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猫子
夜猫子是群主,我想不起谁叫夜猫子,就问尿壶夜猫子是谁。尿壶说,夜猫子就是“八嘎”呀,小时候他的绰号是八嘎。这绰号一看就知道来自“八嘎呀路”,当然是来自《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等这些我们看过不止一次的抗日电影。我们常常会模仿演出电影里的情景。娃娃的正义感永远强于大人,谁都不愿演日本鬼子,我们就打水石头砂锅,谁输了就演日本鬼子。八嘎这家伙有表演天赋,他演日本鬼子,将墨汁或锅灰在鼻台子上一抹,用草绳在两条小腿上缠几圈,以一根木棍做军刀,手往腰里一卡,活脱脱一个日本鬼子。于是我们就叫了他八嘎呀路,后来简化成了八嘎。
我说,他啥时候又叫了夜猫子了,我咋没印象?尿壶说,他不是叫了夜猫子,就是夜猫子,继承了他爷的衣钵,装神弄鬼地给人看病,这是给自己做广告哩。我说他装神弄鬼地给人看病是跟谁学的?他爷不是疯了吗?难道他爷真的是装疯?尿壶说,他爷是真疯了,到死都疯疯癫癫的,动不动就钻进老房子睡觉,有一回两天没见着他,打开棺材,人都硬了。我说,那他是咋学会这一套的?我记得他大不会。尿壶说,这东西是命里带着的,天道理上通着哩,没听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他们一家总会有个人吃这碗饭。八嘎是那年打工给起重机砸折了一条腿,打不了工了,回来就操持这一行。老家方圆老有名气了。
老家人把神汉巫婆叫夜猫子。八嘎的爷爷是方圆有名的夜猫子,经常顶神捉鬼给人看病,人都叫他老夜猫子。我小时候觉得他很神怪,端直的路他走得东扭西拐,说是能看见鬼怪,在避让。有人说他能夜行一千里,因为他走路都是鬼抬着,还说他能掐会算。有一次收自留地里的糜子,眼见日压西山,还剩一亩多呢,他却躺在地里吃上烟了,家人催促他说,这是给家里干活,不是给生产队干活,磨啥洋工。他说,不急,等会有人给咱收,你们先回。果然,不一会儿来了两个汉子找他。他说,我糜子还没收完。两个汉子扑到地里,一亩多糜子一会儿便收光了。在他身上,关于这样的传说很多。
八嘎的爷爷是在拆庙的时候疯的。严格地说,我们庄子上拆庙是从一个夜晚开始的,应该是老历十五或十六,月如瓷盘,我正趴在箍窑的炕上等待着鸟叫——当然不是真的鸟叫,那是我们的联络信号。正是瓜果熟了的季节,我们怎么会放过一个夜晚?门“嘎吱吱”地响了,天干物燥,门钻窝和门轴都干透了,摩擦出的“嘎吱吱”声在静谧的夜里夸张而诡异,随着门推开,月光像一把大刀劈进来,我吓了一大跳,打个激灵,大喝一声,谁?娘说,我,你这么大声做啥?看把娘吓得心都从口里飞出来了。我说你、你推门也不喘一声。娘说,快下炕跟娘去叫去疼片。我说咋咧,谁咋咧?娘说你大病了。我说,我大不是去开学习会了么,咋就病咧?娘说,快走,不问没人把你当哑巴。我不想去,说,去疼片家又不远,人家正写作业哩。娘说要是不在家呢?找他有几次在家?你让娘一个人半夜三更去撵啊。我在炕上磨磨蹭蹭的,娘说,你快点,我的好先人哩。我嘟囔着说,我腿疼。娘说,你狗日的一点良心都没有啊,你大白疼你了。我说,哼,他疼我?早上踢了我两脚,大腿上还青着两坨哩,不信你看。娘一把就把我从炕上扯了下来,拉着就走。
来到院里,我看见我大蹴在榆树下抽烟,像一截冒烟的烟筒。我说,大,你不是病了吗?娘说你咋跑出来咧?快上炕去睡下去。我大说,把人热死了,出来凉快凉快。娘说,快睡到炕上去噻,让人家看着了咋说?我大在鞋底上灭了烟,进了崖窑。娘拉开被子说快睡下,把被子焐上,焐出一身大汗来就好咧。我大上了炕,几把扒光衣服钻进被子里去了。我说,大,你这是病咧?我大说,我浑身疼,就跟鬼拔毛一样。我说,你装的,你装洋蒜。我大抓了枕头就砸过来说,你个狗日的。我一闪,枕头落在了地上。娘捡起枕头拍着土说,你看你们像爷父俩吗?我大说,这狗日的是前世的冤家对头啊。娘把枕头扔回炕上,拽着我说快走。我说,你不是说白跑路费鞋么,我不去,他又没病,你们合起来扯谎溜皮。娘跺着脚说,好先人哩,晚上开会说明早所有男劳力要拆老爷庙,老爷庙是可以随便拆的?!我问,为啥要拆老爷庙?老爷庙在山顶上哩,又没挡谁的路。我大说,你知道个锤子,那是“破四旧”。我一拍脑袋说,对了,庙可是个大四旧哩。拆庙就是拆神的家哩,神的能耐多大,人能拆了他的家?我大说,大形势,全国都拆都砸哩,你狗日的千万别由着性子胡说。
出门后,娘说,千万不敢把你大装病的事说出去,让人知道了给你大戴顶反革命帽子,那就真会把天戳个窟窿。我说,去疼片要检查出来没病,麻烦不更大了?娘说,屁!去疼片能检查出病来?你说哪达疼,他就说你哪达有病,给你开去疼片、安乃近、四环素、阿司匹林,反正这些药又吃不死人。
去疼片是我们大队的赤脚医生。去疼片能成为赤脚医生,是因为他会给骡、马、牛、驴、羊、猪看病,也就是说他曾经是个兽医。他父亲是个脚户,新中国成立前给太子原的大财主杨大庆跑脚。杨大庆光阴最风光的时候,拉了五链子牲口跑口外。一链子牲口就有二十头,那可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脚户得懂牲口,得识草药,会给牲口看病,不然漫漫长途,一头牲口患病,整个驮队都得停下来。据说去疼片的父亲很懂牲口,听得懂牲口说话,牲口也听得懂他的话,脾气再拗的牲口经他几声吆喝,就平顺下来了。去疼片十三岁就跟着父亲跑脚,受父亲的言传身教,字也认下不少,草药也识了不少,牲口的一些病也能看。新中国成立后,去疼片不跑脚了,就给牲口看病。大队要配赤脚医生,多数大队配的都是知青,我们大队也住着知青,可我们大队想,知青迟早是要回去的,就想培养土生土长的自家人,就报了去疼片,因为他不但识字,还识得草药,又会给牲口看病,人畜一理嘛。去疼片当了赤脚医生,别人就说,一个给牲口看病的给人看病?说完就嘻嘻嘻地笑。刚当赤脚医生那会儿,去疼片给人开药不外乎四环素、安乃近、阿司匹林、链霉素、土霉素、红霉素、氯霉素、云南白药、穿心莲之类的药,但不管啥病,他开的药里都有去疼片,因为所有的病都会疼,因此就有了去疼片的绰号。去疼片给人看病,也给牲口看病。背过去疼片时我们大队的人都说,其实去疼片给牲口看病比给人看病看得好,但见了面都很尊敬,都叫他王大夫。村里人有“四不惹”,一不惹郎中,二不惹苕子,三不惹阴阳,四不惹书生。惹了郎中,有个头疼脑热,你只能干挨着。惹了苕子,他拿命跟你拼哩。惹了阴阳,他会阴治你,给你祖坟里下桃木阵,大门口埋符咒。惹了书生,他会下套子绕着弯弯和你弄事。
尽管我不想去,但上了路我很兴奋,我想,拆庙就是拆神的家,神肯定会和人打起来,那我就能见着神仙了。
去疼片家在对面的高台子,要穿过天河谷。月亮像一个瓷盘架在老鹰嘴的树杈间,把光辉毫不吝啬地泼洒下来,天河谷就氤氲着蓝幽幽的雾气,梦境一般迷蒙。地上的瓦渣、河谷的石头反射着月光,一星一点的就像落在地上的星辰。白天熟悉的物景经光与影的勾勒,幻化出虎、豹、牛、狼、鹰、躬腰的老人、小孩、牲口群等许多形象,熟悉的河谷变成了陌生而怪异的隐秘世界。河谷充满各种声音,细微而浑厚,走路时身后窸窸窣窣的,总感觉有啥东西跟在后面。月光虽然清明,落到地上却无比朦胧,脚下熟熟的路陌生了,坑坑冈冈的,我和娘走得跟头流星的。娘跌了跟头,我忙把娘拉起来,娘呻唤了几声说,再明的月儿不如日头,熟熟的路都绊人哩。我说娘,你不是给路绊倒的,是给月光绊了个跟头。娘说,看我娃嘴巧的。
去疼片果然不在家,让光头叫去了,光头他大也病了。我和娘又往光头家来了。光头家在老川子,要翻越鬼梁岔。鬼梁岔是我们大队的墓地,有上百座坟。墓地里被砸碎的墓碑断茬像镜片反射着月光,纷乱而诡异。我们的走动惊着了草丛中、地窠里的动物。鸟雀“秃噜”“秃噜噜”地飞起。地鸟(一种像麻雀大小的鸟)因为在地上刨土坑为窝群栖,飞起时就是一群,像腾起一片云雾。更可怕的是草地里穴居的小兽,受惊动奔逃时,会惊动更多的小兽。夏日丰盛的原野上的小兽们皮毛润泽油亮,给月光一浸,此起彼伏奔跃的身影流光幻影。兔子、黄鼠、黄鼠狼、獾、土行孙(穿山甲)……这些小兽白日里我是不怕的,但到了月光下,它们的魅影怪异诡诞,而脚下忽然蹿出一只小兽,足让人的心从口里飞出。更可怕的是,小兽们的奔逃惊动了潜伏在深草里沟壑中大的野兽。那时间大地上是很富饶的,狐狸、黄羊、野猪、马鹿、狼,甚至豹子都是有的。我和娘让山野乱成了一团,狗叫起来,东一声西一声地应和着,又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狗们相互呜哇呜哇扑着撕咬着,好不惊心动魄。
娘害怕了,拽着我说,快走,快走,巡夜的做啥去了,连个人影影都不见。正是麦豆将熟的时节,有人会偷割麦穗豆蔓,因此队上天天晚上安排人巡夜。娘的手在颤抖,恐怖自然传染给了我,我的手也跟着抖起来。这让我觉得在娘跟前很丢人。要知道,平时下夜功,半夜半夜地出没在黑漆漆的夜里,我从没害怕过。脚下的草地愈发的高低不平,我和娘也像那些小兽,起起伏伏地飞跃了起来。
过了鬼梁岔,就进入了川道。川道里土地平沃,全种着麦子。熟了的麦田在月光下呈银白色,麦芒淬了月光就像一根根针,银光灿灿,新麦醇厚而浓郁的香气沁人心脾。这景象和味道具有镇神定魂的功效。老川子人家的灯火依稀闪烁,娘紧绷的神经开始松弛下来,她松开紧扯着我的手,开始掐麦穗。娘说,别光顾着走,麦穗多馋人,掐些麦穗回去娘给你做黏馔吃。一提黏馔,我口舌生香,涎水盈口。
再有半个月,麦子就要开收了,这时间的麦穗麦粒翠青,剥了麦壳就可以吃,但最美味的是做成黏馔。把麦穗在簸箕上揉搓去壳,麦粒在锅里加少许水蒸炒,用擀面杖或者石磨石碾擀碾成条状(新麦麦粒水分大,磨不成面粉),然后拌入青菜,浇上胡麻油调和的蒜汁,那真是一道美味。还可以吃面鱼儿、馄饨、烙饼、煎饼。以前每年到了夏至这天,队上都会让每家割回几捆新麦,做各种吃食。这是一种久远的习俗,叫尝新麦。现在不许尝新麦了,说是影响产量,还说是挖社会主义墙脚,偷掐麦穗就成了反革命行为。因此,麦穗开始灌浆时队上就派人巡夜。鸠山娘就因为偷掐麦穗给巡夜的抓住,拉上台批斗过。
夜风是轻柔的,很匀称,掠过肌肤时就像蒲毛抚过。麦浪起伏,麦香溢野。我和娘真正成了小兽,潜伏在深深的麦田里,掐着麦穗,我们掐麦穗时发出的声音,就像黄鼠老鼠鹐麦穗的声音。娘轻轻地哼着曲儿,是《正月正》。
我们一会儿就掐了一堆麦穗。娘把外面的衫子脱下来包了麦穗,说提在手里遇上巡夜的就闯祸了。我说埋到麦地里,明天我来掏。娘说埋到麦地里还不够黄鼠、老鼠拉窝的。我看着一棵树说架到树杈上。娘说就是,就是,鸟儿才不稀罕人揪下来的麦穗哩。我上了树,将麦穗架到高杈上。栖集在树上的鸟儿被惊动了,秃噜噜一阵乱飞。娘说明儿背个背篼,假装砍草,把新麦取回去。我说知道了,你老觉得人家啥都不懂。
到了光头家,去疼片又让固固找去了,固固他大也病了。固固家倒不远。来到固固家,见去疼片正给固固大号脉。齐兵和他娘也在等。还没搭上话,一阵狗叫,鸠山和哥哥进来了,也说他大病了。去疼片说日怪了,一个晚上这么多人有病咧?给固固大开了药,去疼片背起药箱说有个先来后到,去齐兵家吧。一群人又转到了齐兵家。从齐兵家出来一伙人就往我家来了。一进院子,我大的呻唤声很夸张地传出来。我心里说你倒会装哩。进了窑,娘端着灯把去疼片引到炕前,从头上取下抿子挑大了灯头。我看见我大头发湿漉漉的,就像刚在水里淘过。去疼片号脉,拿听诊器听,又要出舌头看了看,问,哪里疼?我大说浑身疼,鬼拔毛一样,脚手一点力气都没了,就像不是自己的。我怕去疼片说出没病来的话来,可去疼片说感冒了。我大说,大夏天的咋还感冒?去疼片撇撇嘴说,这你就不懂了,这是热感冒,更厉害。我大说,这世上还有热感冒?去疼片包了两包阿司匹林和安乃近说,把药吃上,继续焐着发汗,多出几身汗就好了,明天要还不行,我再来给你挂水(吊液体)。我大说再给些去疼片吧,浑身疼得像锥扎一样。去疼片又包了一包去疼片。刚送去疼片出大门,水蛇腰和她娘来了,她娘说,哎呀,她大只死不活的,你快去给看看吧。
人走光了,我大一个鹞子翻身跳起来了,光着身子蹴在炕上,哈着气,拿了笤帚狂扇着说,热死人咧,热死人咧。娘嘻嘻一笑说,热感冒,还有热感冒?去疼片真会胡吹冒料。我大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快给老子舀一马勺水来。娘说,不要命了,出了这么一身汗,灌冷水不怕得阴寒?说着端来一碗面汤。我大咕咚咕咚地灌了一碗面汤,对我说,你狗日的嘴严实着点,这事要说出去以后有你受的罪。我斜了他一眼说,你老觉得我是瓜子、苕子、二百五?我大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水果糖给我。水果糖不知道在他身上装了多少天,一股汗腥味儿,都已经化了,和糖纸粘成了一体,抠都抠不离,我就连纸一起喂进嘴里。
我是给一泡尿憋醒的。当我听到高音喇叭唱的不是《东方红》,而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知道今天社员不用上工了。唱了两遍后,高音喇叭里传来民兵营长的声音,通知所有的男劳力都上山拆庙,一个都不能少,所有的女社员都到串山沟锄糜子。我觉得奇怪,自打有了高音喇叭,都是大队长在里面发号令,从没第二个人在喇叭里出过声。大队长专门做了个匣子,将放声机锁在匣子里,钥匙和公章一起拴在他的裤带上。
筛子头来了,蹑手蹑脚的。其实我已经醒了,娘让我早早赶着母猪去老川子根蛋家打圈(配种)。我跳下炕去,潜藏在门背后,筛子头一踏进门来,我大吼了一声“呔”!筛子头吓得妈呀一声大叫。我嘻嘻一笑说,没看到我挨巴掌失望了吧?就在这时,我大忽然就高喊起我来,你狗日的睡死了啊?快给老子倒水,把药拿来,你想让你老子死啊?我端来水喂我大吃了安乃近、阿司匹林。我大说,再给我两片去疼片,疼死我了。吃了药,我又替我大掖掖被角,我大就继续呻唤。筛子头说,你大病咧?我嗯了一声。我明白了,我大是在耍阴谋诡计,就是要让筛子头看到他得病了。筛子头那张嘴,嘿,比裤腰还松,他知道的事儿只需一阵儿,就会像风刮过庄子,一庄子人就全知道了。
来到院里,筛子头说,你大昨儿不是还好好的吗?我说夜里发的病,呻唤了一晚上,吵死人了。这么说着,我其实很不自然。我和筛子头互相从不撒谎,人都说我们俩是一个鬼背着送下的。筛子头说,那昨晚就该到庙上请老爷禳解,今儿不行了,庙就要拆哩,你听到广播了吗?我继续装,说,庙为啥要拆?筛子头说,“破四旧”么。
民兵营长又开始在广播上喊了。我说,今天咋不是你大在高音喇叭里发命令?筛子头说,我大去公社开会了,紧急会议,天麻乎乎的就走了(后来人说公社根本没开会,大队长是出去躲拆庙去了)。我说今天他掌权,听他声嗓大的,一遍一遍地,像是大队长就是他哩。筛子头说,这狗日的野心大,想当大队长哩。我说,他当大队长,那你大往哪里摆?当支书,对了,支书不是个药罐子么,是不是不行了?筛子头说支书活得好着哩。我说那他还想个屁!筛子头说他可以阴谋篡权啊。我说,篡你大的权?都说他是你大的狗腿子哩。筛子头说,呸!我大半个眼睛都看不上他。我说,你大说的?他能斗过你大?筛子头说,斗过我大?凭他?呸!他在公社和县里认得几个人?掫着杵子打日头——不知天高地厚。
正说着,民兵营长带着两个民兵进了院子,问我,你大呢?我说我大病咧。他们互相看看说,病咧?装的吧?筛子头说真的,一把一把地抓着吃药哩,我看得清清的。他们径直往窑里去了。我娘跟在他们沟子后面说,我大病了一晚上,去疼片来看过了,说是热感冒,比冷感冒还厉害哩,两床被子都捂在身上,像发面一样,你揣炕,像烙烫面饼子一样烫,还叫唤冷,叫唤了一个晚上,吵死人了。民兵营长说,日怪得了,一个晚上十几个男人病了,去疼片一晚上没睡,都说是热感冒,谁信?连去疼片自己都不信咧。民兵营长说,世上有热感冒这病?我就不信。我大叫唤着,抖得像筛糠。民兵营长一把揭了被子说,别装了,快起来!今儿个拆庙,一个人都不能少!大队长说了拆庙不是谁一家的事,知道吗?!我大说,我上不了山,浑身像鬼拔毛,手脚没一点儿力气,都不像是自己的,要扣多少工分就扣吧。民兵营长说,这不是扣工分的事,开会时工作队队长咋说的?没听明白?我大叹息一声说,你就高抬贵手,我实在动弹不了。民兵营长说,没功夫跟你费口舌,你自己想吧。民兵营长又说,好几个装病的都不装了。我大开始穿衣服,边穿边说,还让人活不让人活啊?哎哟哟!这是啥事么。民兵营长说,你敢说这是啥事?
我大穿好衣衫,腰里扎了根草绳,猫着腰跟在民兵后面,出大门时,娘喊他说,先回来,着急啥,都才往庙上走哩。我大又掉头回来了。民兵营长和两个民兵站在那里。我大说,走你们的,等着捆我押我呀?我犯啥错了?民兵营长说,后果你可想明白了。我大说,我想得明白着哩,不就是拆庙么,我起来了就会到的。说完他们就走了。我大回到院里,娘说,你记住,别逞能第一个下手拆庙。我大卷了一根烟蹴在树下吃,“嚯”地站起来说,要你安顿?你比我日能?好心做了驴肝肺。娘骂了一句,气呼呼地抢起锄掮在肩上,出大门去了。我大又冲着娘的背影说,我不知道法不责众?我啥都不懂,就你知道得多?得是!
筛子头在街巷高喊走咧,看拆庙去了,神要显灵和人打仗了。这就像吹响了集结号,娃娃都出来了,往庙上来了。
男劳力一个不少都上了山,集中在庙院里。民兵营长讲了大半天形势,可没人先动一砖一瓦。大家心里都明白,法不责众,等有人第一个下手,他们就会跟着拆起来。因此,尽管民兵营长一再逼迫,就是没人第一个下手,就都熬着。民兵当然不会带头,这是拆庙,不是拆地主反革命的房子。民兵营长把反革命分子全揪出来,集合在一起,命令他们去拆,可反革命分子任喝骂踢,没人先动一锹。民兵营长转了几个圈圈就揪出老夜猫子说,你!你先动第一锹。
老夜猫子说,不,我不。民兵营长说,你敢说不?抵抗可是要劳改的!老夜猫子站在那里发着抖说,我……民兵营长说,好好思谋思谋,为你的儿孙想想吧。老夜猫子忽然“哎呀”一声大叫,就倒在地上了。八嘎大叫爷爷——爷爷——
民兵营长说,老东西,又装神弄鬼,给我捆了。民兵说,他、他吐白沫子哩,他过去了。有人喊快掐人中,快掐人中。一阵乱过,人散开了,老夜猫子忽然跳起来,就像神灵附体一般“啊噢”“啊噢”地叫着跳起舞来。人都说老夜猫子在跳大神,在往来请神,这下闯下大祸了。老夜猫子跳呀舞呀,口中念念有词,可没见民兵营长出啥状况。后来老夜猫子跳出了庙院,一路跳着舞着走了。八嘎跳着喊着爷爷,爷爷,可老夜猫子就像没听到一样。
太阳越来越烈,人们干脆在阴凉儿下横躺竖靠吃烟谝传,庙院里升腾起阵阵蓝汪汪的烟雾。民兵营长吃了几根烟,又对老右说,你,你先动手,揭一片瓦下来,就没你的事了。
老右是来我们村上改造的。他庙里庙外走了一遍说这么好的房子拆了多可惜,大队不是正申请办学呢么,做学校多好。
此话一出,大家立刻响应,说对哩,对哩,房子四下通透,又亮堂,正好做学堂。
老家一带,每个庄子都有庙,大多数庄子上的庙就一两间土坯房子,孤孤地矗立在山顶,连院墙也没有,当然也没有和尚道士、俗家弟子,只有一个庙官。庙官平时过着正常人的日子,就是初一、十五等节气时敲钟、上香、升表、摆供、打扫,操心人们敬神拜佛诸项事宜。
我们庄子上的庙要豪华一些。说豪华,是因为它有三间房屋,称为三个殿(说是殿,其实一个殿也就有人家的一间房大),一个正殿,两个偏殿。房屋青砖青瓦,松梁松椽,门楼高大气派,也是砖石砌筑,顶上覆了瓦。一拃厚的对扇大门红漆漆的,漆皮脱落,树节露出来,像一只只眼睛。大门外有两个威猛的大石狮子,一只爪下踩一个绣球,一只爪下踩一只小狮子。土筑的围墙高而厚,像是城堡。
我们庄上还没有学校,学生只能就近到邻庄的学校去上学。“沟对面”“梁那边”,庄与庄之间听上去很近,其实不近,翻山越沟的都超过十里。那时候山里野东西多,狐狸、狼、野猪是常见的,连豹子也有,发生过好几起狼吃娃娃的事。我们队一直在争取办学校,但上面一直不批,学校也就一直没办起来。我们队上念书的娃娃就开始少了,一是怕路上出事,一是念书也看不到出路,因为上大学改为推荐,而自改为推荐以来,我们大队没推荐出去一个,许多人就打消了供娃娃念书的念头。
人们抓住学校这个话题发起了牢骚。你们咋弄的?办学校说了几年了,还办不起来。
民兵营长说,年年争取,年年不批。
不批?人家陈武寨、唐庙咋都批了,他们队有咱们队大?要说咱们队还是中心哩,让咱们娃跑到他们队去上学?有这道理?
民兵营长说,人家都朝里有人,县上、公社都有人家的干部。
别找借口,还是你们把工作没做到位。
民兵营长说,你们跟我喊个锤子,大队的事是我拿主意?
正说着,人们看到大队长骑着军马从崾岘口过来了。民兵营长派民兵叫来了大队长,大队长对老右说,你把拆庙给搅黄了?上面的命令抗得?上面可是明确说庙一定要拆。老右说,那是理解错了,“破四旧”是要破人们的迷信思想,改造人们的世界观,不一定要拆庙,把庙改成学校更有意义。你看这庙,高屋大院,窗明眼宽,可是学生读书的好地方。大队长想了想说,这事得向上汇报请示,胡来不得。老右说,正好借这个机会申请办学校吧。大队长说,那先散了吧,明儿个我去反映反映。人们就起身陆续回家了,我听到老秀才对老右说,你长这个嘴做啥?腿长揽露水,嘴长揽是非,少说话威信高,上面都这么说哩。
我们大失所望。我们认定神仙会显灵,如果拆他的房子他还不显灵,以后谁还给他烧香磕头?神仙显灵,肯定就是人神大战,那该是多么激烈的场面,何况我们给神仙磕了多少头,都还没见过神仙。可是,就这么散了。尿壶说肯定是神仙给人使了法术。
大队长去了公社,把庙改为学校倒是得到了应允,可办学校的事没有应允,理由有两个,一是我们大队已经有三所学校,有些大队才两所,二是没有老师。不办学校,不知道庙还拆不拆,老右又给大队长出主意说,学校迟早是要办的,庙先不要拆了,上面查问起来,你就说上面同意庙改造成学校,正办手续哩。大队长倒听了进去。庙没拆,只是锁了庙门,不许人们再上庙进香叩拜。
八嘎的爷爷却就此疯了。人都认为老夜猫子是装疯卖傻,因为大队有四类分子装疯卖傻逃避改造。可几个月过去了,老夜猫子还那样疯着,而且他常扒光了上衣在村子里走,会坐在榆树下捉虱子,捉一个吃一个,边吃边说,你吃我我吃你,你是我养的一口肉,你吃我一口,我吃你一家。虱子吃饱的时候,就如扁豆,一咬,咯嘣一声血从嘴里溅出来,因此他嘴角老有血渍。在夜里他常发出怪笑、啸叫。可人都认为他是在装疯卖傻,人们不相信一个好端端的人一下子会疯成那样。有人跟踪过他,也没找出他装疯卖傻的破绽。后来政策彻底变化了,平反的平反,抹帽的抹帽,世道天翻地覆地变化了一番,可老夜猫子还疯着。人们说你不用装了,装神弄鬼也没人管你了。可他还那样疯着,而且经常在老房子里睡觉,人们这才认为他是真疯了。一个人一下子会疯成那样,有人就说开始是装的,装得久了,就把自己装进去了,越装会越像,装啥成啥了,最后就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