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与佛教

第二节 道教与佛教

佛教是东汉时由印度传来的异国之教,而道教则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信仰。佛教为了能够在中国站稳脚跟,就不能不接受中国文化的影响,使之中国化。另一方面,中国人也会用自己的眼光来看待外来的佛教。这样,佛教与中国传统思想、固有的宗教信仰之间,就产生了既相互融合又相互斗争的关系。

佛教刚传入中国时,当时有不少人将佛教视为神仙方术中的一种,或称之为浮屠道,而将其与黄老道等量齐观。《后汉书·襄楷传》说:“又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袁宏《后汉纪》说:“浮屠者,佛也。西域天竺有佛道焉。佛者,汉言觉,将悟群生也,其教以修善慈心为主,不杀生,专务清净者。其精者号为沙门。沙门者,汉言息心,盖息意去欲,而归于无为也。……佛身长一丈六尺,黄金色,项中佩日月光,变化无方,无所不入,故能化通万物,而大济群生。”可见,当时人们确是将佛教与黄老道等同一致,认为二者主张的都是“清静”、“无为”,佛与仙一样,都拥有“变化无方,无所不入”的神仙方术。《后汉书·襄楷传》中还有“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之说,表明在当时甚至还有人认为佛教也是老子所创,佛也是老子的门徒。这种看法,尽管后来成为佛、道激烈斗争的内容之一。但是,这种说法在佛教传入初期,却有利于佛教在中国立足生根,便于它在中国的传播。

中国最早阐述佛教理论的著作是《理惑论》,作者牟融站在维护佛教的立场,提出佛教高于儒、道。他说:“佛乃道德之元祖,神明之宗绪。”将佛、道加以比较,说:“比其类,犹五霸之与五帝,阳货之与仲尼;比其形,犹丘垤之与华恒,涓渎之与江海;比其文,犹虎鞹之与羊皮,班之与锦绣也。道有九十六种,至于尊大,莫尚佛道也。”牟融还对道教的神仙辟谷长生之术进行攻击,但又认为佛教的“道”“导人致于无为”,主张“恬淡无欲”,与道家一致。并且说他的《理惑论》之所以著为三十七条,其原因就在于“老氏道经亦三十七篇,故法之焉”。他对佛的描述是:“佛者,谥号也,犹名三皇神、五帝圣也。……佛之言觉也,恍惚变化,分身散体,或存或亡,能小能大,能圆能方,能老能少,能隐能彰,蹈火不烧,履刃不伤,在污不染,在祸无殃,欲行则飞,坐则扬光,故号为佛也。”从初期佛教译经来看,其受道教的影响也是可见的,如《四十二章经》就“与《大易》、《老》、《庄》相表里”。安世高译《安般守意经》,就释“安般守意”为:“安为清,般为净,守为无,意为名,是清净无为也。”还将小乘禅法看做道术“守一”法,且声称修炼此法可以获得“制天地”、“能飞行”的神道,达到“断生死”、“住寿命”,成为仙佛。开创佛教本无宗的东晋僧人道安,则以《老子》语来解《般若经》,说:“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之所滞,滞在未有。若诧心本无,则异想便息。……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不难看出,这是源于老子“无,名天地之始”、“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思想。

南北朝时,佛教已逐渐在中国扎下了根,并开始有了发展,与道教的矛盾也日渐尖锐起来。但是,道教仍对佛教发生影响,有不少人仍认为佛教与道教本质是一致的,说:“道也与佛,逗极无二,寂然不动,致本则同,感而遂通,达迹成异。”南齐顾欢在《夷夏论》中说:“五帝三皇,不闻有佛;国师道士,无过老、庄;儒林之宗,孰出周、孔。若孔、老非圣,谁则当之?然二经所说,如合符契。道则佛也,佛则道也,其圣则符,其迹则反。”又说:“泥洹仙化,各是一术。佛号正真,道称正一,一归无死,真会无生。在名则反,在实则合。”“道教执本以领末,佛教救末以存本。”指出佛、道二教虽有形式方法上的差别,但并没有实质的不同。但是,他强调二者有夷夏之别,不能“舍华效夷”。不过,从维护封建统治看,二者又各有其特殊用途,他说:“佛是破恶之方,道是兴善之术。”与顾欢同时代的吴兴道士孟景翼著《正一论》,强调佛、道一致,说:“《宝积》云:‘佛以一音广说法。’《老子》云:‘圣人抱一以为天下式。’一之为妙,空玄绝于有境,神化赡于无穷。为万物而无为,处一数而无数。莫之能名,强号为一。在佛曰‘实相’,在道曰‘玄牝’。道之大象,即佛之法身。……法乃至于无数,行亦达于无央,等级随缘,须导归一。归一曰回向,向正即无邪。邪观既遣,亿善日新……旷劫诸圣,共遵斯一。老、释未始于尝分,迷者分之而未合。”这是打算进一步从理论上来论证佛、道二教的一致性。相传佛教天台宗三祖慧思,就大量吸取神仙方术思想,以建立他的宗教思想体系,他在其所著《誓愿文》中说:“我今入山,忏悔一切,障道重罪,经行修禅,若得成就,五通神仙。及六神通,暗诵如来。”“我今入山修习苦行……为护法故,求长寿命。……愿诸贤圣佐助我得好芝草及神丹,疗治众病除饥渴,……藉外丹力修内丹。”可见,道教的神仙思想对佛教的影响是存在的。

这一时期,佛教与道教之间的矛盾、冲突也逐渐表现了出来,如西晋惠帝时道士王浮与沙门帛远之间的邪正之争。王浮作《老子化胡经》,攻击佛教,开佛、道斗争之先声。宋明帝时,在宋明帝刘彧的提倡下,佛教开始兴盛起来,这时道士顾欢撰《夷夏论》,反对提倡佛教,他提出了两条理由:一是认为道教在中国的出现要比佛教早得多,二是认为佛教是“西戎之法”,道教才是中国人自己的宗教。“舍华效夷,义将安取”的质疑,从而引发了佛、道之间的大论争。南齐道教徒又假托张融之名撰《三破论》,诋毁佛教,认为佛教是“入国而破国,入家而破家,入身而破身”。佛教徒对此进行了反击,撰写《正诬论》、《清静法行经》,针锋相对,认为孔、老都是佛祖的学生,佛教比道教更早,因此应以佛教为正统。佛教为了获得统治者的支持,指责道教“挟道作乱”、以“左道惑众”。释玄光以黄巾(张角)、张鲁、孙恩为例,斥道教为“凶逆”、“群妖”。刘勰亦说:“事合氓庶,故比屋归宗。是以张角、李弘,毒流汉季;卢循、孙恩,乱盈晋末。余波所被,实蕃有徒。”这一点,也被后来的佛教徒抓住不放,作为攻击道教的重要证据。北朝,佛、道之间的斗争更为激烈,特别在统治者的支持下,佛教遭到重大打击。北朝的佛、道斗争,不仅仅是佛、道之间的斗争,而且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可以说乃是民族斗争和政治斗争的反映。北魏太武帝对佛教采取了严厉的废除措施,不仅“诏诛长安沙门,焚破佛像”,而且令:“自今以后,敢有事胡神及造形像泥人、铜人者,门诛。……诸有佛图形像及胡经,尽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坑之。”魏太武帝的灭佛,与道士寇谦之有一定的关系,但更为重要的还是在于政治上的原因。到北齐时,为强调鲜卑人的优越地位,佛教得到尊崇。天保六年(555),齐文宣帝高洋灭道兴佛,强迫道士削发为僧。北周武帝宇文邕时,在道士张宾和卫元嵩的鼓动下,信道轻佛,经过几次儒、道、佛论辩,下令设通道观,选著名道士、僧人120人入通道观,学习《老》、《庄》、《周易》,名为通道观学士。周武帝灭齐后,即下令将齐境内四万多所寺庙赐给王公大臣,一切经、像皆焚毁之,寺院的所有财物簿录入官,寺院奴婢一律释放,将近300万的僧尼还俗为民。

隋代,佛教与道教之间发生过两次小冲突,一次在开皇三年(583),隋文帝见老子化胡像,乃召集儒、释、道三方人物进行讨论。此次讨论的具体情况如何,史无记载,只说佛教徒彦琮撰有《辨教论》,以驳斥道教的老子化胡说。另一次在大业三年(607),道士、儒生在智藏寺与佛教徒进行论辩,双方主要人物为沙门慧净和道士余永通。余永通以“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诘问慧净,慧净回答说:“有物混成,为体一故混?为体异故混?若体一故混,正混之时已自成一,则一非道生。若体异故混,未混之时已自成二,则二非一起。先生道冠余列,请为稽疑?”据说余永通对此无言以对。

唐宋时,儒、释、道三教形成了鼎立之局面,三教一方面仍有斗争,另一方面又相互影响、融合。从其斗争来看,是以儒者傅奕上书请废除佛教而引发的。开始是傅奕引领的儒者与以法琳为首的佛教徒之间展开论辩,其后,道士也参与进来。清虚观道士李仲卿著《十异九迷论》、刘进喜著《显正论》对佛教进行驳斥,法琳著《辨正论》予以回击。双方争辩的主要论点为:长生与无生、夷夏、释道先后、伦常等问题。其中,尤以释、道先后问题的辩论最为激烈,因为这不仅关系到两教本身的切身利益,而且直接涉及唐王朝的三教政策。故唐初的统治者直接出面进行干预,下了“老先,次孔,末后释宗”的诏令。武则天执政后,大兴佛教,改变“道先、释末”的政策,唐中宗下令焚毁《老子化胡经》。在这种情况下,道士吴筠撰《思还淳赋》,站在维护儒、道的立场上,指出佛教在中国兴起后破坏了中国传统的名教纲常,带来许多弊端。他说:佛教“务在乎噬儒吞道,抑帝掩王,夺真宰之柄,操元化之纲。自古初以逮今,未有若斯之弊,逆天暴物,干纪乱常”,认为应以道教的威力来消灭佛教,以达到“人伦顺化”、“神道永贞”、“民俗雍熙”。中唐以后,佛、道之间的斗争较之唐初有了明显缓和。但是,在唐武宗时却出现了一次尖锐的斗争,发生了灭佛事件。这次灭佛事件,虽与唐武宗本人崇信道教和道士赵归真、刘元靖、邓元起等人的共同排佛有关,更为重要的原因是由于佛教寺院经济的过度发展,已严重影响唐王朝的财政收入和封建经济。

佛教和道教在激烈论争的同时,相互间的融合也在不断加强。一大批道教学者,大量吸收佛教的某些思想来充实和发展道教理论,如王玄览、司马承祯、成玄英等人。佛教对道教思想的融合、汲取,以天台宗和密宗最为突出。如天台宗的湛然在所著的《止观辅行传弘诀》中,便引入了道教的服丹成仙思想,说:“太阳之草名曰黄精,食可长生;太阴之精名曰钩吻,入口则死。”“金丹者,圆法也,初发心时成佛大仙,准龙树法飞金为丹,故曰金丹。”唐玄宗时传入我国的佛教密宗,也有不少理论和修炼方术与道教非常相似。道教主张“即身成仙”,密宗主张“即身成佛”;道教有“房中术”,密宗有“欢喜佛”。密宗经典中所涉及的司命、司禄、泰山府君诸神,以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六甲禁纬、十二肖诸神等都是来自道教。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说:“乍视之下,密宗似乎是从印度输入中国的,但仔细探究其(形成)时间,倒使我们认为,至少可能是全部东西都是道教的。”佛教与道教的融合,还表现在三教讨论会上,中唐以后,佛、道之间互相攻讦的情况减少了,往往“同归于善”。

经过隋唐五代,儒、释、道三教都有了一些新变化。儒学走上了融合佛、道思想,以创造新儒学的道路;佛教已盛极而衰,宗派、教义都渐趋单一,沿着中国化的方向发展;道教的教义理论更加丰富并有了发展,且由重视外丹转向侧重于内丹,继续处于兴盛和发展时期。宋朝的皇帝,除徽宗一度抬高道教压制佛教外,大都注重对佛、道二教均加以利用,为它们的进一步融合创造了有利的条件。徽宗时,因皇帝特别重视道教,任用道士林灵素等,对佛教采取过许多压制性措施。例如:令僧人改做道士,改变佛、菩萨和僧、尼的称谓,以及改变僧人的服饰和礼仪等。但这种情形并没有持续太久,林灵素被逐,所有诏令作废,因此对佛、道关系并未产生太大影响。这一时期的佛教,主要融合儒学,但道教仍对其发生影响,如南宋僧人圆悟克勤就以道的思想诠释佛理。这时,道教出现了重内丹修炼的金丹派道士,他们将佛教禅宗的理论引入内丹修炼理论,如张伯端就说:“释氏以空寂为宗,若顿悟圆通,则直超彼岸,如有习漏未尽,则尚徇于有生。”“先以神仙命脉诱其修炼,次以诸佛妙用广其神通,终以真如觉性遗其幻妄,而归于究竟空寂之本源矣。”张伯端的这种观点,几乎被以后所有的内丹理论家们继承了下来,并加以发挥。在这个时期出现的许多道教新道派,无一不融合儒、释。而此时出现的道教劝善书,也吸收了许多佛教思想,佛教的心性说、地狱说、因果报应论,在劝善书中都得到淋漓发挥,如《阴骘文》就反复强调:“或奉真朝斗,或拜佛念经,报答四恩,广行三教。”

金元时期,全真道汲取佛教思想是其非常突出的特征,从教理、教义到戒律都无一不透露出佛教思想的气息。其创教人王重阳不但宣称:“释道从来是一家,两般形貌理无差。”还劝人诵读《心经》,并提出了“三教圆融”、“识心见性”、“独全其真”的立教宗旨,规定全真教徒必须出家住丛林,严格遵从丛林的清规戒律,不许娶妻生子等等。其中很多内容显然是取自佛教而与传统道教迥异。《终南山重阳真人全真教祖碑》说:“真人者,盖子思、达摩之徒欤,足见其冲虚明妙,寂静圆融,不独居一教也。”王重阳的主张完全被其后嗣所继承。至于真大道、太一道和正一道等道派,吸取佛教思想也相当明显。此时,佛教也在继续吸取道教思想。如万松行秀在《从容录》第23则《鲁祖面壁》中,引《道德经·谷神不死章》说:“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绵绵若存。又曰:吾不知谁子,象帝之先。衲僧为言,绵绵若存,不可一向断绝去也。象帝之先者,空劫以前,佛未出世时也。”这样的说法,在《从容录》中还有许许多多。元代,也发生过佛、道之间的激烈斗争,以道教的失败而告终。然而,这并没有能阻止二者间的相互吸收和融合,而且这种融合愈加深入。

明清时期,佛、道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激烈的斗争,而相互间的融合却得到进一步的加强。明代四大高僧祩宏、真可、德清、智旭,都十分强调儒、释、道三教一家、同源。祩宏在《山房杂录·诗歌·题三教图》中说:“胡须秀才书一卷,白头老子丹一片,碧眼胡僧袒一肩,相看相聚还相恋。……想是同根生,血脉原无间,后代儿孙情渐高,各分门户生仇怨,但请高明完此图,录取当年祖宗面。”真可说:“夫《心经》一书,乃入世、出世间圣贤豪杰之神术也。是以得其旨者,御大千而王天下。……故曰以智治国国之贼,有我治人物之敌……夫物我既忘,则本心自露,故曰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也。若夫将此光照出世,则觉路可登;照世间,则古道可复。余故曰:《心经》一书,入世、出世之神术也。”可见,他所说的“神术”,就含有“绝圣弃智”和“无为而治”的道家思想在内。德清说:“老氏所宗虚无大道,即《楞严》所谓晦昧为空,八识精明之体也。”“老氏所宗,以虚无自然为妙道,此即《楞严》所谓分别都无,非色非空,拘舍离等,昧为冥谛者是已。”明代道士中,以佛理来释道教理论者也是大有人在。如张三丰《玄要篇·打坐歌》就说:“初打坐,学参禅……仙是佛,佛是仙,一性圆明不二般。”又在《虚无篇》中说:“虚无者,老释同传之旨也。”他的《无根树道情》24首,更完全用佛教理论来谈道教的内丹修炼。另一道士张宇初也说:“若释氏之特立独行,明心见性,抑亦出世之一助也。”又在《道门十规》中说:“近世以禅为性宗,道为命宗,全真为性命双修,正一则惟习科教。孰知学道之本,非性命二事而何,虽科教之设亦惟性命之学而已。若夫修己利人,济幽度显,非明性命根基,曷得功行全备。”在这里,张宇初非常明确地表示了道教与佛教理论的一致性。明末道士伍守阳著的《仙佛合宗语录》,也将道教内丹修炼的每个步骤与佛教的修禅方法结合起来讲解,以说明道教与佛教的一致性。这样的情形,直到清代出现的丹书也都如此。

总之,道教与佛教无论是在教理教义、修持方法,乃至科仪、戒律等方面,都相互摄取、相互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