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虹与美人
《周礼·眡祲》之职“掌十辉之灋,以观妖祥,辨吉凶”。是十辉之一,在古人心目中必有所象征,才可以为“观妖祥,辨吉凶”之用。
所象征的是什么,经典中未曾明言。但
即虹,上文已经说过,而虹这东西据汉以来一般的意见,正是有着一种象征意义的。有以虹为阴阳二气交接之象者:
《淮南子·说山篇》曰:“天二气则成虹”,高诱《注》:“阴阳二气[20]相干也。”
《吕氏春秋·节丧篇》高诱《注》曰:“虹,阴阳交气也。”
《汉书·天文志》曰:“虹霓者,阴阳之精也。”
《初学记》一引《春秋元命苞》曰:“阴阳交为虹蜺,虹蜺者阴阳之精。”
《易通卦验》郑玄《注》曰:“虹者阴阳交接之气。”
《艺文类聚》二引蔡邕《月令章句》曰:“虹,也,阴阳交接著于形色者也。”
因之,虹即为淫邪之象:
《逸周书·时训篇》曰:“虹不见,妇人苞乱……虹不藏,妇不专一。”
《诗·蝃》毛传曰:“夫妇礼过则虹气盛。”
《后汉书·杨赐传》引《易稽览图中孚经》曰:“蜺之比无德,以色亲。”
《开元占经》九八引《春秋潜潭巴》曰:“虹蜺主内淫。”
也有单说虹为阴性者:
《说文·雨部》曰:“霓,屈虹青赤,或白色,阴气也。”
《后汉书·杨赐传》注引《春秋文耀》宋均《注》曰:“虹蜺,阴气也。”
《开元占经》九八引《春秋感精符》曰:“九虹俱出,五色纵横,或头衔尾,或尾绕头,失节,九女并讹,正妃悉黜。”
或又以为虹是阴淫于阳的象征:
京房《易传》曰:“蜺,日旁气也,其占云,妻乘夫则见之,阴胜阳之表也。”
《易是类谋》曰:“二曰离气不效,赤帝世属轶之名曾之,候在坎,女讹诬,虹蜺数兴。”郑玄《注》曰:“……亦又候其冲,出在南方,为太阳征,阴类烖也,故女子为讹诬。虹蜺,日旁气也。皆阴,故蔽阳。”
《释名·释天》曰:“虹,攻也,纯阴攻阳气也。”[21]
以上所引的虽然几乎全是汉人的论调,但他们必是根据在他们以前早已存在着的一种观念而加以理论化。[22]
《太平御览》一四引张璠《汉纪》曰:“灵帝光和元年,虹昼见御座殿庭前,色青赤。上引蔡邕问之。对曰:‘虹霓,小女子之神……’”
另一种说法是:
《释名·释天》曰:“虹……又曰美人。”
《尔雅·释天》“蝃,虹也”,郭璞《注》曰:“俗名为美人虹。”
《异苑》一曰:“古语有之曰:古者有夫妻荒年食菜而死,俱化成青虹[23],故俗呼美人虹。”
我认为这便是汉儒所据以推衍成他们那些灾异论的核心。虽然刘熙、郭璞、刘敬叔是三国至刘宋间的人,但他们所记的俗语,比起在他们以前的那灾异论,实在还要古些。因为凡是一种民间流行的俗语,决不能产生于短促的时间里,这是不易的通例。不但《高唐赋》所传的虹的化身是一位美人,而且在《诗经》中就已经屡次以虹比淫奔的女子,那很分明的显示着美人虹的传说,当时已经有了。因此你想刘敬叔所谓古语,不是可以一直古到《诗经》的时代吗?
美人虹故事绵亘的期间,往前推,可以到《诗经》时代,往后推,可以到隋唐朝。《穷怪录》载:[24]
后魏明帝正光二年夏六月,首阳山中有晚虹下饮于溪泉。有樵人阳万于岭下见之。良久化为女子,年如十六七。异之,问不言。乃告蒲津戍将宇文显,取之以闻。明帝召入宫,见其容貌姝美。问,云:“我天帝女也,暂降人间。”帝欲逼幸,而色甚难。复令左右拥抱,声如钟磬,化为虹而上天。
这和《高唐赋》的故事相合的地方很多,而最可注意的是那边说“我帝之季女”,这边也说“我天帝之女也”。何以凑巧到这样?有人或许要抓住这一点来断定《穷怪录》的作者是剿袭《高唐赋》的故事,或最少也受了它的暗示。但是不然。《高唐赋》只说神女的原身是云是气,并没有说是虹,而在《穷怪录》的作者的时代,虹与云气之间应当已经有了明晰的界限,恐怕他不能知道云即是虹罢。即使退一百步来讲,他真知道古人曾经云虹通称过,但是倘若依照《高唐赋》的字面,说那女子是一朵彩云化的,就不说意象更加美了的话,单就故事的机构讲,那样又有什么违碍,而非把云改为虹不可呢?《穷怪录》的作者,在事实上既不会是像我这样多事的一个人,花上九牛二虎之力去推敲云虹的关系,因而得到如同我所得到的结论;而在艺术的选择中,他更不会无缘无故舍弃了一个顶好的“云化为女子”的意象,换上“虹化为女子”。既然如此,所以我说《穷怪录》所同于《高唐赋》之处并非剿袭,而只是偶合,惟其二者同出于一个来源,所以偶合是应当而且不可避免的。
由《蝃》《候人》二诗而《高唐赋》,而汉人的灾异论,而刘熙、郭璞、刘敬叔等所记的方俗语,而《穷怪录》中的故事,这显然是一脉相承的。虽然有的是较完整的故事,有的是些片段(虽零星而尚可补缀的片段),有的又只是投映在学说或俗语中的一些荡动的影子——虽然神话存在的证件有不同的方式,可是揣想起来,神话仍当是很久远的存在过,亘千有余年的而未曾间断的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