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龙传说

2.二龙传说

揣想起来,在半人半兽型的人首蛇身神以前,必有一个全兽型的蛇神的阶段。《郑语》载史伯引《训语》说:

夏之衰也,褒人之神化为二龙,以同于王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也。”夏后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莫吉。卜请其漦而藏之,吉。乃布币焉,而策告之。龙亡而漦在,椟而藏之,传郊之,殷周莫之发也。及厉王之末,发而观之,漦流于庭,不可除也。王使妇人不帏而之,化为玄鼋。

“同”即交合之谓。《海内经》:“伯陵同吴权之妻阿女缘妇。”郭注曰“同犹通淫之也”,《急就篇》亦有“沐浴揃搣寡合同”之语。“二龙同于王庭”使我们联想起那“左右有首”的人首蛇身交尾像。

“二君”韦注曰“二先君”,《史记·周本纪》集解引虞翻曰:“龙自号褒之二先君也。”由二龙为“同于王庭”的雌雄二龙推之,所谓“二君”自然是夫妇二人。夫妇二人有着共同为人“先君”的资格,并且是龙的化身,这太像伏羲、女娲了。伏羲本一作包羲,包褒同音,说不定伏羲氏与褒国果然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至少我们以这二龙之神,与那人首蛇身的二神,来代表一种传说在演变过程上的前后二阶段,是毫不牵强的。

在现存的文献中,像《郑语》所载的那样完整的故事,那样完好的保存着二龙传说的原型,不用说,是不易找到第二个的。不过关于这传说的零星的“一鳞半爪”,只要我们肯留心,却几乎到处都是。现在我们略举数例如下:

(一)交龙

交龙为旂。(《周礼·司常》)

昔黄帝驾象车,交龙毕方并辖。(《风俗通·声音篇》)

锦有大交龙,小交龙。(《邺中记》)

什么是交龙?郑玄注《周礼·司常》“诸侯建旂”曰:“诸侯画交龙,一象其升朝,一象其下复也”。“升朝”“下复”的解释很可笑,但注文的意思,以为交龙是两龙相交,一首向上,一首向下,却不错。他注《觐礼记》“天子载大旂,象日月,升龙降龙”曰:“大旂,大常也。王建大常,首画日月,其下及旒交画升龙降龙。”所谓“交画升龙降龙”正是两龙相交,一首向上,一首向下之状。《释名·释兵》曰:“交龙为旂。旂,倚也,画作两龙相依倚。”刘熙的解释与郑玄略异,但以交龙为两条龙,则与郑同。

所谓交龙者既是二龙相交的图像,而绘着这种图像的旂又是天子诸侯的标识,则交龙与那“同于王庭”的褒之二龙是同一性质的东西,可无疑问了。《汉书·高帝纪》上说:

母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父太公往视,则见交[2]龙于上。已而有娠,遂产高祖。

这交龙也是指相交的雌雄二龙——雄龙神,雌龙刘媪。[3]代表神与刘媪的二龙,与代表褒之二君的二龙,仍然是同一性质的东西。我们在上文已经指出伏羲、女娲与褒之二君的类似处,再看《路史后纪》一注引《宝椟记》:

帝女游于华胥之渊,感虵而孕,十三年生庖牺。

这和“赤龙感女媪”(《太平御览》八七引《诗含神雾》)而生刘邦的故事,又何其相似!

(二)螣蛇 古书有所谓“螣蛇”者,或作“腾蛇”。

飞龙乘云,腾蛇游雾。(《韩非子·难势篇》引《慎子》)

螣蛇无足而飞。(《荀子·劝学篇》)

螣蛇伏地,凤皇覆上。(《韩非子·十过篇》)

腾蛇游雾而殆于蝍蛆。(《淮南子·说林篇》)

腾蛇游于雾露,乘于风雨而行,非千里不止。(《说苑·杂言篇》)

许慎说螣是一种神蛇,郭璞说它是龙类。看它“能兴云雾而游其中”(《尔雅》郭《注》),又有鳞甲(《后汉书》注引《尔雅》旧注),说它是属于龙类的一种神蛇,是可信的。《汉书·天文志》“权,轩辕,黄龙体”,注引孟康曰“形如腾龙”。如果这所谓腾龙即腾蛇,则螣蛇之为龙类,更无问题了。但螣字的含义,似乎从未被说明过。我们则以为螣蛇之“螣”与交龙之“交”的意义一样。“螣”从“朕”声。“朕”声字多有“二”义,最明显的如“螣”(从朕省声)训双(《方言》二),“膡”训二(《广雅·释诂》四),“幐”训儋两头有物(《方言》七郭《注》),皆是。引申起来,物相增加则谓之“賸”(《说文》),牝牡相交谓之“腾”。相交与相加之义极近。《月令》:“乃合累牛腾马,游牝于牧。”郑《注》曰:“累腾皆乘匹之名。”“乘匹”即《周礼·牧师》“仲春通淫”及《校人》“春执驹”之谓,故郑注《校人》曰:“春通淫之时,驹弱,为其乘匹伤之也。”螣蛇之“螣”本一作“腾”,“螣蛇”的本义应是“乘匹之蛇”。《淮南子·泰族篇》曰:

腾蛇雄鸣于上风,雌鸣于下风,而化成形,精之至也。

刘勰《新论·类感》篇作“螣”。[4]“雄鸣于上风,雌鸣于下风,而化成形”,正是由二蛇相交的观念演化出来的一种传说。螣蛇又名奔蛇,见《淮南子·览冥篇》高《注》,及《尔雅·释鱼》郭注。“奔”亦有乘匹之义。《鄘风·鹑之奔奔篇》:“鹑之奔奔,鹊之彊彊。”《释文》引《韩诗》曰:“奔奔彊彊,乘匹之貌。”《左传·襄二十七年》,伯有赋《鹑之贲贲》,赵孟斥之为“床笫之言”,可作韩义的佳证。螣蛇又名奔蛇,而“螣”(腾)“奔”皆训乘匹,可见“螣蛇”的本义确与上文所解说的交龙一样。并且“螣”之言“縢”也,“交”之言“绞”也。若舍用而言体,则螣蛇亦可谓之縢蛇,交龙亦可谓之绞龙。“縢”“缠”一声之转,《杂记》疏曰:“〔绳〕两股相交谓之绞。” “缠”与“绞”同义,正如“螣”(腾)与“交”同义一样。又《方言》五“槌,其横关西”,郭注曰:“亦名校。”钱绎《笺疏》 曰:“栚()亦名校者,犹机持会者谓之交也。《说文》:‘椱,机持会者。’又鲁季敬姜说织曰:‘持交而不失,出入不绝者梱也。’持交即持会也。”媵蛇一名交龙,与一名校,又属同例。校既是取义于“交会”,则之取义于“螣缠”可知。交龙与媵蛇之名,即取交合与螣缠之义,也同校与之取义于交会与縢缠一样。总之“螣蛇”与“交龙”,不拘就哪种观点说,都是同义语。交龙和那“同于王庭”的褒之二龙,是同一性质的东西,我们在上文已经讲过。如今又证明了螣蛇与交龙为同义语,则螣蛇与褒之二龙的关系可以不言而喻了。

(三)两头蛇 两头蛇又有种种异名。现在将传说中凡具有这种异状的蛇,都归为一类。

中央有枳首蛇焉。(《尔雅·释地》)

楚相孙叔敖为儿之时,见两头虵,杀而埋之。(《论衡·福虚》篇)

今江东呼两头蛇为越王约发。(《尔雅·释地》郭璞《注》)

在其(君子国)北,各有两首。(《海外东经》)

螝(虺)二首。(《颜氏家训·勉学》篇引《庄子》佚文)

方皇状如蛇,两头,五采文。(《庄子·达生篇》司马彪《注》)

谓之“两头”者,无论是左右两头,或前后两头,不用讲,都是两蛇交尾状态的误解或曲解。这可以由参考关于两头鸟和两头兽的几种记载而得到证明。(1)鸟名者两首四足,牛状的天神八足二首,均见《西山经》。神鹿一身八足两头,见《楚辞·天问》王注。鸟有两头,同时也有四足,可见原是两鸟。兽有两头,同时也有八足,可见原是两兽。(2)《公羊传·宣五年》杨《疏》引旧说曰:“双双之鸟,一身二首,尾有雌雄,常不离散。”既雌雄备具,又常不离散,其为两鸟交配之状,尤为明显。(3)两头彘名曰并封(《海外西经》),一作屏蓬(《大荒西经》)。一种名虫的二首神所居的山,名曰“平逢之山”(《中山经》)。“并封”“屏蓬”“平逢”等名的本字当作“并逢”。“并”与“逢”都有合义。兽牝牡相合名曰“并逢”,犹如人男女私合曰“姘”(《苍颉篇》)。《周颂·小毖》“予其惩而毖后患,莫予荓蜂”,《毛传》曰:“荓蜂,曳也。”荓蜂字一作甹夆。《尔雅·释训》“甹夆,掣曳也”,郭《注》曰:“谓牵拕。”荓蜂(甹夆)亦即并逢。交合与牵掣,只是一种行为中向心与离心两种动作罢了。盛弘之《荆州记》描写武陵郡西的两头鹿为“前后有头,常以一头食,一头行”,正是“并逢”所含的“掣曳牵拕”之意的具体说明。(4)《西山经》“其鸟多……赤黑而两首四足”,“”当与《月令》“累牛腾马”之“累”通,郑《注》训为“乘匹之名”。“乘匹”的解释,已详上文。“累”“腾”同义,而“累”与“”,“腾”与“螣”字并通,然则乘匹之鸟谓之,亦犹乘匹之蛇谓之螣。以上我们由分析几种两头鸟和两头兽的名称与形状,判定了那些都是关于鸟兽的性的行为的一种歪曲记录。

两头蛇可以由此类推。我们又注意到鸟与螣蛇的命名完全同义。若许由这一点再推论下去,两头鸟既名曰鸟,则所谓两头蛇者莫非就是螣蛇吧!这不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们明了由交龙到螣蛇,由螣蛇到两头蛇,是传说演变过程中三个必然的步骤。

在“交龙” 一词中,其龙之必为雌雄二龙,是显而易见的。“螣蛇”则不然。若非上揭《淮南子》“雄鸣于上风,雌鸣于下风”那两句话,这蛇之为雌雄二蛇,便毫无具体的对证。然而在这里,“二蛇”的涵义,毕竟只是被隐瞒了,充其量,也只是对那一层消极的保持缄默。说到“两头蛇”,那便居然积极的肯定了只有一条蛇。三种名称正代表着去神话的真相愈来愈远的三种观念。然而即在讹变最甚的两头蛇传说中,有时也不免透露一点最真实的、最正确的消息。江东呼两头蛇为“越王约发”。“约发”虽不甚可解,“越王”二字所显示的身份,不与那身为“褒之二君”的二龙相埒吗?孙叔敖杀死两头蛇的故事,经过较缜密的分析,也可透露同类的消息。不过这问题太复杂,这里无法讨论。

(四)一般的二龙 古书讲到龙的故事,往往说是二龙。

帝赐之(孔甲)乘龙,河汉各二,各有雌雄。(《左传·昭二十九年》)

今王(魏安釐王)四年,碧阳君之诸御产二龙。(《开元占经·人及鬼神占篇》引《纪年》)

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后汉书·南蛮传》载秦昭王与板楯蛮夷盟)

惠帝二年正月癸酉旦,有两龙见于兰陵廷东里温陵井中。(《汉书·五行志》下之上)

孔子生之夜,有二苍龙自天而下。(《伏侯古今注》)

(甘露)四年春正月,黄龙二见宁陵县界井中。(《魏志·高贵乡公传》)

孙楚上书曰“顷闻武库井中有二龙”。(《开元占经·龙鱼虫蛇占篇》引《晋阳秋》)

谢晦家室□宅南路上有古井,以元嘉二年,汲者忽见二龙,甚分明。(同上引《异苑》)

神人乘驾二龙,尤其数见不鲜。

驾两龙兮骖螭。(《九歌·河伯》)

禹平天下,二龙降之,禹御龙行域外[5],既周而还。(敦煌旧抄《瑞应图》残卷引《括地图》)

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儛九代,乘两龙。(《海外西经》)

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海外南经》)

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海外西经》)

北方禺彊,人面鸟身,黑身手足,乘两龙。[6](《海外北经》)

东方句芒,马身人面,乘两龙。(《海外东经》)

在传说里,五灵中凤麟虎龟等四灵,差不多从不听见成双的出现过,惟独龙则不然。除非承认这里有着某种悠久的神话背景,这现象恐怕是难以解释的,与这等情形相似的,是古器物上那些双龙(或蛇)相交型的平面的花纹或立体的附加部分,如提梁、耳环、纽、足等[7]。这些或为写实式的图像,或为“便化”的几何式图案,其渊源于某种神话的“母题”,也是相当明显的。上揭《邺中记》“锦有大交龙,小交龙”,本指锦的图案而言,所以也可归入这一类。以上这些见于文字记载和造型艺术的二龙,在应用的实际意义上,诚然多半已与原始的二龙神话失去联系,但其应用范围之普遍与夫时间之长久,则适足以反映那神话在我们文化中所占势力之雄厚。这神话不但是褒之二龙以及散见于古籍中的交龙、螣蛇、两头蛇等传说的共同来源,同时它也是那人首蛇身的二皇——伏羲、女娲,和他们的化身——延维或委蛇的来源。神话本身又是怎样来的呢?我们确信,它是荒古时代的图腾主义(Totemism)的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