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人》诗释义
要想明白这位神女的底蕴,唯一的捷径恐怕还是从一个较迂远的距离——《诗经·曹风》的《候人篇》出发。从《候人》诗到《高唐赋》是一个大弯子,然而这趟路程无法缩短。
《候人》是怎么一回事呢?《序》曰:“刺近小人也,共公远君子而近小人焉。”朱子说:“此诗但以‘三百赤芾’合于左氏所记晋侯入曹之事,序遂以为共公,未知然否。”这句“未知然否”太客气了。我认为不但共公与诗无关,连那所谓“近小人”也是谎话。“远君子”则又是谎话中的废话。一个少女派人去迎接她所私恋的人,没有迎着。诗中大意如此而已。若要摹仿作序者的腔调,我们便应当说“《候人》刺淫女也”,理由可以分作三点来陈述。
《候人》三章曰:
维鹈在梁,不濡其咮——彼其之子,不遂其媾。
在《国风》里男女间往往用鱼来比喻他或她的对方。例如: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陈风·衡门》)
是以鱼比女人。又如:
鱼网之设,鸿[1]则罹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邶风·新台》)
九罭之鱼鳟鲂——我觏之子,衮衣绣裳。(《幽风·九罭》)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齐风·敝笱》)
鲂鱼赪尾,王室如燬。(《周南·汝坟》)
全是以鱼比男人。此外若: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卫风·竹竿》)
其钓维何?维丝伊——齐侯之子,平王之孙。(《召南·何彼禯矣》)
虽不露出鱼字,而意中皆有鱼。《候人》的“维鹈在梁,不濡其咮”,正属于这一例。鹈即鹈鹕,是一种捕鱼的鸟。[2]鹈在梁上,不濡其咮,当然没有捕着鱼。诗的意思是以鹈不得鱼比女子没得着男人,所以下文说“彼其之子,不遂其媾”。
《候人》四章曰:
荟兮蔚兮,南山朝——婉兮娈兮,季女斯饥。
朝是后话。目前我们要检验的是这“饥”字。解诗者因为昧于古人的语言中照样的也有成语,往往把一句诗照字面硬讲去,因而闹出笑话来,这里的“季女斯饥”便是一个例。说遇着荒年,最遭殃的莫过于少女,因为女弱于男,禁不起挨饿,而少女尤甚。天下有这样奥妙的道理吗?其实称男女大欲不遂为“朝饥”,或简称“饥”,是古代的成语。在《国风》称“朝饥”的有:
未见君子,惄如调饥。(《周南·汝坟》)
“惄如”当读为惄然,“调饥”即朝饥。下文曰“鲂鱼赪尾”,鱼是比男子的,前面讲过了。《左传·哀十七年》:“卫侯贞卜其繇曰:‘如鱼尾,衡流而方羊。’ ”疏引郑众说曰:“鱼肥[3]则尾赤,方羊游戏,喻卫侯淫纵。”拿郑众解《左传》的话来和《汝坟》相参证,则朝饥的饥自然指情欲,不指腹欲。称“饥”的则有:
泌之洋洋,可以乐饥。(《陈风·衡门》)
乐郑作,鲁韩并作疗。下文曰:“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洋洋的泌水,其中多鱼,故可以疗饥。但下文又以食鱼比取妻,则疗饥的真谛还是以疗情欲的饥为妥。既以“饥”或“朝饥”代表情欲未遂,则说到遂欲的行为,他们所用的术语,自然是对“饥”言之则曰“食”,对“朝饥”言之则曰“朝食”了。称“朝食”的例如:
乘我乘驹,朝食于株。(《陈风·株林》)
这诗的本事是灵公淫于夏姬,古今无异说。我以为“朝食”二字即指通淫。《楚辞·天问》里有很好的证据。屈原问禹娶涂山事曰:
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维嗜欲同味,而快鼂饱?
饱与继不押韵,当为饲之误。朝鼂古今字,饲与食通,鼂饲即朝食[4]。上文曰“通之于台桑”,下文曰“快朝食”,语气一贯。王逸《注》曰:“何特与众人同嗜欲,苟欲饱快一朝之情乎?”虽据误字为说,但不曰饱腹而曰饱情,却抓着屈原的意思了。屈原用“朝食”二字,意指通淫,则诗中“朝食”的意义可以类推了。正如朝饥可省为饥,朝食也可省为食。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郑风·狡童》)
息即《葛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北山》“或息偃在床”之息,所以“不能息”与一章的“不能餐”对举。“不能息”既是不能寝息,则上文“不与我食”便非认为一种隐语不可了。食字的这种用法到汉朝还流行着。
《汉书·外戚传》:“房与宫对食。”《注》载应劭说曰:“宫人自相与为夫妇名对食[5]。”
这是古人称性交为食的铁证。因而我想把男女的私事很天真的放在口头上讲,只有六朝乐府在这一点上,还保存着古风,所以《子夜歌》: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的“饥” “食”似乎也含有某种特殊意义,可与《诗经》《楚辞》《汉书》互证。总之,《候人》“季女斯饥”,由上面各证例看来,当指情欲之饥,是无可疑的。
再把《诗经》中称“鱼”与称“饥”的例合起来看,《汝坟》曰“惄如朝饥”,又曰“鲂鱼赪尾”,《衡门》曰“可以乐饥”,又曰“岂其食鱼”。鱼既是男女互称其配偶的比喻,则为鱼而饥即等于为配偶而饥。试想这饥字若果指口腹之欲而言,那不吓坏人吗?不必追究了。这已经太不成话了。要紧的是记住《候人》也是提到“饥”,又变相的提到“鱼”的,因此那“饥”字也是断断不容有第二种解释的。
以上将本篇中鹈不得鱼的比喻及饥字的含义说明了,意在证明《候人》的曹女是在青春的成熟期中,为一种迫切的要求所驱使,不能自禁,因而犯着伦教的严限,派人去迎候了她所不当迎候的人。这从某种观点看来,是不妨称为淫女的。这是第一点。
《鄘风·蝃》篇,《毛序》说是“刺奔女”。《诗》曰“朝
于西,崇朝其雨”,这与《候人》的“荟兮蔚兮,南山朝
”原是一回事,理由看下文自明。《蝃
》又曰:“乃如之人兮,怀婚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候人》曰:“婉兮娈兮,季女斯饥。”“怀昏姻”犹之乎《野有死麕》的“怀春”,也与上文所解的“饥”字义相合。由以上两点可以决定《候人》与《蝃
》二诗性质大致相同。因而《蝃
》的女子是奔女,《候人》的女子也必与她同类了。这是第二点。
《吕氏春秋·音初篇》曰:
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命其妾待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
《楚辞·天问》述这故事颇有微词。原文上面已经引过。为对照的便利计,我们再录一遍。
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维嗜欲同味,而快鼂饱(饲)?
曰“通”曰“鼂饲”,都是带褒贬的字眼,这是上文已经证明过的。就全段文字的语气看,屈原的意思也是说禹与涂山氏的结合不大正经。这意见虽不合于传统观念中那位圣王的身份,但并不足怪,因为屈原是生在许多传统观念尚未凝固以前。《吕氏春秋·当务篇》曰:“尧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禹有淫湎之意,汤武有放杀之事。”《庄子·盗跖篇》曰:“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马叙伦说“偏枯”是“淫湎”之误,是很对的。[6]《吕览》《庄子》与屈原的态度一致,确乎代表一部分较老实的、不负托古改制的使命的先秦人对于古事的观念。但是据《音初篇》,本是涂山氏追求禹,所以我想淫湎的罪名与其加在禹身上,不如加在涂山氏身上较为公允。明白了这一点,则《音初篇》所载的古《候人歌》和《曹风·候人》间的关系便很显著了。曹女因“饥”而候一个人,涂山氏为“快鼂饲”而候禹,候人的动机同,此其一。曹女派“三百赤芾”的“候人”去候他的男子,涂山氏令其妾去候禹,候的方法也同,此其二。曹女与涂山氏的情事如此的肖似,所以诗人即用旧传《候人歌》的典故来咏曹女。以古《候人歌》证曹《候人》诗。涂山氏的行为既有招物议的余地,则曹女的行为可以想见了。这是第三点。
以上用《候人》的本文,《鄘风·蝃篇》,以及古《候人歌》的本事,分别将《曹风·候人篇》的性质阐明了。现在我们才可以拿它和《高唐赋》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