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后记

和奥利金一样,文艺复兴研究对我纯属意外。2010年春,我在意大利的导师博里教授应邀在北大哲学系开设一门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课程,讲解文艺复兴时期哲学家皮柯·米兰多拉的代表作《论人的尊严》,我是这门课的助教。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皮柯·米兰多拉这个名字。和上课的同学们一样,那时的我对文艺复兴哲学领域极其陌生,对于皮柯更是一无所知。初读他的作品,体验之差前所未有,既觉得它晦涩不堪,又觉得它肤浅异常。觉得它晦涩,是因为书中夹杂了大量犹太教、基督教以及种种神秘主义的话语,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觉得它肤浅,是因为皮柯的文字带有浓浓的抒情色彩,与康德、海德格尔作品的思辨性不可同日而语,以至于我一度怀疑他究竟算不算得上一名哲学家。但作为助教,心里纵有千般怨言,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读下去。不仅读,还得译。为了让同学们对皮柯文本有更好的把握,博里老师交给我和两位师妹一份差事——翻译《论人的尊严》。这对当时的我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本来就没兴趣、读不懂,还要用中文把它翻译出来,心里好不自在!多亏顾超一和樊虹谷两位师妹天资聪慧又认真负责,每次总能依据英译本做出准确的翻译,交我参照拉丁原文和意大利译文进行修改。我改完后,再把译文提交给博里老师和同学们使用,收到反馈后再继续修改。就这样,经过一遍遍的爬梳和整理,我们竟一起合作完成了这本小书的翻译,2010年9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这也是如今世面上唯一一部皮柯的中文译作。

这番痛苦之后,我对文艺复兴哲学仍心存隔膜,久久不得要领。直到2012年,为了准备博士论文,我翻遍了意大利好几所大学有关奥利金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接受史文献,整日与那些花花绿绿的缩写字为伍,才渐渐对这个领域产生了一丝亲近。就在那年,博里老师离开了我们。悲痛之余,我开始认真打量他对文艺复兴的兴趣。为什么一个对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现代思想家有着精深研究的意大利学者,愿意将欧洲的希望寄托于文艺复兴?除了我们熟悉的“艺术三杰”“文学三杰”,那个时代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如此念念不忘?作为中国人,我们又能从文艺复兴中学到些什么?

带着这些困惑,我毕业回国,开始了自己的教学和研究生涯。由于课程教学的需要,我不得不系统地进入文艺复兴领域,并将重心放到被我忽视已久的文艺复兴哲学上。就是在这些看似有些勉强的转型中,我对包括皮柯在内的文艺复兴哲学真正产生了兴趣。事后想来,这种兴趣部分来自于回国以后重新观察西方文明的渴望,部分来自于意大利四年的经历。如果说,当我置身于西方文明,这些经历尚只是一种肤浅的经验;那么,回国以后,这些经历则进入我的内心深处,成为我自身的一部分。经过四年的浸润,我已经被西方人的某些精神属性所感染,后者让我像审视自己的文明一样审视文艺复兴。正是在这种既外在又切己的审视中,我开始感受到文艺复兴哲学多姿多彩的一面。特别是当我把文艺复兴哲学放到古代哲学、中世纪哲学和现代哲学之间,它的魅力就更自然地显露了出来。它不仅让我意识到,所谓的现代性是如何经由文艺复兴而生成,从而向我呈现一张更为紧密的思想之网;而且让我意识到,在我们今天的时代之外,历史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尽管这些可能部分进入现代,发展得更为激进;部分消失在时间中,杳无音讯,但它们的确真实且开放地存在着。今天,我们努力将它们勾勒出来,绝不仅仅是单纯的思想考古,而是为现代生活寻求一种借鉴,一种革新的视角。对于中国人来说,文艺复兴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打量自身和他者的眼光,一份前所未有的、向外开放的勇气,无可替代。

饶是如此,我自己的研究道路仍困难重重。长期以来,文艺复兴艺术史、世界史的研究颇受国内学界重视,但文艺复兴哲学领域却门可罗雀。除了田时纲老师、李秋零老师、梁中和老师等前辈翻译和撰写的几部书,市面上几乎找不到关于文艺复兴哲学的著作,哪怕是通识性的作品。这意味着,我不得不靠自己的能力去处理全部的研究文献。感谢在意大利学到的那些拉丁文和意大利文知识,帮我一次次渡过难关,让我在接触皮柯、斐奇诺和布鲁诺的作品时,能够首先通晓大义,然后借助研究性的文献细化理解。这中间尤其让我受益的,是一次次讲授文艺复兴哲学的课堂。过去十年,我先后四次在中国人民大学讲授文艺复兴,主题涉及但丁、皮柯、彼特拉克、马基雅维利等哲学家。在这些课上,我熟悉了皮柯等人的主要文本,打下了扎实的研究基础。同学们的提问、翻译和论文一次次地给予我巨大的动力,滋养着我对于文艺复兴哲学的热情。最重要的是,正是在这些课上,我酝酿并完善了这本书的写作计划。眼下的这本著作,从主题、思路到文献,无不脱胎于当时课程的讲稿和讨论。因此,我首先要将这本书献给那些年所有文艺复兴哲学课堂上的同学们,谢谢你们。没有你们,就绝不会有这部书稿。

回望这十年的文艺复兴研究,虽偶感艰辛,却从不孤独。除了课程和学生,学界同人的鼓励和支持对我意义重大。作为一名研究皮柯的学者,我从国内文艺复兴研究的共同体中实实在在地汲取了丰厚的养分。每念及此,我都想感谢前辈学人的筚路蓝缕之功。2013年,同济大学的徐卫翔教授和韩潮教授在上海发起第一届全国文艺复兴思想论坛,我刚回国便有幸参加。在那次会上,我不仅结识了许多仰慕已久的学者,得到他们的肯定和指点,信心倍增;而且接触到了许多不同的研究对象和研究风格,视野大开。来自世界史、艺术史、文学等不同领域的学者会集一堂,共同讨论彼此关心的问题,这样的氛围令人如痴如醉。就这样,我加入国内文艺复兴研究的队伍,努力地发挥自己的能量。2015年,我们和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联合举办了第三次全国文艺复兴思想论坛,召集了众多研究但丁和马基雅维利的京内学者,扩充了论坛的规模。此后,论坛又相继在天津师范大学、贵州大学等高校召开,至今已蔚为大观。从最初在同济,十来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到上百位学者、学生参会,每次会议分成几个小组召开,中国的文艺复兴研究规模和研究水平已蒸蒸日上。而我,恰好亲身经历并见证了它的成长。为此,我特别感谢徐卫翔老师、韩潮老师和刘训练老师的开创之功,感谢王军老师、李军老师等前辈学人的宽宏与热忱,感谢梁中和老师、朱振宇老师、李婧敬老师、韩伟华老师、卢镇老师、高洋老师等多位朋友给予我的建议和灵感。真心希望这个充满爱与友谊的学术共同体能够一直传承下去,滋养更多的学人。

从最初对皮柯哲学的宽泛研究,到以魔法为主题的专门研究,方方面面的因素推动了我思路的变化。于我而言,进入文艺复兴尤其是文艺复兴哲学,首先是对于西方哲学的整体兴趣。我希望把它视作一个阶段,用以连通中世纪哲学和现代哲学,为理解现代世界提供准备。为此,从一开始我便把焦点锚定在文艺复兴哲学与现代性的关联上,首先对皮柯的人性论产生了兴趣。渐渐地,对现代哲学和现代科学的研究又让我注意到文艺复兴科学史,注意到耶茨,以及滥觞于文艺复兴时代的魔法思潮。这些既具有现代科学因素又深陷前科学传统的魔法深深吸引了我,让我对那个神奇的时代神魂颠倒。而越是对这样一个复杂的时代着迷,过去的所学所思就越与之契合,仿佛经由一次召唤,它们便全部从梦中苏醒过来。在吴增定老师课上读到的海德格尔论文《世界图像的时代》,韦伯课上读到的李猛老师论文《除魔的世界与禁欲者的守护神:韦伯社会理论中的“英国法”问题》,老友晋世翔跟我念叨的古今科学之变,尹景旺师兄谈及坎托洛维奇谈到的“魔化”……这些场景反复在脑海中旋转,最后凝聚成两个关键词:魔化与除魔。对我来说,皮柯的思想尽管纷繁复杂,却始终围绕这两个关键词在展开。不独如此,魔化和除魔还昭示了整个文艺复兴的精神,一种既朝向现代又与之判然有别的立场。二者以一种充满张力的方式进入现代世界,成为我们今天仍然面临的根本问题。不必说,这样一部作品虽然指向魔法,但也并不局限于魔法的专门研究,而是对于皮柯总体思想的一次尝试性探索,一种对于文艺复兴精神的整体性概括。这种整体性,是我从事学术的初衷,也是我从师友们那里获得的最大财富。为此,我要向那些从不同角度激励着我的师友们致以最诚挚的谢意。

毕业十年,青椒变红椒,早已不好意思再自称青年学者了。学术日益艰难,生活图穷匕见,压力如影随形。好在身边总不乏师长的关怀、朋友的宽慰。在此,我要感谢那些长期关爱我的老师们,北大的吴增定老师、先刚老师、杨立华老师、李猛老师,社科院的张志强老师,复旦大学的丁耘老师,同济大学的徐卫翔老师和韩潮老师。多年来,你们是我的榜样,是我前行的明灯,这份信念至今依然未变。感谢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诸位师长的栽培,特别是张志伟老师、谢地坤老师、李秋零老师、欧阳谦老师、吴琼老师、韩东晖老师、王宇洁老师,你们的每一次鼓励和提携,都让我铭记在心。此外,我还要感谢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的领导和同事,特别是外哲教研室的各位老师们。你们的包容和坦诚,让我能够心无旁骛地工作;你们在各个领域的成就,不断激励着我走出舒适区,走向更大更广阔的世界。

我还要感谢雷思温和孙帅两位老友。从同学到同事,我们彼此关心,共同成长,至今已有十七年。时间丰富了我们,也砥砺了我们的友谊。你们在学术上的坚持和创造,永远是我前进的最大动力。我还要特别感谢孟琢、谢琰和钟韵。我们相识甚晚,但一见如故。从2018年到2023年,你们一直是我生活上最信赖的朋友。你们的纯粹和赤诚,让我觉得自己的坚守并不孤单,让我时常感受到新鲜的快乐。未来的日子,希望你们一切安好,希望我们永远彼此提醒、彼此鼓励,一起面对未知的艰险。还有许许多多给我温暖和支持的朋友,恕我在这里不能一一写下你们的名字。

这本书从构思到出版,前后花费了大约两年的时间。从2021年春天到2022年年底,我是在各种各样的生活打击面前,利用各种支离破碎的时间完成这部书稿的,其间的经历不可谓不心酸!特别是2022年春天,疫情恶化,我多次被隔离在家,不能正常去办公室工作。时间紧迫,为了帮助我按时完成书稿,校内的学生们主动来到我的办公室,通过视频连线的方式帮我挑选资料,然后用麻袋装上,穿过带刺的花丛,隔着高高的栅栏一本本地递给我。那一幕幕的场景,深深刻在我的心里,想起来就感动不已。感谢疫情期间的这段生活,让我更加珍视师生之间的情谊,也更加懂得包容学生,尊重他们的选择。为此,我要感谢我所有的研究生和本科生,你们的陪伴和坚持,帮我度过了许多艰难的岁月,促成了这本书的诞生。

2022年夏,承蒙渠敬东老师、韩潮老师、李猛老师、冯金红老师的推荐,本书有幸忝列三联书店“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这对我是个巨大的鼓励。这期间,我不仅从渠老师和韩老师那里收到了推荐语,还收到了多位匿名审稿人对于书稿的修改意见,受益匪浅。几乎就在同时,我用这本书稿申请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结项,又从五位匿名评审专家那里收到了多条改进意见。为了改进质量,我从2022年10月至2023年2月对书稿进行了多次修订,最终定稿。在此,我向各位推荐的老师、各位匿名评审专家的工作表示深深的感谢。此外,我还要特别感谢本书的责编王晨晨女士。她细心的态度和专业的水准,最大程度地避免了书稿的问题,让它以最佳面目与读者见面。多年来,三联是我们读书人的家园。我这本文艺复兴的小书有幸在三联出版,也算了了多年的夙愿。相信我们未来的情分会越来越长。

最后,我要深深地感谢我的家人。谢谢我的父亲和母亲,岳父岳母,你们永远是我生命的支柱、依托和港湾。你们不求回报的关爱,时常令我感到愧疚。未来的日子,我祈愿你们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谢谢我的姐姐、姐夫,你们在家不辞辛劳,贴心地照顾父母,令我感到安心。我还要感谢我的外甥、表弟、堂弟、堂妹,所有在家或在外的亲人,你们的存在,让我感到世界充满温度。最后,我要特别感谢我的爱人——李申莉女士。这两年你总是在问,你这本皮柯的书要写到什么时候?可刚等我交稿,你又在关心,下一本书写什么,什么时候写?我知道,你埋怨这些又惦记这些,深知这一笔一画的文字里,始终存留着我们共同的生命。任何时候,它们都不仅属于我,也属于你,甚至首先属于你。谢谢你,你的善良、可爱、包容,一切的一切。

本书附录的三篇文章曾刊登于《哲学研究》《北京大学学报》《云南大学学报》,感谢上述刊物同意这些文章收入本书。

吴功青
2023年4月29日星期六于人文楼615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