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高唐与高阳

六、高唐与高阳

《墨子·明鬼篇》曰:

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

郭沫若先生以为这和祀高禖的情形相合,因而说祖,社稷,桑林和云梦即诸国的高禖。[26]这见解是很对的。《礼记·月令》曰:

仲春之月: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

《春秋·庄公三十三年》“公如齐观社”,三传皆以为非礼,而《穀梁》解释非礼之故曰:“是以为尸女也。”郭先生据《说文》“尸,陈也,象卧之形”,说尸女即通淫之意,这也极是。社祭尸女,与祠高禖时天子御后妃九嫔的情事相合,故知社稷即齐的高禖。桑林与《诗·鄘风·桑中》所咏的大概是一事,《鄘风》即《卫风》,而卫、宋皆殷之后,故知桑林即宋的高禖。云梦即高唐神女之所在,而楚先王幸神女,与祠高禖的情事也相似,故知云梦即楚的高禖。燕之祖虽无事实可征,但《墨子》分明说它等于齐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云梦,则祖是燕的高禖也就无问题了。

云梦的神是楚的高禖,而云梦又有高唐观,看来高唐与高禖的关系非常密切,莫非是一回事吗?郭沫若先生便是这样主张的一个人。他说高唐是高禖之音变。但我觉得说二者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是可以的,说高唐即高禖的音变则欠圆满。[27]禖与唐在声音上相隔究嫌太远。与其说高唐即高禖,不如说即高阳,因为唐阳确乎是同音而通用的字,卜辞成汤字作唐,《说文》唐之古文作旸,都是例证。

《路史余论》二引束皙曰:“皋禖者,人之先也。”古代各民族所记的高禖全是各该民族的先妣。夏人的先妣是涂山氏,《史记·夏本纪》索隐引《世本》曰:“涂山氏名女娲”,[28]而《路史后纪》二以女娲为神禖。[29]《余论》二又曰:“皋禖古祀女娲。”这是夏人的高禖祀其先妣之证。[30]《礼记·月令》郑《注》曰:“高辛氏之出[31],玄鸟遗卵,娀简吞之而生契,后王以为媒官嘉祥而立其祠焉。”[32]《疏》引《郑志》焦乔答王权曰:“娀简狄吞凤子之后,后王以[33]为媒官嘉祥,祀之以配帝,谓之高禖。”这是殷人的高禖亦祀其先妣之证。《鲁颂·宫》《传》说宫是妣姜嫄的庙,又引孟仲子说曰:“是禖宫也。”禖宫即高禖之宫。宫是高禖之宫,又是姜嫄的庙,这是周人的高禖亦祀其先妣之证。夏、殷、周三民族都以其先妣为高禖,想来楚民族不会是例外。因此我以为楚人所祀为高禖的那位高唐神,必定也就是他们那“厥初生民”的始祖高阳,而高阳则本是女性,与夏的始祖女娲,殷的始祖简狄,周的始祖姜嫄同例。既然如此,则楚的先祖(毋宁称为先妣)按规矩说,不是帝颛顼,而是他的妻女禄[34]。本来所谓高阳氏应该是女禄的氏族名,不是颛顼的,因为在母系社会中,是男子出嫁给女子,以女家的氏为氏。[35]许是因为母系变为父系之后,人们的记忆随着悠久的时间渐渐消逝了,于是他们只知道一个事实,那便是一切主权只许操在男人手里,因而在过信了以今证古的逻辑之下,他们便闹出这样滑稽的错来,把那“生民”的主权也移归给男人了——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楚人的先妣女禄才化为一位丈夫了。与这同类的例子似乎还有。《史记·夏本纪》索隐引《世本》,《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都称禹为高密。我常常怀疑禹从哪里得来这样一个怪名字。如今才恍然大悟,高密即高禖(禖通作密,犹之乎禖宫通作宫),高密本是女娲的称号,却变成禹的名字,这不和高阳本指女禄,后人指为颛顼相仿佛吗?

高阳在始祖的资格之下,虽变成了男性,但在神禖的资格之下,却仍然不得不是个女子。一方面变,一方面不变,而彼此之间谁又不能迁就谁,于是一人只好分化为二人了。再为避免纠纷起见,索性把名字也区别一下:性别不变的,当然名字也可以照旧写他的“高唐”,性别变了的,名字最好也变一下,就写作“高阳”吧。于是名实相符了。于是一男一女,一先祖一神禖,一高阳一高唐,各行其是,永远不得回头了。

至于高唐这名称是怎么发生的呢?郭沫若先生说它是郊社的音变,是很对的。高禖即郊禖,高郊可通,是不成问题的。唐社在音理上可通,郭先生已经说明了,但没有举出实例来。今案古有唐杜氏,孙诒让说:“杜本唐之别名,若楚一言荆也,累言之,楚曰荆楚,故唐亦曰唐杜。”唐一曰杜,而杜社皆从土声,这是唐可与社通的一个证例。[36]《尔雅·释本》:“杜,甘棠”,棠唐声同,所以唐棣一作棠棣。杜一曰棠,而杜与社,棠与唐皆同声而通用,这是唐与社可通的又一个证例。这样看来,高唐是郊社的音变,毫无问题了。郊社变为高唐,是由共名变为专名,高唐又变为高阳,由是女人变为男人,这和高禖变为高密,高密又由涂山变为禹,完全一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