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一般成功人士,如果出生农村,都喜欢说自己曾是放羊娃,尤其是在官场,会把放羊的经历作为一种招牌,因为放羊娃总是与家境贫寒相关,这样就更能彰显他的与众不同。倘若还挣扎在贫困线上或者在创业阶段,是绝对不会说自己是放羊娃的,你知道他的底细,要是说破了,他会非常不高兴,甚至跟你翻脸,仿佛那就是耍笑他。但是,如果你出生于农村,尤其是西北农村,必然曾是一个放羊娃,你承认不承认这都是事实。
在老家,养羊是经济支柱,家里有羊,心里不慌,遇个灾呀难呀的,拉只羊卖了救急,坎儿就能过去。因此日子过得严捂的家庭,必然有一群羊。放羊、卖钱、盖房子、娶媳妇、生娃、放羊、卖钱、盖房子、娶媳妇、生娃,这个轮回的故事曾一度让放羊娃成为人人同情的对象,然而当人们同情的热度降温,这个故事却变成了段子。曾几何时,那是老家一带人们普遍的生活规律。
我小时候,还是大集体时代,羊不让多养,按人口给指标,超了指标就要给没收归公,所以家家都养母羊,母羊下羔,羊羔出月就可以卖掉,不占指标,一只母羊三年五羔,七八口之家,养七八只母羊,很救济日子的。羊太少,养个羝羊或骚胡(羝羊是绵公羊,骚胡是山公羊)不划算,还占指标,母羊走羔(发情)的时候就趁夜赶到生产队羊群里打羔(配种),我们叫混羔。有一次来了工作队,把这事拿到会上说,说是社员占集体的便宜。因为指标限制,一家一户养的羊不凑放,就想了个法子,十来户人家把羊朋成一群,轮流放牧。大人要挣工分,放羊就是娃娃的事。十一二岁就可以放羊了。那时候学校假少,除了寒暑假,每个星期只有星期天放一天假(星期六上课半天),多数情况下我们放羊占的是上学时间,轮到谁家出人放羊,谁就不去学校上课了。老师都是民办老师,靠工分吃饭,女人在队上劳动,有病了浪娘家了,他们就会回去顶工,工分就是口粮么,家里还有自留地,因此老师说不来就不来了,说走就走了,也常常轮流旷课。反正就那么几本书,课程不重,啥课落下了,到学期末一节当两节上,到放假时都能上完,上不完也没关系,反正没人监督。老师还带我们去他家干活,家长背后也骂,你家有活,我们家没活?我们娃是你家的长工?但也都是背后骂骂,当面还是挺客气的,人家是先生么。老家人说人一辈子有“三不惹”,不惹先生,不惹阴阳,不惹郎中。因此学生不来上课,即使在外野去了,老师也是不管不问的。那时候人们也不指望靠念书改变什么,因为上大学不是考,而是推荐。自从推荐上大学以来,我们大队没有推荐出去一个上大学的。
暑假,豆、麦陆续黄熟,由于天气暴晒,常会下暴雨,而暴雨常伴有冷子(冰雹),乒乓球大的、鸡蛋大的,一场冷子把庄稼全砸进地里,一年的苦就白下了,所以叫虎口夺粮。麦黄豆黄,绣女下炕,没有一双手是多余的。生产队有四群羊,暑假就派我们轮流放羊,这样我们一天也能挣到一个女劳力的工分。
太阳一竿子高赶羊出山,早晨草上有露水,有霜,羊吃了会生病,会胀死。古诗文中写羊的不少,我觉得陆游是懂羊的,他写过一首《牧羊歌》:“牧羊忌太早,太早羊辄伤。一羊病尚可,举群无全羊。”赶羊出山前,先进圈把羊轰起来,赶着羊在圈里跑,因为羊站起来的第一件事是拉屎,这样就避免羊把粪拉到路上。羊圈的粪是轮着扫的,谁放羊谁家扫。烧锅、煨炕、上地,羊粪可是好东西。
羊群出了圈门,直到黄昏才归圈,即使到了伏天里,中午也是不回来的。因为羊是反刍动物,吃一阵,反刍一阵,然后又吃,一天都在吃草,而人与羊谋的是肉谋的是皮。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放羊风雨无阻,即使逢年过节,生产队社员放假,羊把式也得赶羊出山。到了山野,那可真是天似穹庐,笼罩四野,暮春至仲秋,大日头无遮无拦地照着你,你钻都没处钻,即使有个避处,也无法栖身,你得跟着羊走。深秋至初春,寒风吹彻,沙尘如雨,又多雪,一个老羊皮袄二三十斤重,压得你爬山都喘不过气来。母羊会把羔产在山野,你得裹着抱回来,要是羊羔死了,你家得赔偿。还有暴风雨,还有暴风雪,还有沙尘暴。你得懂天气。看到天空起了生云,棉絮一样堆起,就得赶紧把羊赶到避风避雨的崖下沟洞里,离家近就得往圈里赶。要是等到打雷闪电再赶,那就迟了。暴风雨来临,羊不像人和其他牲口会狂奔找地方躲避,羊是扎攒子,头对头扎成一堆迎受着暴风雨。这是不行的,羊被暴雨浇过会生病。何况暴风雨中时常会形成通天柱(龙旋风),能把羊卷走。暴风雪都伴有犀利的西北风,羊一身厚厚的毛,在风中走起来极缓慢。一旦下了大雪,羊腿没于雪中,就像人陷于泥潭,行动非常艰难。被大雪封在大山深处,就有罪受了,大人找来不但不会疼你,还会吼你,连个天势(老家人说出门看天势,进门看脸势)都看不清,饭白吃了,咋没把你冻死。沙尘暴就像一座山铺天盖地推移过来,沙尘打得你眼睛都睁不开,羊群团在一起,你也只能蜷曲着身子用皮袄裹了头团在羊群中。
放羊要远离村庄去大山深处,一方面村庄周围牲口啃、人割的没有好草,一方面村庄周围全是庄稼地,羊会往庄稼地里扑。羊群一旦进了庄稼地,四处乱钻,就像满天的星辰,你一个人是没有办法赶出来的。生产队数羊扣工分,工分就是口粮,那就把祸闯下了。我读过许多写放羊的文章,把放羊写得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就像现在流行的伪乡愁,许多没有乡的人都在谈乡愁写乡愁,把故乡写得温馨浪漫。一篇文章写放羊,说边放羊边看书,还用“手不释卷”之类的词,这纯粹是一种想象。放羊绝对是这世上最辛苦的活,“看牛要坐,看驴要骑,看羊跑得脚掌没皮”,看就是放、拦的意思。羊赶到大山里,你以为宽天野地的,有草吃,羊就不乱跑了,不用操心了。其实不然,羊是最不安分的,边走边吃,而老家那片干旱的土地,草是很稀薄的。除了操心不让羊进庄稼地,你还得防止意外发生。羊群绵羊山羊混杂,绵羊性子绵软,在坡上啃草,山羊猴,总想爬上悬崖峭壁寻鲜嫩的草,山羊敏捷,不会掉下来,绵羊受了山羊的引诱,爬悬崖峭壁常会失蹄,从崖上滚下去必死无疑。沟沿边羊群也不能去,因为遭山水冲刷,土块悬溜溜吊着,会忽然坍塌,把羊就闪下去了,而羊与羊也像人有冤恨,忽然一头,就把另一只羊打落沟里。死了羊是要赔的,而且很丢人,大人会连揍带骂,你连个羊都拦不好,长大吃屎都撵不上热的。因此你得时刻留神,稍不留神,羊群已跟着庄稼的香气赴庄稼地去了,或者有一头摔到崖下。因此放羊时,你也是一只羊,混在羊群里。有一次放羊,从知青手里用两个西瓜换回了一本封皮都没了的《敌后武工队》,把羊赶到山里看书,看得入神,羊就跑进庄稼地里了,而且是邻队的庄稼地,可是闯了大祸,还得生产队长出面协调处理,父亲可把我一顿好揍。那个著名的《狼来了》的故事被人们广泛地用来教育孩子要老实,但在老家,出生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都知道,那可不是一个故事,那时候山里狐狸、狼、野猪很多,豹子也时常出现。狼和豹子专门盯着羊群。不过,它们首先袭击羊群,不袭击人。因此大人交代,遇上狼、豹子叼羊,就让叼去,跑到山头上再喊狼来了,可不敢逞能诈诈唬唬的。狗遇到狼、豹子决不临阵脱逃,会又叫又扑,叫着集合庄子里的狗。
羊极聪明,会欺负人,看到庄稼地,就乱箭齐发,除非你像孙猴子,有分身术,否则你得时刻追撵,你就明白为什么放羊叫拦羊。自放羊以后,我认识到别看羊把式都闷不吭声,其实能耐大着哩,二三百只的羊群,一个羊把式赶着能从庄稼地夹着的小路上穿过,像纪律严明的队伍。羊把式给二三百只羊个个起名,而且都记得住盯得下,哪只羊走邪路,他喝一声那羊的名字,狗日的往哪里走。随着喝声,土块又打在羊身上,那只羊就入群了。羊把式都会训练几只头羊替他领羊,羊群不按他设定路线走,他喊一声头羊的名字,头羊拐弯了,羊群就跟着拐弯了。羊把式还训练一两只狗,替他放羊,他手里的土块打哪只羊,狗就冲向哪只羊。羊把式拿胡墼打羊那是百发百中的。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种地老天荒的孤寂。进了大山深处,就远离了村庄,远离了人,阔大寥远的山野,只有你一个人,也会有别的放羊的,但都守着一个山头。太阳一竿子高赶羊出山,直到黄昏回家,十三四个小时,看太阳悬浮在天空就像挂着的气球,一动不动,你才能理解什么叫长天大日头,你放的不是羊,放的是时间。你可以玩游戏,有许多游戏一个人也能玩,比如放屁窑窑,比如坐飞机(从新塌落的沟壁上往下溜),等等,但一个人什么游戏玩上一两遍就没意思了。崖壁上有土蜂窝,你可以捣土蜂窝吃蜜,蜂蜜抹在馍上那可是美味,但你一个人千万别捣,因为你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土蜂,保证被蜇得肿得没了眉眼,只有五六个人一起才能捣,捣下来大家分头跑,谁被土蜂盯着追谁就自认倒霉。你还可以唱歌,可唱上几首就没心思了。一个孩子永远没有大人有耐心。
暑假放生产队的羊群相对好些,因为羊群大,一群羊会安排三四个娃娃去放,这就有意思了。我们把羊群赶到大山深处,四五群羊混在一起放。每个羊群都有三四只羝羊骚胡,有一个掌群的老大。经过打头(打架)争出老大后,它们就会维护老大的威严,两三年内再不挑事打头了。但是,两个群里的羝羊骚胡见面,立刻就斗志昂扬,我们就把羝羊骚胡弄到一起让它们打头。老大不到争群是不打头的,它们会很清高地观战,我们当然要看哪个老大厉害。我们把两只老大拉到一起,让它们碰角磨脑,渐渐地它们就会有了斗兴,一旦打起来就是几十回合,整个山野便是“哐——哐——哐——”的回音。我们会赌输赢。拿什么做赌注呢?偷瓜果,偷麦捆豆拢。麦捆豆拢遍地都是,没人看守,偷是没危险的,偷来烧着吃。偷瓜果很危险,瓜果熟了有人看守,而且会有狗,被抓住可就倒大霉了,回家挨打不说,队上还要处罚,输了的就组成团队,有对付人的,有对付狗的,四面策应,尽管如此,偷瓜时都很紧张。猪头万扑进瓜地,摘了一个瓜抱着就跑,一直到我们跟前,才发现是个葫芦。我们也捣土蜂窝,掏蜜吃。再就当羊梢子,输了的领着羊群放牧,赢的尽情玩乐。一群娃娃在一起,有很多游戏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