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古尔图
对于我来说,此前的古尔图只是乌伊公路旁边的一个地名,我多少次坐车打盹路过,都没有下车看一看的念头。几天前,一位摄友向我推荐这儿的胡杨,我便想去一探究竟。10月末,北疆胡杨多已卸妆,并不是拍摄的季节,但挡不住好奇心,权当是一次实际考察吧,不料却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
古尔图是天山北麓乌苏县西的一个小镇,从昌吉出发,全程高速公路,十分便捷。于是,我同几位朋友周末不慌不忙地出发了,到达时正值午饭时间,在镇上找了一家清真餐厅,边吃拉条子边与摄友推荐的袁导联系。当高大魁梧的袁导站到我们面前时,我感到他与一般导游不同,他朴实得就像熟识多年的老友似的,身不由己地产生了信任。问了才知道,他出生、成长于斯,生活、工作于斯,便利用自己几十年熟悉了的自然环境,精心挑选了几条线路,为摄影人做起了向导。他快人快语地介绍说:“古尔图漂亮得很,胡杨林里适合照相的地方多得很,有沙漠,有水,还有生长百年的大树,样子样子的,被照相的人称为胡杨舞者。”“我带你们看一看就知道了。林子太大,拍照的地方太多,没有办法带你们全去看看,只好挑东西两条线了,今天先去西线,明天再去东线。”当听我说:“来晚了,错过时节了”的时候他说:“没事,胡杨生长的地方不一样,叶子落的时间也不一样,今天就能看到一树黄叶的胡杨。”
我们下了高速公路,拐向镇子里时,沿途就看见许多胡杨散生在戈壁里,与一簇一簇红柳、梭梭构成特殊的戈壁自然生态景象,显得肃杀、荒凉。在农田和村庄旁,许多茂盛的大小胡杨站在田间、立在屋舍院落旁,留恋地凋零着。有的依然像个盛装的舞者,舒展枝叶,金灿灿地渲染着深秋,在如雪的棉田上分外明快、亮丽。老袁告诉我们,古尔图的胡杨林方圆百十公里,由于与精河县、四棵树镇接壤连片,旅游开发要超越行政区划,协调难度高,至今仍然处在原始状态,是名副其实的处女地。他曾开车向西北方向穿行了一天半,到达艾比湖畔,一路绵延全是胡杨树。他从小进林狩猎,跑遍了密林、沙海,每条沟岔的四季模样全印在他的脑海里。他说最希望有人来搞旅游开发,让更多的人来古尔图。这里集新疆所有山、水、林、沙之美,是新疆自然风光的缩影。他更希望有更多的摄影家和作家来采风,用影像和文字把古尔图介绍出去。他自己临街盖起了一栋小楼,楼上是家,楼下出租,还开了一家旅游公司,他既是老板又是导游,他很想找个帮手,可因为古尔图是个小地方,到现在仍然没能如愿。
古尔图镇有从天山发源流向艾比湖的三条河流,流量最大的古尔图河发源于海拔3160米的天山支脉——婆罗科努山北坡的莫松达坂,全长115公里,流经古尔图后与四棵树河、奎屯河汇合,注入艾比湖。正是这一条条河流给这方圆百十公里的原始森林注入了生命之源,让这里成为荒漠植物区系和蒙古荒漠植物区系的代表,繁衍了世界上面积最大、保存完整的白梭梭林。经年累月、茂密地生长着胡杨、沙枣、白柳、苇芦,并产出清代贡品——柳花茶。
刚到古尔图镇时,天空阴云密布,尽管袁导热情地介绍着古尔图的美好,心里还是有些遗憾。
离开镇子西行不远,便穿行于棉田与胡杨林之间,绽放的棉絮静静地等候着采摘人。看着棉田中三两个拾花者,真为他们着急,一块块棉田,一朵朵采摘,在降霜之前能摘完吗?围绕棉田的是一列一丛、大大小小的胡杨。袁导说:“这些棉田都是很久以前村民放火烧了胡杨林后开垦出来的耕地。”有的树叶落尽,发黑的枝干伫立在田地间,默默注视着绽放的棉花和田间劳作的采棉人。飘零的焦叶好像耗尽了气力的老人,有的叶子却一袭黄衫,似乎在好奇的张望,就在这胡杨顾盼之间,别斯胡尔加村和阔克撒拉村出现在眼前。几户人家,几棵胡杨,几个圈舍,这就是“胡杨人家。”很久以前用胡杨枯木搭建的低矮住房和“拉扒斯”的旁边是上世纪居住的、略高一点儿的土坯房,土坯房旁是近几年新盖的砖房,它们就像历史前进的脚印,祖祖辈辈生命的标识似的,记录了村民繁衍生息的状况和历史进步的模样。屋前院内枝条盘错、茎秆曲折的胡杨,为每一个新生命的降临而歌唱,为旺盛的生命力鼓掌,为一个个衰亡的生命悲伤。村民们的生活离不开胡杨,胡杨忠贞地陪伴着他们,世世代代迎朝暮栉风雨,坚守脚下的土地。午后,村民都忙碌去了,村庄显得闲散,恬淡静谧。这里有一年四季拍不完的主题,每时每刻都发生着新的故事,最能体现顽强不屈的胡杨精神。

离开村庄,袁导七拐八弯地把我们带进一片鲜黄耀眼的胡杨林,棉田尽头,一棵棵高大的胡杨连接成望不到边儿的林子,正灿烂地陪伴着晚霞。不知怎的,此时天空忽然放晴,明媚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撒下来,天空湛蓝,让这片金黄更加夺目。正值壮年的繁茂的胡杨林得益于村民给棉田施肥浇水,林下生长着茂盛的苇芦,芦荻正舞,雀鸟吟唱,很想等候夕阳,拍摄晚秋余晖里的最后一抹金黄。

在无边、凋零的胡杨林中绕行,沿着袁导车子辗轧出的车辙,来到一片树龄很长的林地。从枯死或腐朽的老干上倔强生出新枝新干的无数胡杨,长成一棵棵小树,立在残败的母体上。被岁月风雨腐蚀成千姿百态的母体和着厚厚一层白碱的土地,让这些生命异常凄美。母体虽已落尽繁华,曲折的枝桠仍然向上,它们真切地记录了沧桑岁月,也牵出我无限的悲怆。生命高贵,活着就得昂然不屈,死了也要给新生命以力量,让种族永续,精神永昌。有位与袁导熟稔的哈萨克牧民,骑马跟着羊群来到我们的眼前,他和他的羊群在这幅油画中游动,与胡杨为伴,他的身上也浸染了胡杨的不屈精神。
在生长着许多绛红色碱蓬的一块平坦地方,袁导指着几棵稀疏的小胡杨说:“前几天,几个摄影家在这儿拍了半天,那是雨过天晴的时候,叶子正黄,远处雪山看起来都很近的样子。”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幅纯静的画面,蓝莹莹的天空下,远处是洁白的雪山,近处散落着几棵黄灿灿的胡杨,在鲜红如血的碱蓬和褐色土地上,其情景焉能用语言形容,若身临其境,定会忘乎所以。在饱和光线的映照中,雪白、瓦蓝、明黄、鲜红、黑褐等诸多色彩的强烈反差和丰富、细腻的层次产生的视觉冲击力,正是摄影人梦寐以求的绝佳取景,这情景只能企盼明年相遇了。
在往甘家湖方向的沙漠行进过程中,看见两只肥壮的黄羊(鹅喉羚)跑过。袁导说,他小的时候,这里的野生动物非常多,黄羊、野驴、野猪、狍子、熊、狼等成群结队地出没在村旁。野猪拱进菜园子,黄羊、野驴在庄稼地里觅食是常有的事。有一次,他爷爷傍晚去河边担水,遇到两只小野猪,便带回来准备家养,没料到,晚饭时猪仔的“父母”寻了来,拱得胡杨搭成的木屋呼呼作响。野猪的獠牙很锋利,成年野猪力大、性暴,由于担心它们会拱倒木屋,只好忍痛从门缝中将两只猪仔放出,野猪带走了猪仔后,家里人才长出了一口气,坐在饭桌前继续用餐。院子里的胡杨树上经常有野鸡过夜,时不时还会跃上锅台觅食。直到改革开放初期,林子里的野生动物还常常见到。当年小伙子的他还时不时约两三个人进林子打猎,野兔、野鸡很容易捕到,野猪、黄羊是冬天常吃的野味。狍子和熊也打过几次。后来,随着包产到户,林地作为牧民的草场划归了个人,在林子里放牧过冬的牧民多了,野生动物避开人们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果真,我们在林子深处就看见几户转场而来的牧民,毡房就扎在胡杨树下。洁白的毡房,门前嬉耍的小孩,树桩上栓着的骆驼、马匹,停在门前空地上的汽车、摩托车与四周的胡杨、沙枣、梭梭林构成既有现代气息又具原始风貌的场景。这里是哈萨克牧民的“冬窝子”,他们和自己的畜群要在这密林中度过漫长、寒冷的冬季,密林就如一个大粮仓,嫩枝、枯叶就是畜群越冬的食粮,直到来年的三、五月间,他们才会赶着畜群转场到山前的戈壁地,在那里接羔育幼,用那里先破土而出的碱蒿苗,补充畜群消耗了一冬的能量,等待新生幼畜积攒足够长途跋涉山水的体能,也让产后虚弱的母畜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哺育儿女,六月才会拖家带口转场到高山之上,在山间准平原上尽情享受夏窝子(夏牧场)肥美的牧草和清新的空气,徜徉在鲜花丛中。
眼前的两个孩子停止了玩耍,微笑着看着走近的我们,袁导用“夹生”的哈语问他们是谁家的孩子,他俩一边往家里跑一边害羞地回答,一只黑狗汪汪地叫着,牧主人大概放羊去了,只留下孩子和狗看家。他们门前有几株还未落尽叶子的胡杨,在傍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若早来几天,看金叶飘荡,该是多美的又一个胡杨人家啊。
在密林中寻着车辙,辨别着岔口,往东北寻到了古尔图通往甘家湖的柏油路,过了检查站不远便见到了一道道沙梁。流动的沙梁有的已侵占了半个路面,沙梁、山丘的走向与来自阿拉尔山口的风向大体垂直,有垄状、鱼鳞状、树枝状、蜂窝状、线状、新月状等,胡杨散生其间,形成独特的景象。
夕阳西斜时赶到了克孜加尔水库,湖水、苇荡、堤岸、胡杨和远处若隐若现的天山组成了一幅塞外江南的景象。这儿离镇子不远,是休闲的地方,在库心岛上,欢快的乐曲从藤架下的农家乐向四处飘荡,在晚霞的余晖中古尔图人的生活就是这个摸样。
在返回的途中忽然想起在镇上看见的“革命酒店”“革命农家乐”的招牌,不明就里,问袁导为什么这么命名。他笑着说:“那都是我弟弟开的,是他的名字。父亲不识字,给我们兄弟起名时全用当时时兴的词。我是他随部队和平进疆后出生的,就起名和平;大弟是搞社会主义建设年代生的自然就叫建设了;二弟出生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就起名叫革命了。二弟开酒店搞农家乐就用他自己的名字,叫起来响亮也好记。”是啊,中国人从“五四”运动开始,闹了半个多世纪的“革命”运动,对革命二字再熟悉不过了,好记得都不用再记了。袁导并没有带我们去住“革命酒店”(说已满员),而是为我们联系了哈合别克夫妇管理的“金胡杨宾馆。”


第二天,袁导带我们走东线,天不亮就出发,黎明前的黑暗让进了林子的我们辨不出东西南北。袁导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时向前探着身子,查看地形,辨认岔口,生怕走错了路。车子沿着将要没过车轮的沙土车辙左突右冲地越过一道道沟坎和沙梁,腾空而起的滚滚沙尘如影随形,车速稍慢就扑到车前,挡住了视线。终于在东方发白前到达了二道河子的一处岸边,四周黑魆魆的,直到东方发白,才渐渐看清被远近胡杨围就的池塘、茂盛的芦苇和路旁长满梭梭的沟沟、梁梁。可惜胡杨只剩黝黑的枝干在晨光中瑟瑟惆怅。若早来半月,这儿也一定是灵秀异常,一片好风光。借着天光,在岸边的湿泥里,袁导发现了野猪活动的地方,他说:“这是母猪拱食的图样。”嗬!他居然能从足迹中辨出公母,不知是真是假。我向四周张望,苇丛中传来野鸭和鸟儿的鸣叫,远处有动静,我忙问袁导:“你听,什么声音?”他侧耳听了听说:“没事,可能是野鸡在飞。”“不是野猪?是不是狼?”他笑着摇摇头,肯定地说:“不是,放心,不是的!”
这是一个和暖的清晨,当太阳爬上远处的沙山,漫天的白云和火红的朝阳落入了河湾,逆光中拍了几张小景,虽然没有鲜亮的胡杨,却也韵味独具,留下了古尔图的又一份念想。
路经牧民阿里家时,用相机记录了从沉睡中苏醒的又一个“胡杨人家”。沙丘、林海、一排土坯房,满圈的牛羊,早起的羊群咩咩,催促着主人打开圈门,快去林间觅食,安慰辘辘饥肠。袁导说阿里在此已经住了几十年了,还像他第一次来一样,没有变化。我想袁导说的改变,大概是指这里的生态环境和他们的生活方式吧,怎么可能没变呢?当年小伙子的阿里已经成了老汉,孙子都能策马扬鞭了。正是“年年花开花相似,岁岁人识人不同。”沿着阿里家门前的小路继续北上,又来到一片金色的胡杨林。二道河河水默默地流向艾丁湖,河对岸一座高大的沙山就像林海的背景,伴着河水伸向远方。这里的林海颇有田野风光,几户牧民毡房遥遥相望,让这山这林不再寂寞,不再孤单。
返回古尔图镇,在奶茶和包儿萨克的香气中驱走了疲倦。袁导说,开餐馆的乌拉别克是他多年的好朋友,去年来到他的毡房后,乌拉别克拎过来一只小羊说:“宰羊吃嘛。”当得知乌拉别克家有一千多只羊、几十头牛和几峰骆驼时,袁导说:“兄弟,你富得很嘛!”乌拉别克却摇头说:“呃!不行嘛,钱嘛,没有嘛。”原来,他和大多数牧民一样,把牲畜卖给了二道贩子,守着金山受穷呢。老袁便动员乌拉别克到镇上做生意,利用“洋冈子”(哈萨克对已婚妇女的称呼)的手艺开餐厅,宰杀自家的牲畜零售或供应餐厅。餐厅开了不到一个月就交清了一年的房租,于是他的生意越做越有劲头。与乌拉别克闲聊时得知,他家除了畜群外,还有100多亩耕地和1500多亩草场。我问他:“你们到镇上来了羊谁放?地谁种?”与他坐在一起的哈萨克男人抢先答道:“雇人嘛。”我又问:“多少钱?”乌拉别克说:“两个人,一个人一月7000块”“那每一亩地的租金是多少?”乌拉别克摆手道:“不要,没有租金的。”“白种,为啥?”他们都笑了,说:“呃,100亩地嘛他种,1500亩的草场嘛管哈。”原来是用100亩耕地的经营权支付1500亩草场的管护费呢。看着充满自信,走进市场经济大潮中的乌拉别克,我心中充满了祝福。哈尔别克、乌拉别克不正是当代牧民的缩影吗?!他们正走在牧区的小康路上,用自己的勤劳、勇敢改变着传统观念,创造着美好的明天。
也许,正是这些胡杨人家,才让人牵念着古尔图处处风景和一户户编织出的美丽梦想。这也正是古尔图最吸引我的理由。
古尔图是一个来了还想再来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