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鸡
那年老公鸡来找我,为修建老爷庙化缘,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世上所有的事都会有结果的。
1970年,上面终于在我们庄子办了学。所谓办学,也只是派了一个姓黄的老师(名字叫黄承仁,后来我们给他取了绰号——黄世仁),保证学生书本和老师办公经费,其他的都要自己解决。为了争取办学,大队也只能答应。校舍就是庙。
学校办起来,影响可就不一样了,就像山头上插了一面旗帜,吹响了集结号,一些原本不打算供娃娃念书的人家,也都把娃娃送到学校里来了,来报名的娃娃年龄从五岁到十一岁不等,竟然有百十号学生,加上报名时大人也来凑热闹,庙院里挤得都站不下。
黄老师说,咋这么多的学生,我一人可教不了。大队长说,一只羊牵上,两只羊赶上,一群羊喊上。黄老师说,那你找个羊把式来?大队长笑着说,你就辛苦一下。黄老师说,七岁以下九岁以上的就不收了,国家规定七岁才上学,九岁以上的都该上三四年级了。大队长说,要不这样,七岁以下的让回去,明年再上,七岁以上的就让念么,娃娃念书是好事么,把谁赶回去都不合适。黄老师说,九岁以上的娃娃念书也迟了,年龄太大,以后上了中学同学都会笑话的。大队长说,念书就是为了识点字,现在念书谁还想着光宗耀祖啊,等报完名再看情况。报完名,黄老师说,三个班都是大班,我一个人咋教?大队长说,你就弄成两个班。
老爷庙的三个殿说是殿,其实都不大,也就有家常的一间半房子大,黄老师里出外进地看,说两个班坐也坐不下。大队长说,那就分成三个班,你先教着,我再去要老师。
因为没遭遇拆庙,庙还是庙的样子。大队长说,黄校长,你负责三天内把庙腾空,我带人去放树,弄桌椅板凳去。黄老师说,你别叫我黄校长,我不是校长。大队长说,学校就你一个老师,你不是校长,难道我是校长?大队长走了,黄校长又追出去问大队长,那些神像怎么办?大队长头也不回地说,这是你的一亩二分地,问我做啥,抓紧腾空了,别耽误上课。黄校长说学生都还小。大队长说,还小?我像他们这么大都拉长工了,狗日的都该自己给自己干活了,就当劳动锻炼吧,要不然长大会蜕化变质哩,你指挥上让他们干去。
黄校长蹴在院里抽完一根烟,把我们集合起来,按年龄大小分了三个班,宣布了三个班长,都是年龄最大的。由班长全权负责带领本班学生腾空庙堂,说他还得回去拿些东西来。我们这个班是年龄最小的一个班,班长是老公鸡,不过他已经十一岁了。
香炉、供台都清理完毕,神像怎么办?筛子头说神像就是四旧,应该砸了。老公鸡说,你砸!筛子头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娘说了,我是庙上拴来的。老公鸡说,那谁砸?筛子头说当派二虎、猪头万、胡汉三他们砸。二虎听到了,说你们不砸让我们砸,想得美。我们去别的班观察,他们把神像靠后墙根摆成一排。要不我们也学他们。神像高大,搬起来就有些吃力,看上去像几个娃娃跟一个大人摔跤。等三尊神像在后墙根摆成一排,个个已是伤痕累累,碰掉了泥皮,扭断了胳膊,抬断了腿,有一尊神像脖子好像断了,头歪在一边,一下失去了往日的威风。我们也才知道神像原来是木棒、泥草做的。神像被我们折腾成这样,却也没见有人出啥怪事,我们对神的敬畏之心一下减去了一半儿。神像摆布完毕后,扯去了墙壁上的绸幛,清扫了房顶和梁柱间的蜘蛛网、灰链子,房子一下亮堂了。
大队长带着四个社员来了。原本打算放倒几十棵树做桌凳,可树放倒还得让风干,赶不出来,就决定用胡墼起桌凳。大队长问我们校长呢,我们说回家去了。大队长一笑说,他倒会躲事。
起个土台子,上面抹一层胶泥面当桌子,凳子则是用胡墼砌三个马鞍形土墩子,上面架一根檩条,再用泥固定死。一根檩条可以坐四个人。又在墙壁上用墨汁染出一块黑板。四个社员只做指导,挑水和泥、抹泥码胡墼,都是学生自己干。大队长说这些碎狗日的正是土匪一样的年纪,土做的桌凳三天两头就给摇散伙了,自己学会了以后自己干去。
黄校长是周一才来的,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说,怎么看上去还像个庙?老公鸡说这本来就是个庙。老公鸡问黄校长,这钟要不要推倒砸了?上面全是老字。黄校长拍拍钟说,好好的一个钟,砸了干啥,以后上课敲钟。上了一节课,黄校长说神像不能摆在教室里。筛子头说,那往哪里摆,院子里?我说神像全是草做的,上面糊着一层泥皮,搬到院子里一场雨,保证泡得瘫到地上。黄校长说那算了算了,别搬了,就放在教室里吧。第二天,黄校长说,神像还是不能放在教室里,我上课时老是对着他们,就像给他们也上课,这咋行?黄校长在地上走了两圈说转个向,都让面壁站着。那些神像又被扭得面向墙壁,一个个就像惹怒了黄校长被罚得面壁。
与学生共处一室,神像算是倒霉透顶了。写作业钢笔不下水甩钢笔的时候,墨水甩在了神像上;写毛笔字时互相追着画脸子,你推我搡毛笔画到了神像上;打扫卫生洒水时水点溅到了神像上,神像受潮,袍裙上的彩塑一片片脱落,就像得了牛皮癣;学生互相打闹碰得神像手臂折断,宝器落地……当然这些侵犯有的是无意的,有的是故意的。神像日渐破败,面目全非,泥胎草质全裸露了出来,完全失去了以前坐在神台上接受叩拜时的肃穆庄严了,在我们心里,神发生了本质意义上的变化。
征服恐惧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渐渐地,我们敢打扮神像、篡改壁画了。我们像画师一样,把神的嘴巴画大,胡须画乱,男神抹红脸蛋、红嘴唇,戴耳环、眼镜,女神画胡子、点媒婆黡子、挂烟锅、烟袋,拄拐杖。神像、壁画面目全非了。一下课,我们站在神像前吼一声转过来,就把神像挪转过来,我们像黄校长那样,一手卡在腰里,一手拿着教鞭指着神像说,我刚讲的你没听懂?你个草包!还翻眼睛?不服气?顶砖,继续站着!于是就把一块砖架在神像头上。我们拿教鞭抽着神像的手臂说,我让你打架,我让你扯女娃辫子,下次我剁了你的手。
被扭断了脖颈的神像,头总是歪在一边,怎么都感觉它在不怀好意地盯着我们看,我们就把它的头转来转去。老公鸡一个砍脖子将神像头砍落下来,神像头在地上滚,滚到谁跟前谁就飞起一脚踢远(那头还是挺怕人的),最后,老公鸡一脚把神像头踢出了教室。神像头到院里,你踢过来我踢过去,泥皮彩塑脱落,头就成了一个捆扎得很结实的草球,神却没有显灵发威,没有人受到报应,大家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当足球踢,踢得草屑飞散。最初黄校长还呵斥,渐渐无心管教了。
恐惧是一道门槛,迈过去了,我们就彻底无法无天了。老公鸡胆子最大,他骑在神像的脖子上,像将军一样挥舞神剑(神像的法器),嘴里乱喊乱叫着。有一次正骑得欢哩,老公鸡他大扑进学校,一个砍脖子将老公鸡从神像上砍了下来,跌得鼻血喷涌。老公鸡挨了他大狠狠一顿揍。他大走了,老公鸡扳了土疙瘩塞了鼻孔,一翻身又骑到神像上,嘚啾,嘚啾,就像骑驴。他抽打着神像说,骑你你还不高兴了,像个婆娘一样还告状,还叫来我大来收拾我,看老子今天不骑死你!老公鸡掀起了骑神像的高潮,神像是木做的骨头草做的筋肉,哪经得住学生娃你方骑罢我上身的折腾,日渐破损,变成麦秸柳棒的稻草人。
黄校长吼了我们一顿,说把神像搬到院子角落里去吧。神像又被搬了一次,就瘫痪成了一堆麦秸柳棒,乱七八糟地堆在角落里,一条胳膊,一条腿,一个脑袋,一只眼睛,惨不忍睹。大队长来一看说,唉,这些碎狗日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虽是神佛,也入土为安,埋了吧。于是,就在院外的坡上挖了一个大坑,将神像一股脑儿葬了进去。大队长说起个坟堆吧,就起了个老大的坟堆。第二日上学,我们经过坟堆,看到坟堆前有残香、纸灰,我们知道是黄校长烧的,因为我们认出脚印是黄校长的。黄校长穿胶鞋(运动鞋),从鞋底印一眼就认得出。可谁敢说出来呢,黄校长比神更让我们害怕,他会用柳条做的教鞭把我们的手打得肿成肉嘟嘟的蛤蟆,他会拃开五指赏我们一脸的“金条”,这还不算,回去家里人还要接着捶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埋着神像的坟堆就代替了庙堂,晚上总有人偷偷上香烧纸,我们上学时经常能看到残香和灰烬,人们就叫坟堆为神冢。
壁画也被我们篡改得面目全非,黄校长又找大队长说把墙灰一下吧。大队长让劁匠开着手扶拖拉机从大石沟拉回来几车石灰,掺了蒲毛,把所有房子里里外外糊了一遍,一下亮堂了许多。大队长说,这墙白亮得耀眼,不挂点字就有些寡了,你写点字挂上。黄校长说,我的字太丑,请老右写吧。就叫来了老右,老右说,我写的能挂吗?大队长说,有啥不能挂的,写些鼓励娃娃的话,写一幅给你记一个劳动日。老右说,写啥呢?大队长笑着说,你念了一肚子书,都把自己念到我们这达来了,还问我写啥。老右说,词儿是有,只怕写出来不合适。大队长说,也是啊,你肚里装的那些别害了娃娃。老右笑了,会计说,我去拿本书来,让老右照着写。会计取来了书,老右已经写了两副,是村巷里到处写的毛主席语录、标语,大队长说,学校么,得写点有文采的。黄校长拿了一本书,是《毛主席诗词选》,说,你照这书上的写,有文采。老右说,对对对,这真正是有大文采的。二十几首毛主席诗词老右全写了出来,墙上贴满了。人们经过时,说这回真像个学校了。
宁睡古坟,不睡古庙,有神的地方一定有鬼,庙里多恶鬼,因为神把恶鬼捉来为他们服务。这都是大人警告过的。因此虽然那间偏房我们收拾得清爽温馨,但黄校长不敢住,夜夜回家。黄校长的家在蔡家梁,离学校有二十多里,所以天天迟到,放羊的都赶羊出山了,他才从梁顶过来,大队长就在大队部腾了一个小箍窑。
一个学期过去了,依旧没要来老师,上面还是那句话:自己想办法。我们庄子上老秀才是有学问的,老右学问更大,他们不能教,上面有明确规定。正好来了一批知青娃,就找了一个教我们。
我们一直在庙里读到小学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