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上帝的自由
人的自由不受限制,甚至没有目的,但并不意味着自由意志的使用无所谓好坏。事实上,皮柯一方面强调人的自由,另一方面又认为,人应该善待这种自由,凭借它的力量朝向最高的幸福。借此,皮柯从一种普罗米修斯式的个人英雄主义中抽身而出,将人的命运重新导向上帝。皮柯的这一努力,使他的人文主义仍保持在信仰的范围之内,呈现为基督教人文主义的基本形态。(33)
1.自由:潜能与实现
皮柯歌颂人的自由,反复用“变色龙”“普罗透斯”等形象来陈述人性的变化多端。这些文字给读者留下一种印象,人既可以堕落也可以上升,没有好坏之分。或许是意识到这一说法的危险,皮柯话锋一转,如此说道:
不过,为何要谈这些?为的是让我们懂得,我们(天生就处在这样的处境中,即生而就能成为我们所意愿的)应当格外谨慎,以免人们说我们虽身处尊贵,却恍不自知地沦为野兽和无知的牲畜。让我们记起先知亚萨的话,“你们都是神,都是至高者的儿子”。这样,我们才能避免将天父赐予我们的自由选择(liberam optionem)变益为害,有辱他最宽纵的慷慨。让我们的灵魂充满神圣的、朱诺般的雄心吧!如此,我们将不满足于平庸,而是渴望那至高者,并竭力追求它(有志者,事竟成)。让我们摒弃属地之物,轻视天界之物,(34)漠视此世的一切,飞至那接近最高神性的彼世之庭。(35)
皮柯提醒人们,他之所以极力歌颂人的自由,并非为了表明人的选择没有好坏,从而为某种道德相对主义甚至虚无主义提供依据。恰恰相反,只有让人意识到自己的自由(“天生就处在这样的处境中,即:生而就能成为我们所意愿的”),他们才会格外谨慎,不至于处在尊贵中,却沦为野兽或牲畜。此语表明,虽然人因为自由意志既可以成为天使也可以成为野兽,但无论如何,野兽是相比于人和天使更低等的状态,意味着人的堕落而非上升。因此,虽然上帝一般性地将自由意志赋予人,由他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本性,但各种选择之间并非毫无分别,而是有着明确的高下之分。对人而言,他真正应该做的,是凭借自己的自由意志,“摒弃属地之物,轻视天界之物,漠视此世的一切,飞至那接近最高神性的彼世之庭”,追求至高的神圣存在。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避免将天父赐予我们的自由意志变益为害,有辱他最宽纵的慷慨”,不辜负上帝对人的期待。简言之,上帝慷慨地赋予人自由意志,不是让人堕落,而是借助这种神圣的力量实现灵魂的上升,最终抵达上帝。
然而,人为何既拥有自由,又必须将这种自由朝向上帝呢?皮柯的回答是:幸福。对人而言,自由意志至关重要,但说到底,它仅仅是选择的前提,本身并不必然导向幸福。人要想获得幸福,必须令它朝向善好。自由与幸福的这层关联,在《创世七论》中有系统的发挥。在那里,皮柯先是声明,“幸福是万物向其开端的回归”,(36)又根据阿佛洛迪忒的亚历山大的看法指出,开端和目的乃是同一的。考虑到希腊哲学家和基督教哲学家普遍认为,上帝才是真正的开端和目的,人类的幸福就在于能否抵达上帝。
皮柯指出,获得幸福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在自身之中,一种是在上帝之中。前一种方式获得的叫自然幸福,后一种方式获得的叫超自然幸福。所谓自然幸福,是指被造物对自身本性的完善而获得的幸福,比如火生火、种子长出植物、动物具有意识等。人的自然幸福表现在,因为理智和自由意志,在自身内追求真理,避免与自身的分离。但这种幸福无法将人引向真正的开端和目的。究其缘由,自然幸福依赖于人的本性,而后者是有限的。相比之下,超自然幸福“将我们自身带回至对上帝面容即善的整体的沉思”,(37)朝向真正的开端和目的。这种幸福唯独人和天使能够享有,二者的差别仅在于获取路径不同。对于天使而言,它始终与上帝同在(不考虑堕落的话),仅凭其本性就可以获得幸福;但对于人而言,他无法凭借自己的本性上升,而需要上帝引领他们,也就是《约翰福音》所言的,“除非我父引领他,无人能到达我”。(38)一言以蔽之,超自然的幸福就是在上帝的召唤下,凭借自己的自由意志不断朝向上帝,最后回到上帝的状态。两种幸福对应着两条道路,自然幸福对应于哲学(自然),超自然幸福对应于宗教(恩典)。皮柯相信,我们应先由哲学的道路实现本性的完善,抵达自然幸福,然后再由宗教的道路回到真正的开端和目的——上帝,实现超自然的幸福。
如此说来,皮柯虽然认为,上帝无差别地赋予人任意选择的自由意志,但不同选择引发的后果有天壤之别。自由意志就其本性而言是无目的的,但它却不应当是无目的的。在皮柯眼中,自由意志是上帝赋予人的礼物,是人具有尊严、地位尊贵的表现。因此,人绝不能没有目的、毫无差别地滥用这种自由意志。否则,人不仅无法实现自己本性的完善,获得自然幸福,而且有可能彻底陷入悲惨的境地。事实上,人唯有将上帝赋予的自由意志朝向上帝,才能获得真正的、超自然的幸福。只有在这种情形下,人才能获得真正的完善;也只有在这种情形下,人的自由才是真正完善的自由。在这个意义上,皮柯理解的自由并非毫无规定性,而是有其内在的指向:上帝赋予人的自由,仅仅是人用以选择的基础,是自由的潜能;只有当人将这种自由指向上帝,他的自由才会得以真正实现。皮柯的这一阐释重新赋予人的自由以目的性内涵,避免了自由意志引发的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危险,将人的命运重新纳入了正确的轨道。
2.通往上帝的阶梯
那么,人又该如何通达上帝呢?皮柯认为,虽然人的自由不仅让野兽,甚至让天使羡慕;但就其自然位置而言,天使仍高于人。因此,人要想通达上帝,必须首先效仿天使,尤其是最高的三级天使:炽爱天使(Seraphim)、普智天使(Cherubim)和宝座天使(Throne)。(39)三级天使对应着不同的精神本性,“炽爱天使燃烧着爱的火焰,普智天使闪耀着智性的光辉,宝座天使立于审判的坚实中”。(40)炽爱天使的本性是爱,宝座天使的本性是判断,普智天使的本性是智性。炽爱天使的爱和宝座天使的判断十分重要,但二者皆依赖于普智天使。因为,“人如何能判断或爱那未知的事物呢?摩西爱的是他见过的主。作为审判者,他向民众颁布的,是他作为沉思者此前在山上见过的”。(41)普智天使作为三级天使的居中者,用其智性的本性将另外两级天使衔接起来,使之成为一个整体,即“用它的光为我们备好炽爱天使之火,并为我们照亮宝座天使的审判”。(42)因此,人要想通向上帝,首先必须效仿普智天使。借此,人一方面上升,“自它而起,被提升至爱的顶端”,(43)朝向炽爱天使之爱;另一方面下降,“受教优良并准备充分,自它下降到行动的责任中”,(44)落至宝座天使的判断中。换言之,人只有像普智天使那样首先学会智性,才能既为行动生活提供指引,为进一步爱上帝提供准备。
普智天使本身对人意味着什么?或者说,人应该如何模仿普智天使,才能最终通往上帝呢?我们需从古代先哲中寻求答案:
让我们询问那被选的器皿——保罗,当他被提升至第三重天时,看到普智天使行列有哪些活动。他一定会根据狄奥尼修斯的解释回答我,它们先被净化,接着被照亮,然后被完善。同样,如果我们要在地上效仿普智天使的生活,通过道德知识抑制情感的冲动,用辩证法驱散理性的阴霾,就像洗去无知和邪恶的污浊,我们的灵魂就能得以净化,以免情感放肆冲撞,或者理性在某一时刻轻率地偏离正轨。接下来,我们要用自然哲学之光充满我们洁净且准备充分的灵魂,以便随后我们可以用神圣之事的知识使它完善。(45)
皮柯援引《圣经》和伪狄奥尼修斯的传统解释普智天使。在他看来,保罗被提升到第三层天时,看到的是普智天使的活动。后者依次分为三个阶段:净化(purgatio)、照亮(illuminatio)与完善(perfectio)。(46)因此,人要模仿普智天使,就应该按照“净化-照亮-完善”的次序完善自身。第一个“净化”阶段,人需要做的是“通过道德知识抑制情感的冲动,用辩证法驱散理性的阴霾,就像洗去无知和邪恶的污浊”,即通过道德哲学和辩证法实现理性,控制情感。第二个“照亮”阶段,对应于自然哲学。后者的意义在于,让自然之光“充满我们洁净且准备充分的灵魂”。第三阶段为神学阶段,旨在“用神圣之事的知识”使人获得完善。人只有依次经过这三个阶段,才能真正实现完善的自由,与上帝同在。
受“古代神学”(Prisca theologia)(47)启发,皮柯认为:“净化-照亮-完善”的上升之路不仅适应于基督教,而且也是犹太教、希腊哲学乃至于迦勒底传统的共同主旨。比如在犹太教的“雅各之梯”和《约伯记》中,我们就能轻易地读到这三个阶段。以前者为例,族长雅各入睡后梦见一个梯子,上帝在顶端,天使在梯子上轮流着上去下来(《创世记》29∶11-17)。这一意象正是“净化-照亮-完善”之路的形象表达:第一步,根据犹太教的要求,肮脏的手脚禁止触碰天体,这即是说,人需要克服感官的欲望,在道德哲学中“净化”自己的灵魂。第二步,人要像天使那样在梯子上轮流着上去下来,“逐级提升而不至从梯子上滑落,可以应付上下交互的运动”,就必须“准备充分并受教优良”,学会“言说或推理的技艺”,即掌握辩证法。在这些准备工作完成后,第三步,人开始像天使那样在梯子上上下走动,即“沿着梯子(自然)的层级进行哲学思考,从一个中心到另一个中心穿透整体——我们会下降,以提坦之力将奥里西斯分一为多;继而会上升,以阿波罗神之力将奥西里斯的四肢聚多为一”。(48)这个过程,对应的也就是自然哲学,即对自然整体进行的穿插往复的研究。最后,在道德哲学、辩证法和自然哲学之后,人“栖息于梯子顶端的天父怀里,在神学的幸福中变得完善”。(49)至此,人抵达上帝,完成了自由的上升之路。
普智天使揭示的“净化-照亮-完善”的上升之路,也是人的灵魂因为自由意志,从低级状态向高级状态的不断演进。在《创世七论》中,皮柯在对上帝创世的阐释中,分析出灵魂的四个部分:感性(sensus)、理性(ratio)、智性(intelligentia)与灵性(spiritus)。(50)其中,感性就是“我们与野兽共有的部分”;(51)理性是圣经中所言的“天”,一种“从因到果、从果回复至因,围绕推理的轨道而运转”(52)的能力;智性高于理性,是一种人“与天使同在”的能力;而灵性源自“孵化在水面上”的圣灵,是一种“更伟大、更神圣的”、能够光照我们智性的能力。(53)这灵魂的四个部分和身体一起,构成了人的全部本性。
对比上述划分,我们发现,“净化-照亮-完善”恰好与人的灵魂从感性、理性到智性、灵性的上升之路一一对应。第一个阶段,道德哲学“抑制情感的冲动”,完成从感性到理性的初步上升;第二个阶段,辩证法“驱散理性的阴霾,就像洗去无知和邪恶的污浊”,理性的能力进一步提高,学会了“言说或推理的技艺”;第三个阶段,自然哲学与理性对应。在运用毕达哥拉斯的箴言解释“净化-照亮-完善”时,皮柯指出:毕达哥拉斯所说的“让水朝阳”和“在献祭时修指甲”,分别对应于自然哲学的照亮和道德哲学-辩证法的净化阶段,即“我们只有通过道德哲学排泄掉我们放荡的欲望,就像修剪指甲一样削去愤怒的锋尖和仇恨的荆棘,才能最终参与神圣仪式即巴库斯的奥秘,并投身于沉思——而太阳,被正确地称为沉思的父亲与向导”。(54)而所谓的“给公鸡喂食”,则是“用神圣事物的知识,喂养我们灵魂中的神圣部分”,(55)即神学阶段。何为这神圣的部分?皮柯的回答是,“正如我们在《约伯记》中读到的,这公鸡被赋予了智性”。言下之意,神学阶段对应的是人的智性。这也就间接表明,自然哲学阶段与人的理性相对应。(56)在最高的神学阶段,人不仅有智性,还有灵性。当是时,人“被妙不可言的爱激发,就像神圣的迷狂那样,被放置在自身之外,如同燃烧的炽爱天使”。(57)考虑到上帝的爱就是上帝的灵,那“孵化在水面上”的圣灵;人在神学阶段被上帝之爱激发,所具有的就是圣灵或曰灵性。总之,“净化-照亮-完善”的进阶之旅,本质上就是人的灵魂一步步从感性到理性、智性,最终分有圣灵的上升之路(见下表)。
灵魂等级 | 学科分类 | 功能 |
感性/理性 | 道德哲学、辩证法 | 净化 |
理性 | 自然哲学 | 照亮 |
智性 | 神学 | 完善 |
灵性 | 神学 | 完善 |
灵魂的上升之路进一步表明,皮柯虽然一般性地主张意志的无目的性,但仍然保留了古典和中世纪的灵魂秩序。对他而言,灵性高于智性,智性高于理性,理性高于感性,这是自然的秩序。人虽然凭借自由意志可上可下,但意志的不同选择将导致不同的灵魂样态,并最终决定了人在宇宙中的处境。由此,人的意志只有遵从灵魂的自然秩序,朝向至高的上帝,才能真正实现它完善的自由。
3.人的神化
皮柯的人性论具有强烈的新柏拉图主义色彩。对他而言,人从感性、理性到智性和灵性的上升,本质上就是灵魂向着上帝的回归。人和上帝的合一,才是皮柯神学的最高理想。
早在论述人的自由时,皮柯的这一理想就初露端倪。皮柯说,人被赋予任意选择的自由,可以培育身上的各类种子,成为他想要成为的生物。但“如果他对一切造物的命运都不满意,他会把自己收拢到自身统一的中心,变成唯一与上帝同在的灵”,暗示神人合一的可能。之后,随着“净化-照亮-完善”逻辑的展开,神人合一的状态一次次得以呈现。在“雅各之梯”的犹太传统中,人经过前三个阶段的准备,进入神学,最终“栖息于梯子顶端的天父怀里”,与上帝合为一体。随后,在约伯的故事中,人在上帝的召唤下进入“飞向至福的母亲的怀抱,欢享渴望已久的和平”。“这是最神圣的和平、不可分割的纽带,是和谐的友爱,在这种友爱中,所有灵魂在同一个心智(高于所有的心智)之中,不仅协调一致,而且以某种不可言说的方式内在地和合如一。”(58)在最高的神学阶段,所有灵魂聚集于上帝的心智之中,实现了人和上帝的完全合一。
不只如此。皮柯还沿袭普罗克洛斯(Proclus)和伪狄奥尼修斯的传统,从“否定神学”(Negative theology)的思路来理解上帝的形象和神人关系。在《创世七论》中,他详细交代了这一“否定神学”的图景。皮柯首先遵循新柏拉图主义的一般传统指出,上帝是高于存在的一,继而提示我们,仅仅知道这点是远远不够的。要想真正把握上帝,我们还要进一步看到上帝之名(一、存在、善等名词)的缺陷,最终进入上帝的幽暗之中。总体说来,我们对上帝的认识分为从低到高的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认识到上帝并非伊壁鸠鲁所言的形体,也不像埃及人那样,认为认识是形体的形式。第二个阶段,认识到上帝是比理智和生命都更好的东西。上帝作为单一的完满性,不是将多连接为一,而是作为一优先于多。按照奥古斯丁的讲法,这是三位一体:智慧、知识和正义在上帝那里是本原性的一。第三个阶段则趋近于幽暗。在这个阶段,人不仅不能想象上帝是不完满的,而且不能用人类的智慧将它理解为特殊的,甚至最完满的种(genus),而是比这些东西都更好。最后,到第四个阶段,我们要知道上帝不仅高于这些完满性,而且超越于我们用于它的名称和概念。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以一种完全无知的方式认识到上帝,即伪狄奥尼修斯在《神秘神学》中呈现的至高境界(59):
它不是我们理解的真理,王国、智慧、一或统一,也不是神性、善或灵。它既非子也非父,也不是我们或世上的任何他者认识的事物。它既不能被存在,也不能被非存在所描述。存在者不知道它的真实存在,它也不按它们的存在认识它们。对于它,既无法言说,也没有名称或知识。它既不是光明也不是黑暗,既不是真理也不是错误,对于它,我们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60)
这种既非光明又非黑暗、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的状态,正是上帝的幽暗(Caligine)。皮柯用幽暗而非黑暗或其他形容词描述上帝,并非想表明上帝具有某种幽暗的属性,而是想要指明:上帝因为其整个地无法把握,故而处在绝对的“幽暗”之中。所谓的神人合一,就是要进入到这上帝的幽暗之中。即:人变成“与上帝同在的灵”后,“在父独有的幽暗中,被放置在万物之上的他将高于万物”。
神人合一的结果,是人的神化(Deificatio)。神化这一概念广泛出现在古希腊哲学、新柏拉图主义神秘传统以及中世纪基督教哲学中。(61)文艺复兴时代也不例外。受新柏拉图主义影响,斐奇诺极力主张人的神化。对斐奇诺来说,“人的渴望就是变成上帝,在某种意义上取代上帝或与上帝相等同”。(62)在他那里,神化逻辑包含一强一弱两个层面。强的层面,是人变成上帝,即“我们灵魂的全部努力就是变成上帝”;弱的方面,是“人努力处处、时时与上帝相似”。(63)皮柯的说法和斐奇诺类似。当皮柯强调人分有“上帝的形象”,具有和上帝一样的自由,就是在强调人和上帝的相似。与此同时,皮柯亦强调人变成上帝的可能。在最高的神学阶段:
当我们被提升到最高的瞭望塔,在那里将现在是、将来是、过去是的事物与永恒相比较,当我们欣赏那原初之美,我们就会变成那些事物阿波罗式的预言家,原初之美那带翼的爱恋者。最后,我们被妙不可言的爱激发,就像神圣的迷狂那样,被放置在自身之外,如同燃烧的炽爱天使;我们为神性所充满,将不再是自己,而是那个造了我们的造物主自身!(64)
人一旦进入神圣的迷狂,就完全丧失了自我,变成了上帝自身。但是,和斐奇诺一样,皮柯在这里所描绘的“人变成上帝”的图景,与其理解为上帝与被造物之等级的完全敉平,不如理解为一种至高的神人合一状态。在这个状态中,人因为完全脱离了自身,与上帝合一,丧失了自身与上帝的界限。仅仅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会说“人变成上帝”。“人变成上帝”的意思,说到底还是人与上帝相似,与之融为一体,而非人真的变成了上帝。实际上,相比于斐奇诺,皮柯尤其注意上帝和被造物的界限。在论及天使时,皮柯就这样说道,“我们把天使的九个合唱团称之为神,是因为它们分有了神性,由此我们才会说‘万神之神’。但在严格的意义上,我们不会把它们理解为上帝,后者应是不可分割的三位一体,统治它们犹如原动天统治着九天”。(65)在严格的意义上,人即便“神化”,也不会真的与上帝毫无分别,而只是以个体灵魂的方式回到作为整全的上帝之中,分有上帝的神性。(66)
皮柯对神化的论述,与他对自由的理解紧密相连。在中世纪的神学语境中,人的神化在形而上学层面有两个问题难以解决:1)一旦承认神化不是人的本性,就等于承认人性将被上帝所摧毁,这也就意味着,人性的自然秩序是多余的;2)一旦承认神化是人的本性,上帝的恩典便毫无作用。(67)然而,在皮柯的人性论之中,这两个问题迎刃而解:人既然根本就没有任何规定性,也就无所谓本性被上帝所摧毁,更谈不上本性的多余;人既然没有任何规定性,并不必然朝向神化,上帝的恩典也就不会不起作用。在皮柯的精神世界中,人没有固定的本性,他所有的本性都是自由意志塑造的结果。因此,人的神化绝不是像中世纪理解的,人性完全被神性所取代;而是一个没有本性的人,运用自己的自由意志,沿着“净化-照亮-完善”的道路,从上帝那里获取神性的上升之旅。或者说,人诚然没有本性,一切在于自身;但他所应该做的,绝非无限制的自由,而是在不断朝向上帝的过程中,丰富和发展自身,实现真正完善的自由。在此意义上,神性就是人性,人性就是神性。神性就是人性,是因为神性是人应有的规定和目标;人性就是神性,是因为人在不断上升的渴望中,表现了他崇高的自由,与上帝相似。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既以神性定义人性,敦促人的上升;又以人性定义神性,拉近人和上帝的距离,恢复了人之为人的尊严与力量。
皮柯对人性和神性的上述理解,完善了他对人的自由的论述。如果说,他对主体性自由的强调,有可能将人导向无目的的道德相对主义或虚无主义;那么他对人的神化之路的刻画,又重新将人拉回到他应有的目的,将自由控制在基督教信仰的限度之内,艰难地维持着神人之间微妙的平衡。(68)遗憾的是,皮柯努力促成的这种平衡注定十分脆弱,时刻有瓦解的危险:一方面,人的自由既然不受约束,本性上是便无目的的。皮柯仅仅能够表明,人应该以上帝为目的,而非事实上以上帝为目的。相反,只要人具有不受约束的自由,就完全可能不以上帝为目的而任意堕落。甚至一个已经完成神化的人,也会因为他的自由意志,有再次堕落的可能。另一方面,皮柯主张人的神化,将人提升到此前没有的高度。可问题恰恰在于,倘若人因为自身的自由,获得与上帝同样的神性,神人之间的界限便难以区分。但事实果真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