们跪伏在地里,像在做一件虔诚的事一样。而糜、谷地绿得像一汪汪水潭,今年雨水广,庄稼长得喜气洋洋。小路像一条条蛇在原野游走,通向村庄和人家。村庄卧在山旮旯里呆头呆脑的,一头脱圈的驴撒着欢子从村庄疯跑出来,沿着大路跑着跑着,忽然像想起什么,一个扭身斜冲着山坡杀了过去,一个欢子接一个欢子,后半截身子腾空而起,两只后蹄尥向天空,还不时高叫几声。

小晌午时分,太阳不再柔和了,暴烈起来,原野燥热起来,早晨显得坚挺的草叶子蔫了,卷起来,低头纳闷的。羊群不再那样安分,扎着头不吃草,仿佛是一朵一朵的云在风中往一块儿聚集,它们寻找到一丁点儿阴凉就扎成一堆,一百多只羊扎成了几堆。飞禽走兽大隐,虫子又躲到了地下,只把叫声放出来,那不是吟唱,而是嘈杂。

社员散工了,说说笑笑穿过庄稼地往回走,还有人在唱。通向各家的路就像一棵倒下的树的枝,人们就像一群蚂蚁,在那细枝末梢般的小路上一个个走散了,最后一个人消失在一座山包后,山野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天空、原野一下空寂孤荒了。

烈日像一把火伞罩着大地,没有风,风像是给这毒辣辣的阳光吸进去了一样,连最柔弱的狗毛樱子都不动一下。大地聚集了一夜的潮湿被蒸发起来,像烤鸡焖兔子一样,浑身所有的毛孔都在往外冒气,溽热包围着。嗓子眼里黏涩,像是给烟熏着,眼睛都在冒气,糊麻麻的看不清,揉擦过后不久又一片模糊。我把草帽扣到头上,不但遮挡不住那毒辣辣的阳光,反而憋闷得不行。我想找个有阴凉的地方,可是在这寥天地里,连一棵树都看不见。沟壑里有阴凉,可沟壑里看不到羊群,也容易瞌睡,倘若让羊跑到庄稼地里,那是要扣工分的,跑到别的生产队的庄稼地,那是件很麻烦的事。最可怕的是丢羊,一只羊要扣十几天的工分。

我想山头上该有风,爬上了牛鼻山头,也是一丝风都没有。坐在山头上四顾,山野一片空茫。另一个山头上有一群羊,却看不到人。我吼叫了几声,没有回应,我喊狼来了,除了山谷也没有回声。遥远的天空有几朵云,傻傻的呆呆的一动不动,把阴凉投在非常远的地方,像是娃娃的一泡尿洇湿了一大坨。

转过南坡,我忽然来了精神,山脚下有一块瓜地。那片翠绿仿佛一个深潭,清纯、鲜活。我就像一个流浪汉忽然有了目标,回头看看羊群,像潭死水。我向山下走去,向着那片瓜地靠近。肯定有看瓜人,在离瓜地不远处,我停下了脚步。瓜地里的西瓜像一群孩子,一个个顽皮地瞪着我,能抱一个出来,该是如何的快意?!

瓜地的西北角有一个瓜棚,四根木柱高高撑起的一个用树枝和麦秸秆搭成的鹊窝般的棚子,四下通透,能够看到瓜地的任何一个角落。我蹑手蹑脚地靠近瓜棚。我想看瓜的该是一个老汉,麦黄麦黄,绣女下床,壮劳力都抢黄天了。看瓜的要是一个老汉,他该是睡着了,这样的正午,他不睡着才怪哩,娃娃屎尿多,人老瞌睡多。如果他睡着了,那是多好的事,我咋能冒冒失失地惊醒他呢?可我一定得看到他。我远远地围绕着瓜棚在游走,我得先把看瓜人找出来。看不到,我又反身往山坡上爬去,直到与瓜棚平行了,我看到看瓜人了。他果然睡在瓜棚中,赤裸着上身,从他的睡相看有些老态,从树枝上挂着的一件老羊皮袄我断定他是个老汉,都入伏了,除了老汉,谁还用得着老羊皮袄。我心里踏实了。他睡没睡着呢?说不定他就那样躺着想心事哩。可我又不能用声音来测试他,如果他真的睡着了,我吵醒了他,该是多么糟糕的事呢。

于是,我从山坡上下来,再往山坡上走,一次离瓜地近一些,往返了几次,看瓜人还那样睡着,连姿势都没变。我心里暗喜,于是我进一步试探他,我向着瓜田靠近,一步一步地靠近,一直探到了瓜地的边上,他还是没有反应。

他一定睡着了。

我鼓足了勇气,一扑子扎进瓜地,瞅准一个大的,抓住瓜把“嚓”地揪了下来。西瓜把儿特嫩,水溅了我一脸。我顾不得擦,抱起瓜就往外跑。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大喝,就像晴天响了一声炸雷,我吓得几乎把瓜丢在了地上,但我没有放下瓜,而是抱着就跑。

我一口气跑出了老远,借大口喘气的机会我回过头来,看到看瓜人向着我追来。我开心起来了,看瓜人竟然是一个瘸子,而且年龄应该过七十了。他赤裸着的上身像给上了一层釉彩,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青铜的光泽。他的身体很壮实,圆乎乎的,在阳光下像个铜人一样。那瘸着的一条腿落地时很重,“腾——腾——腾——腾——”就像一个强壮的汉子打墙,高高地提起石杵,又重重地砸下,在空寂的山野发出很大的回声,我能感到山野都在震颤。

我充满了自信,抱着瓜跑上一阵,回过头来看看他。他一瘸一拐追着我。跑远了,我就回头来抱着瓜退着走,他一瘸一拐像兔子一蹦一跳地追赶过来,我嘿嘿嘿地笑着,他怎么就不想一想呢?不要说你是个瘸子,就是个正常人,一个七十岁的老汉要追上一个十二岁的娃娃,多么可笑。我真想给他讲讲老师讲过没几天的龟兔赛跑的故事。做贼的恐惧已经消失得荡然无存,我将西瓜向天空举几下,又往前跑,跑一阵,回过头来再向天空举几下,又接着跑。我像一只兔子一样欢快地奔跑着,我甚至有些喜欢这夏日正午空寂原野上的追逐了。我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一瘸一拐追来的他,向他举举我手中的西瓜,继续往前奔跑。当然,我也希望这样能把他气得放弃。人不服老是不行的。

我在前头跑着,他在后面“腾——腾——”地追,我都跑上半山坡了,“腾——腾——”的追赶声依旧传来。他始终没有拉开与我的距离。我只能回头将西瓜向他举了举,继续往前跑。无遮无拦的炎阳下奔跑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我的嗓子像吃过牛角辣子涩辣干苦,浑身的汗像水一样往下淌。不能再往坡上跑了,我平行着跑,从南坡跑到东坡。空气黏糊糊、热辣辣的像一块湿布子,往人身上缠着,我身上的衣衫被汗水泡透了直往身上裹。而他与其说是在跑,还不如说是在跳,一起一落是那样的匀称,是那样的舒展。

他为什么不停下来呢?

我又顺着坡往下跑,怀中的西瓜也不再是西瓜,发烧发烫,沉重无比,就像是被这烈日烧熟的石头。我已经没有力气把它向上举起。我的两条腿就像蒜辫子一样纠缠不清了,而他依然追来,“腾——腾——腾——”在这空寂的正午的原野形成巨大的回响,草丛中洞穴里潜藏着的小兽被惊动出来,在山野里乱窜,我的羊群也爬上了梁顶,看着我们,山野一下显得繁华而富有生机。

看得出来他没有放弃的意思,仿佛他丢失的不是一个西瓜,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他比这场追赶开始的我还自信。更让我感到可怕的是我感到他似乎乐意在这夏日骄阳下无遮无拦的原野上追赶。我拼尽最后的气力又向前跑了一截,背后“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腾腾腾”的追赶声向我倾轧过来……

他要追到什么时候呢?但有一点我非常明白,只要他不放弃,他就会追上我的,一定会追上我的!他的追赶就像一场刮起来的风,我跑不出那风去,就像马在风中跑,马比风快,但马永远跑不出风的世界一样。

我不得不放弃,将瓜放在了地上,跑到半坡上,躺着大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气。他到了西瓜前,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西瓜,然后像一个将军拎起敌人的首级一样将西瓜拎起看看,又将西瓜放在原地,抬起头再看看我,笑了一下,一瘸一拐地回瓜棚去了。

他归去的样子颇有些凯旋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