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图腾的演变

3.图腾的演变

我们在上文时而说龙,时而又说蛇。龙蛇的关系究竟怎样?它们是一种生物呢,还是两种?读者们心中恐怕早已在为这些问题纳闷。在解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们先要问究竟什么是龙?是的,什么是龙,确乎是一个谜。天文房星为龙,又为马。《尚书中候握河纪》说:“龙马衔甲……自河而出。”《论衡·龙虚篇》说“世俗画龙之象,马头蛇尾。”可见龙确像马。龙像马,所以马往往被呼为龙。《月令》“驾苍龙”,《尸子·君治篇》“人之言君天下者……骐青龙,而尧素车白马”,《吕氏春秋·本味篇》“马之美者,青龙之匹”,《周礼·庾人》“马八尺以上为龙”,皆其例。龙有时又像狗。《后汉书·孔僖传》“画龙不成反类狗”,《列仙传·呼子先传》“有仙人持二茅狗来……子先与酒媪各骑其一,乃龙也”,《博物志》八引《徐偃王志》“有犬名鹄仓,……临死生角而九尾,实黄龙也”,《陈书》“正元元年有黑龙如狗走宣阳门”。龙像狗,所以狗也被呼为龙。《捜神后记》九:“会稽句章民张然……在都养一狗,甚快,名曰乌龙。”此外还有一种有鳞的龙像鱼,一种有翼的又像鸟,一种有角的又像鹿。至于与龙最容易相混的各种爬虫类的生物,更不必列举了。然则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我们的答案是:它是一种图腾(Totem),并且是只存在于图腾中而不存在于生物界中的一种虚拟的生物,因为它是由许多不同的图腾糅合成的一种综合体。因部落的兼并而产生的混合的图腾,古埃及是一个最显著的例。在我们历史上,五方兽中的北方玄武本是龟蛇二兽,也是一个好例。不同的是,这些是几个图腾单位并存着。各单位的个别形态依然未变,而龙则是许多单位经过融化作用,形成了一个新的大单位,其各小单位已经是不复个别的存在罢了。前者可称为混合式的图腾,后者化合式的图腾。部落既总是强的兼并弱的,大的兼并小的,所以在混合式的图腾中总有一种主要的生物或无生物,作为它的基本的中心单位,同样的在化合式的图腾中,也必然是以一种生物或无生物的形态为其主干,而以其他若干生物或无生物的形态为附加部分。龙图腾,不拘它局部的像马也好,像狗也好,或像鱼,像鸟,像鹿都好,它的主干部分和基本形态却是蛇。这表明在当初那众图腾单位林立的时代,内中以蛇图腾为最强大,众图腾的合并与融化,便是这蛇图腾兼并与同化了许多弱小单位的结果。金文龙字(《郘钟》《王孙钟》)和字(《颂鼎》《颂》《禾》《秦公》《陈侯因》)的偏旁皆从巳,而巳即蛇[8],可见龙的基调还是蛇。大概图腾未合并以前,所谓龙者只是一种大蛇。这种蛇的名字便叫作“龙”。后来有一个以这种大蛇为图腾的团族(Klan)兼并了,吸收了许多别的形形色色的图腾团族,大蛇这才接受了兽类的四脚,马的头、鬣的尾、鹿的角、狗的爪、鱼的鳞和须……于是便成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龙了。这样看来,龙与蛇实在可分而又不可分。说是一种东西,它们的形状看来相差很远,说是两种,龙的基调还是蛇。并且既称之为龙,就已经承认了它是蛇类,因为上文已经说过,“龙”在最初本是一种大蛇的名字。总之,蛇与龙二名从来就纠缠不清,所以我们在引用古书中关于龙蛇的传说时,就无法,也不必将它们分清。甚至正因其分不清,这问题对于我们才特别有意义。不错,唯其龙蛇分不清,我们才更能确定龙是古代图腾社会的遗迹,因为我们知道,图腾的合并,是图腾式的社会发展必循的途径。

图腾有动物、有植物,也有无生物,但最习见的还是动物。同一图腾的分子都自认为这图腾的子孙。如果图腾是一种动物,他们就认定那动物为他们的祖先,于是他们自己全团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都是那种动物了。在中国的民族中,曾奉狗为图腾的瑶族,如今还很鲜明地保存着这种意识。陆次云《峒谿纤志》说他们“岁首祭盘瓠,揉鱼肉于木槽,扣槽群号以为礼”。刘锡蕃《岭表纪蛮》也说“狗王惟狗瑶祀之。每值正朔,家人负狗环行炉灶三匝,然后举家男女向狗膜拜。是日就餐,必扣槽蹲地而食,以为尽礼。”这种风俗与现代世界各处的图腾团族举行舞会,装扮并模仿其图腾的特性与动作,是同样性质的。我国古代所谓“禹步”的一种独脚跳舞,本是仿效蛇跳,也属于这类。他们之所以要这样做,确有其绝对的实际作用。凡图腾都是那一图腾团族的老祖宗,也是他们的监护神和防卫者,它给他们供给食物,驱除灾祸,给他们降示预言以指导他们趋吉避凶。如果它是一种毒虫或猛兽,那更好,因为那样它更能为儿孙们尽防卫之责。每个老祖宗当然知道谁是它的儿孙,认识他们的相貌和声音。但儿孙太多时,老祖宗一时疏忽,认错了人,那是谁也不能担保的。所以为保证老祖宗的注意,儿孙们最好是不时在老祖宗面前演习他们本图腾的特殊姿态、动作与声调,以便提醒老祖宗的记忆。这便是前面所讲的瑶族祭狗王时“扣槽群号”而食和“禹步”的目的。另一种保证老祖宗注意的方法,是经常在装饰上表现着本图腾的特殊形相,以便老祖宗随时随地见面就认识。代表这一种手段的实例,便是我们马上就要讨论的龙图腾的“断发文身”的风俗。

“阿玛巴人(Omabas)的‘龟’部族,把头发剪成和龟的甲壳同样的形式,在四边分成六条小辫代表龟的四足与头尾。小鸟的部族,则在额上梳成鸟的喙,有的又在脑后留小辫,以代表鸟的尾,在两耳上梳成两簇头发,以代表鸟的两翼。有时更在身上刺画种种花纹,力求与其图腾的形态相类似。”(胡愈之译《图腾主义》30页)在我国古代,有几个著名的修剪头发(断发)、刺画身体(文身)的民族,其装饰的目的则在模拟龙的形状。

九疑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民人[9]发文身,以像鳞虫。(《淮南子·原道篇》。高诱《注》曰:“文身,刻画其体,内墨其中,为蛟龙之状。以入水,蛟龙不害也,故曰以像鳞虫也。”)

诸发曰:“彼越……处海垂之际,屏外蕃以为居,而蛟龙又与我争焉。是以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像龙子者,将避水神也。”(《说苑·奉使篇》)

(粤人)文身断发,以避蛟龙之害。(《汉书·地理志》下)

越人以箴刺皮为龙文,所以为尊荣之也。(《淮南子·泰族篇》许慎注)

(越人)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见伤害也。(《汉书·地理志》下应劭注)

(哀牢)种人皆刻画其身,像龙文。(《后汉书·西南夷传》)

《淮南子》《说苑》和班固、高诱、应劭等一致都认为文身的动机是要避蛟龙之害。内中《说苑》所载越人诸发的故事又见于《韩诗外传》八(《外传》里“诸发”作“廉稽”),《韩诗外传》和《说苑》都是典型的抄撮古书的书,这故事必出自先秦古籍。避害之说可能就是实行文身的越人自己的解释,所以这点材料特别宝贵,我们得将它仔细分析一下。为什么装扮得像龙,就不为蛟龙所害呢?人所伪装的龙,其像真龙能像到什么程度?龙果真那样容易被骗吗?并且水里可以伤害人的东西,不见得只有龙一种。越人纵然“常在水中”,也不能一辈子不登陆,对陆上害人的虎豹之类,何以又毫无戒心呢?然则断发文身似乎还当有一层更曲折、更深远的意义。龙之不加害于越人,恐怕不是受了越人化装的蒙蔽,而是它甘心情愿如此。越人之化装,也不是存心欺骗,而是一种虔诚心情的表现。换言之,“断发文身”是一种图腾主义的原始宗教行为。(图腾崇拜依然是一种幼稚的宗教。)他们断发文身以象龙,是因为龙是他们的图腾。换言之,因为相信自己为“龙种”,赋有“龙性”,他们才断发文身以像“龙形”。诸发所谓“以像龙子”者,本意是说实质是“龙子”,所差的只是形貌不大像,所以要“断其发,文其身”以像之。既然“断发文身”只是完成形式的一种手续,严格说来,那件事就并不太重要。如果一个人本非“龙子”,即使断发文身,还是不能避害的。反之,一个人本是“龙子”,即使不断发,不文身,龙也不致伤害他。不过这是纯理论的说法。实际上,还是把“龙子”的身份明白的披露出来妥当点,理由上文已经说过。还有龙既是他们的图腾,而他们又确信图腾便是他们的祖宗,何以他们又那样担心蛟龙害他们呢?世间岂有祖宗会伤害自己的儿孙的道理?讲到这里,我们又疑心断发文身的目的,固然是避免祖宗本人误加伤害,同时恐怕也是给祖宗便于保护,以免被旁人伤害。最初,后一种意义也许比前一种还重要些。以上所批评的一种“断发文身”的解释,可称为“避害说”。这样还不能完全说明断发文身的真实动机和起源,但其中所显示的图腾崇拜的背景却是清清楚楚的。例如说“常在水中”,“蛟龙又与我争焉”,等于说自己是水居的生物。说“龙子”更坦白地承认了是“龙的儿子”。说“将避水神”,也可见那龙不是寻常的生物,而是有神性的东西。

至于许慎所谓“刺皮为龙文,所以为尊荣之也”,可称为“尊荣说”。这一说似乎与图腾无关,其实不然。就现代人观点看来,人决不以像爬虫为尊荣。这完全是图腾主义的心理。图腾既是祖宗,又是神,人哪有比像祖宗、像神更值得骄傲的事呢!龙之所以有资格被奉为图腾,当然有个先决条件。一定是先假定了龙有一种广大无边的超自然的法力,即所谓“魔那”(Manna)者,然后才肯奉它为图腾,崇拜它、信任它、皈依它,把整个身体和心灵都交付给它。如果有方法使自己也变得和它一样,那岂不更妙?在这里,巫术——模拟巫术便是野蛮人的如意算盘。“断其发,文其身”——人一像龙,人便是龙了。人是龙,当然也有龙的法力或“魔那”,这一来,一个人便不待老祖宗的呵护,而自然没有谁敢伤害、能伤害他了。依“避害说”的观点,是一个人要老祖宗相信他是龙,依“尊荣说”的观点,是要他自己相信自己是龙。前者如果是“欺人”,后者便是“自欺”了。“自欺”果然成功了,那成就便太大了。从此一个人不但不怕灾害的袭击,因而有了“安全感”,并且也因自尊心之满足而有了“尊荣感”了。人从此可以神自居了!《桂海虞衡志·志蛮篇》曰:“女及笄,即黥颊为细花纹,谓之绣面女。既黥,集亲客相庆贺。惟婢获则不刺面。”这也是尊荣说的一个实例。

先假定龙是自己的祖宗,自己便是“龙子”,是“龙子”便赋有“龙性”,等装扮成“龙形”,愈看愈像龙,愈想愈是龙,于是自己果然是龙了。这样一步步的推论下来,可称为“人的拟兽化”,正是典型的图腾主义的心理。这是第一个阶段,从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便是从图腾变为始祖。杜尔干(Durkheim)说“始祖之名仍然是一种图腾”(宗教生活的初级形式),是对的。上文所讨论的人首蛇身神,正代表图腾开始蜕变为始祖的一种形态。我们疑心创造人首蛇身型的始祖的蓝本,便是断发文身的野蛮人自身。当初人要据图腾的模样来改造自己,那是我们所谓“人的拟兽化”。但在那拟兽化的企图中,实际上他只能做到人首蛇身的半人半兽的地步。因为身上可以加文饰,尽量的使其像龙,头上的发剪短了,也多少有点帮助,面部却无法改变,这样结果不正是人首蛇身了吗?如今智识进步,根据“同类产生同类”的原则,与自身同型的始祖观念产生了,便按自己的模样来拟想始祖,自己的模样既是半人半兽,当然始祖也是半人半兽了。这样由全的兽型图腾蜕变为半人半兽型的始祖,可称为“兽的拟人化”,这是第二个阶段。在这阶段中,大概文身的习俗还存在,否则也离那习俗被废弃时不久。等到文身的习俗完全绝迹,甚至连记忆也淡薄了,始祖的模样便也变作全人型的了,这是第三个阶段。

当然每一新阶段产生之后,前一阶段的观念并不完全死去。几个观念并存时,不免感觉矛盾,矛盾总是要设法调解的。调解的方式很多,这里只举一种较为巧妙的例。传说中禹本是龙(详下)。《天问》“应龙何画?河海何历?”王注曰:“禹治洪水时,有神龙以尾画地,导水所注当决者,因而治之。”这里画地成河的龙实即禹自己,能画地成河就是禹疏凿江河。图腾的龙禹,与始祖的人禹并存而矛盾了,于是便派龙为禹的老师,说禹治水的方法是从龙学来的。洪水故事22说洪水退后,只剩姊弟二人。弟弟见蜥蜴交尾,告诉姊姊,二人便结为夫妇。后生双胎,即现代人类的始祖。这里交尾的蜥蜴实即姊弟二人。故事的产生,也为着调解图腾的蜥蜴与始祖的姊弟二人说。这故事的格式与禹学龙治水正是同一类型。

图腾与“沓布”(taboo)是不能分离的。文献中关于龙蛇的传说与故事,可以“沓布”来解释的着实不少,如上文所引齐桓公见委蛇与孙叔敖杀两头蛇的二故事都是。但是谈到沓布,似乎得另起端绪,而且说来话长,非本文篇幅所许,所以只好留待以后再讨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