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化和身份模糊
体育评论人固然需要高水准的专业性,而这种专业性更多地诉诸于理性思维,是一个逻辑的严密表达。但是,在此之外,与同样专业性的经济评论不同,体育评论还存在个人情感表达的巨大空间。这种表达是非理性的,是诉诸于个体感性体验的、纯粹个人的表达。经济评论不允许任何情感的加入影响对数字、模型等做出合理的理性的判断和解读,面对一组经济数据,无论评论员身份如何,个人情感倾向何方,但是他必须在理性的指引下做出逻辑的推论和分析,面对同样一组经济数据,不同国度、地域和背景的经济评论员都只能给出基本相似或者完全相同的结论。经济评论的不同结论,更多不是个体的情感判断的影响,而是受教育方式、经济理论以及认识局限的影响。
但是,体育评论不同的是,对于同一场比赛,评论员可以做出几乎完全对立的解释和分析。同样是一场湖人队失利的比赛,喜欢科比的球迷会认为科比已经尽力,他领导了球队,但其他人发挥太差,以致于科比独木难支。不喜欢科比的球迷会认为,科比浪费了太多的机会,打球太独,没有给其他人发挥的空间。面对同一事实的完全不同的解读固然有不同的技术化的理性理解和分析的差异,但更多的却是个体的情感加入之后的结果。
评论员的这种个体化必然导致他们在评论赛事时会有大量的个体情感加入,在很大程度上对他们的判断产生影响,并最终直接将这种情感投射到对赛事的评述中,导致评论员在某个特殊时间或者甚至整个评述过程中的身份模糊,在评论员的身份还是体育迷的身份之间发生严重的混淆。从另一个角度看,在文化更加世俗化的今天,评论员也不再是过去那个一切正确的严肃的神一般的面孔,他的世俗化和非权威化让他本人也仅仅是一位有态度的受众,然后才是评论员,这又一定程度上允许他们在感性的体育迷和理性的评论员之间进行身份切换。在很多时候,身份切换一旦不顺畅,或者许多评论员并不想切换身份,刻意保留自己的体育迷的情感化身份,以取悦群落化的一部分特定受众,或者他们本人也就是这些受众中的一员,那么,最终的结果必然是他们的感性体验模糊了他原本应该具备的客观中立和理性的评论员身份。这是体育评论与其他评论的一个非常重大的区别。
必须强调的是,评论员的感性化和身份的模糊在其他领域内必然对评论的公正客观产生严重的影响,并最终导致非常不良的后果,而对于体育评论来说,这种感性化和身份模糊恰好是体育评论最大的魅力之一。同时,由此产生的体育评论不客观公正倾向也在很大程度上为体育电视受众所接受和理解。因为情感的加入虽然严重影响了体育评论的客观和公正,并被部分观众所厌弃,却同样会被另一部分观众所接受和追捧,体育受众的群落化现象使任何评论员任何公正客观的评论都仅仅只能获得一部分人的认可。因此,情感化的评论虽然可能丧失公正,但并不丧失观众。
黄健翔的解说门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这一点。黄本人热爱意大利队而反感澳大利亚。2006年6月26日,在第18届世界杯足球赛八分之一决赛意大利对澳大利亚的比赛中,当比赛进入伤停补时的最后时刻,意大利左后卫格罗索突入澳大利亚队禁区助攻,被澳大利亚后卫绊倒。裁判判给意大利队一个点球。就在格罗索倒地、裁判吹响哨音的那一刹那,担任解说的黄健翔突然用嘶哑的声音高声叫喊起来“点球!点球!点球!格罗索立功了,格罗索立功了!不要给澳大利亚人任何的机会”。
紧接着,他继续用高亢而嘶哑的声音评论道:“伟大的意大利的左后卫!他继承了意大利的光荣的传统。法切蒂、卡布里尼、马尔蒂尼在这一刻灵魂附体!格罗索一个人他代表了意大利足球悠久的历史和传统,在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
这时,球场上,意大利队的托蒂慢慢走向罚球点,黄健翔继续情绪高亢而激动地说道:“托蒂,托蒂面对这个点球。他面对的是全世界意大利球迷的目光和期待。”
镜头切换到澳大利亚守门员施瓦泽,黄健翔用稍微缓和一些的声调说:“施瓦泽曾经在世界杯预选赛的附加赛中扑出过两个点球,托蒂肯定深知这一点,他还能够微笑着面对他面前的这个人吗?10秒钟以后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托蒂助跑,一脚罚进点球。黄健翔立刻恢复了刚才的高亢,用几乎是咆哮般的语调高声呐喊:“球进啦!比赛结束了!意大利队获得了胜利,淘汰了澳大利亚队。他们没有再一次倒在希丁克的球队面前,伟大的意大利!伟大的意大利的左后卫!马尔蒂尼今天生日快乐!意大利万岁!”
停顿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这个点球是一个绝对理论上的绝杀。绝对的死角,意大利队进入了八强!”然后,他又提高了声调:“胜利属于意大利,属于格罗索,属于卡纳瓦罗,属于赞布罗塔,属于布冯,属于马尔蒂尼,属于所有热爱意大利足球的人!”
黄健翔的这段解说几乎是立刻就引发了巨大的争议,这是中国电视自从开始转播体育赛事以来,电视解说员所引发的最大的和空前绝后的一次争议。客观地说,黄健翔在那一个瞬间能迅速串联起法切蒂、卡布里尼、马尔蒂尼和格罗索这条意大利左后卫的伟大历史,以及“灵魂附体”和“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等评论,从最纯粹的内容上看,在他本人的解说评论经历上算得上是一个巅峰之作。但是,这种情感的完全毫无顾忌的偏袒,让许多人无法接受。
比赛结束后不久,不知道是否他本人已经意识到自己情感上的过于偏向以及情感表达上的过于出格,在接受后方主持人张斌的采访时,他将自己对意大利的这种态度归结于自己多年从事意大利甲级联赛转播的原因,而几乎无理取闹般地把对澳大利亚的不加掩饰的厌恶归结于澳大利亚的另一位大洋洲伙伴新西兰队在遥远的1981年阻挡了中国队出线,事实上那一年仅仅只有十三岁的黄健翔刚刚进入南京师大附属中学,中国与新西兰的那几场比赛很难说到底会在他的脑海里留下多少印象。
非常有趣的是事后的社会反应和评价。面对这个中国解说史上肯定空前也很大可能绝后的事件,按道理说,社会反应应该是一边倒的批判之声,但是,事实却远不是这样。
在这个事件之后,舆论分成了明显的三派,而其中尤其以拥黄和倒黄(也被戏谑地称为“扫黄”)最为热闹。
倒黄派主要以传统媒体以及中年以上的人为主。事件之后,黄健翔的同事兼领导张斌非常坚定和明确地公开发声,批评黄的这段解说是“失声、失态、失礼、失常”。在央视这种机构,针对自己同事和下属的批评之声本身就极为罕见,而如此直白和毫不留情的批评,更是央视历史上所少有。倒黄派主要认为,黄的观点过于偏激,解说风格过于狂放,失去了良好的控制,不是解说员应有的立场和态度,也严重超越了解说的情绪表达边界,对澳大利亚缺乏起码的尊重,可能造成不良的影响。此后盛传所谓澳大利亚方面要求黄公开道歉的流言,就与此有直接关系。张斌后来代表黄公开向公众道歉,黄本人也屈从于压力而承认错误。
拥黄派主要以年轻人群为主,他们认为,黄的解说有激情,有个性,敢于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不做作,不刻板,很有冲击力,而且,其解说的内涵非常丰富,表现了黄深厚的足球功底,是解说和评论的经典之作,在厌倦了国内从宋世雄、孙正平到刘建宏、张斌等人的刻板和故作严肃与高深的解说和评论之后,黄就是一股清新热情的力量,不仅不应该批评,反而应该成为全国解说和评论员学习的典范。
中间派则认为完全无所谓。他们中虽然也有人不认可这种风格,但并不认为是一件非常严重的问题,不值得大惊小怪,更谈不上什么失礼和社会影响乃至国际影响之类。
这段解说的社会反响表明,虽然对于评论员来说,由于个人情感加入导致的身份切换和身份的模糊可能导致评论员的态度显失客观和公正,但是这并不可怕,公众对此将给予充分的理解和尊重,尽管他们对此未必认同。究其原因,是因为体育并不涉及任何价值观,体育天然的群落化使每个群落对于其他群落都能设身处地地充分理解和尊重。比如两个国家队争夺足球冠军时,场内的球迷可以狂热地为本队加油,也会毫不吝惜地疯狂贬抑对方,但是当赛事结束后,球场上的一切并不影响双方球迷坐下来亲热地喝一杯或者留个影。因为足球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它的胜负结果、倾向和态度并不影响基本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进程,或者说,除了那一刻之外,它在生活中并不重要,它不会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