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巨链:从古希腊到中世纪
1.发端:古希腊
存在巨链观念发端于古希腊。根据洛夫乔伊的解释,存在巨链观念有三个基本原则——充实性原则、连续性原则和等级划分原则,前两者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奠定,后者为普罗提诺奠定。
首先是柏拉图。初看起来,柏拉图主张理念世界与可感世界分离,与充实性原则毫不相干。但实际上,在《蒂迈欧》中,柏拉图明确地开始了从可感世界向理念世界的回转之旅,从而被迫回答下述两个问题:1)为什么在永恒的理念世界之外,还要有一个变化的世界?2)这个可见的变化世界包含多少种不完满的存在?两个问题密切相连,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暗含在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之中。对于第一个问题,柏拉图的回答是,造世工匠(Demiurge)根据努斯(νοῦς)造世,表明至善不能单独存在,而需要创造一个世界才能实现真正的完善。由此,“一个无时间性的、无形体的太一就成为一个暂时的、物质的和极端杂多的、丰富多彩的宇宙之存在的动力学起源和逻辑根据”。(1)变化世界的存在,可谓理念自身展开和丰富自身的结果。
对于第二个问题,柏拉图的回答是,可见的世界包含了一切可能的种类。在《蒂迈欧篇》中,柏拉图这样说道,“他[造世工匠]把一切有理性的生命体都包含在自身中,就如这个宇宙把我们和一切可见物体都包含在内一样。神希望把宇宙造得尽可能和那个最完善最完美的生命体一样,使它成为唯一的可见的生命体,并使一切有相同结构的生命体都包含其中”。(2)造世工匠不仅亲自创造了各种等级的不朽的存在(如天体),又将任务派遣给次一级的诸神,让它们依次创造出各种有朽的存在,以便让“宇宙中完全充满了有朽和不朽的存在物”。在洛夫乔伊看来,正是柏拉图对宇宙的伟大设想,奠定了“存在巨链”所需的充实性原则。后者不仅意味着“世界是一个Plenum formarum【形式的充实】,在其中可以设想的多种多样的生物种类的范围得到了详尽例证这一推论,而且从这种设想出发,它还包含许多别的推论,如,没有一个真正的潜在存在可以留着不实现出来;创造的广度和丰富程度必定和存在的可能性一样大,并和一个‘完满’而无穷的源泉的创造力相对应;以及这个世界是更好、更多的东西”。(3)按照这个原则,宇宙中将没有真正的虚空,一切位置都将被填满。
亚里士多德紧随其后。他在拒斥充实性原则的同时,贡献了新的连续性原则。一方面,在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中,神作为不动的推动者,虽然构成了世界的根据,却没有解释为何世界上的事物恰好有如此之多;而且,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有潜能而无实现的事物是可能的。这两种说法,间接否定了充实性原则。另一方面,亚里士多德又认为,自然界中的生物和线面体、运动、时间、空间一样,都是连续的。这不仅表现在动物或植物内部的各个物种是连续的,而且甚至还表现在,从植物到动物的转变也是连续的。(4)亚里士多德特别提到,海里的某些生物攀附在岩石上,看似是没有生命的植物;可一离开岩石,它们就会死亡。这种“植物形动物”的存在,充分证实了连续性原则。
从连续性原则出发,亚里士多德构建了他的宇宙论体系:从神到无生命物,宇宙成了一个连续的自然等级序列。在月下世界,最低的是没有灵魂的无生命物,如矿石;比它们更高的,是有灵魂的生物,如植物、植物形动物、动物和人。其中,植物灵魂仅有消化和繁殖功能,因此植物的地位最低;植物形动物既具有动物灵魂的特性,又具有植物灵魂的特性,地位居中;动物灵魂除了消化和繁殖,还有感觉和欲望等感性功能,地位高于植物形动物;而相比于一般的动物,人的灵魂除了前述功能外,还有一种更高级的理性功能,因此地位最高。在月上世界,神是纯粹的形式或曰纯粹的思想,它的完满性引起天体的爱欲,使它们做持续的圆周运动,维持自身的不朽。天体由于自身的运动,出现光、电等大气现象,引起月下世界的运动。从整体序列来看,神高于天体,天体高于人,人又高于其他动植物和无生命物。这样,亚里士多德虽然一般性地反对柏拉图的充实原则,但他关于连续性原则的阐述,反过来构成了充实性原则的佐证:如果整个宇宙确是个从高到低的连续性整体,宇宙将完全充实而没有虚空。亚里士多德的这一阐发,为存在巨链思想确立了根本的宇宙论前提。
2.成熟:新柏拉图主义
在古希腊哲学的基础上,新柏拉图主义贡献了存在巨链的第三个原则:等级划分原则。等级制的观念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已经初露端倪。后者对于宇宙层级的划分,展现了从神、天体到月下世界的等级秩序。但是,亚里士多德抛弃了柏拉图哲学中可知世界与可感世界的划分,也没有像柏拉图那样说明神与万物的创造论关联,因而没有完全确立等级制的原则。有鉴于此,新柏拉图主义者一边重回柏拉图的立场,强调充实性原则以及两个世界的统一性;一边吸收亚里士多德哲学,强调世界的连续性和等级次序,从而更为系统地完善了存在巨链理论。
从哲学体系上来说,新柏拉图主义是对柏拉图哲学的发挥和改造。普罗提诺认为,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所言的最高本原——“善”是一个绝对的、没有分化的统一体,即“太一”。太一由于自身无限的完满性“流溢”出努斯(理智),努斯“流溢”出灵魂,灵魂“流溢”出可感的质料世界。在此意义上,整个世界都是从“太一”中流溢出来的“多”。新柏拉图主义的这一体系,明显融合了柏拉图的充实原则与亚里士多德的连续性原则。首先,和柏拉图一样,普罗提诺强调世界的完满性。既然太一是无限完满的,它必然向外不断流溢,从而生出各种可能的事物,正所谓“任何东西每当它自身完满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可看到,它就不能容忍将其留在自身之中,而是生育和产生出某种别的东西来”。(5)由此,“从‘太一’中产生的‘多’,只要在降序中还留存有存在的任何变化没有实现出来,就不可能走到尽头”(6)。这样一来,世界也就不会存在任何虚空,必然被各种各样的事物所充实。其次,普罗提诺明显沿袭了亚里士多德,强调世界的连续性。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宇宙万物的连续性是通过灵魂的次序和事物的运动形成的,事物和事物之间的连续性缺乏必要的内在关联。普罗提诺则认为,既然所有事物都是从“太一”流溢而出,被流溢出的事物就内在于它所由出的事物之中:理智内在于太一,灵魂内在于努斯,可感世界内在于灵魂,万事万物都内在于太一。“流溢说”的生成模式,决定了事物之间不仅是连续的,而且是内在连续的。由此,亚里士多德连续性原则中的问题便得到了克服。
相较于亚里士多德,普罗提诺的思想还有一个明显的不同,即他不仅确立了可感世界的连续性,而且重新援引柏拉图的可理知世界,确立了可理知世界内部以及可理知世界与可感世界之间的连续性。普罗提诺的这一阐发,不仅重新为柏拉图的可知世界赢得了尊严,更重要的是,他由此跳出亚里士多德的宇宙系统,为存在巨链观念确立了第三条重要原则:等级分化原则。在此之前,神、天体和月下世界确也存在明显的等级,但这种等级仅仅限定在可见世界层面。经过普罗提诺的阐发,不仅可感世界,而且可知世界也存在明显的等级:从太一、努斯、灵魂(从宇宙灵魂到个体灵魂),再到可见世界的各种生物,构成了一个连续的等级体系。如果说,“流溢说”的生成模式强化了事物的内在连续性,那它同时也强化了等级分化原则。按照普罗提诺,每一种事物都在等级体系之中,低一级的事物从高一级的事物“流溢”而出。这意味着,一方面,每种事物的善好与它的存在等级相对应,存在等级越低的事物越缺乏善好。太一是至善,努斯(理智)是次善,灵魂是低等之善,而质料因为缺乏存在,只能是纯粹的恶。另一方面,每一事物既然都是从高一级事物“流溢”而出,它就必须从后者获取存在及其特性,因而也就受制于高一级的事物。这样,从太一到最低的质料,万物都是根据等级分化原则环环相扣,形成了一个秩序井然的存在链条。新柏拉图主义者马可罗比乌斯(Macrobius)如是说道:
从至高的上帝那里产生出理智,从理智产生出灵魂,自此轮流创造下面的东西,而且使它们全都充满了生命,由于这单一的光辉照亮了一切,而且它被反射到每一个之中,像一个单一的脸能被系列设置的许多镜子所反射一样;由于一切事物在连续的系列中紧随着,逐一退化到这系列的最底部,细心的观察将会发现一个各部分的连接,从至高的上帝往下直到事物最后的残渣,相互连接在一起而没有断裂。这是荷马的金链,它说,上帝从天国下垂到尘世。(7)
至此,新柏拉图主义已经完成了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哲学的改造,确立了“存在巨链”的全部原则,为中世纪基督教哲学的“存在巨链”理论提供了准备。
3.盛行:中世纪哲学(8)
中世纪基督教哲学沿袭了新柏拉图主义的“存在巨链”理论,又在此基础上进行了革新。最为主要的,新柏拉图主义的最高本原——太一,被基督教转化为至高的上帝。后者不仅具有太一的至高统一性,而且道成肉身化而为人,成为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与之相应,宇宙万物不再是通过“流溢”的方式从太一生出,而是被上帝“无中生有”(Creatio ex nihilo)地创造出来。按照次序,上帝先后创造出天使(魔鬼)、天体、各类动植物和无生命物,最后造人。它们从高到低紧密相连,形成了一个以上帝为中心的存在巨链。
奥古斯丁堪称中世纪“存在巨链”理论的先行者。和奥利金不同,(9)奥古斯丁主张:上帝创造的事物是不平等的,因为“若一切平等,则万物便不存在”(Non essent omnia,si essent aequalia)。(10)上帝造世的不平等,使得被造物的处境各个不同:上帝最高,天使(含魔鬼)次之,各类精灵与鬼怪再次之,然后才是天体、人、动植物和各类无生命物。在这个宇宙秩序中,人的位置居中,不可避免地受到上帝、天使和天体的影响。罗马帝国晚期,占星术强势兴起,与这一“存在巨链”的宇宙论体系密不可分。针对这种现象,奥古斯丁一边认可“存在巨链”的宇宙秩序,承认天体的崇高地位;一边又以上帝为根据,批驳了占星术的错误。在《上帝之城》第五卷,奥古斯丁指出,占星术士主张星座预示和创造未来的说法毫无根据。以孪生子为例,他们出生的星座完全相同,命运却往往有着天壤之别。可见,“所谓的‘命运’,不是决定人们的受孕、出生、开端的星星的构成,而是所有的关系和一系列因果链,这个因果链使得一切是其所是”。(11)命运的本质,是事实构成的因果链;决定这个因果链的不是天体,而是上帝,因为“只有上帝的最高意志,他们可以称为命运,而他的力量穿越一切事物,不可阻挡”。(12)奥古斯丁对占星术的反驳,极大地削弱了“存在巨链”对人的自由的限制,成为后世西方批判占星术的典范。
奥古斯丁之后,伪狄奥尼修斯另辟蹊径,从天使学的角度细化了“存在巨链”理论。在此之前,天使普遍被认为是低于上帝的精神造物,但它们的等级和职能如何,人们所论甚少。伪狄奥尼修斯立足于《圣经》和教会传统,对天使的等级做了细致的区分。根据他的解释,天使一共分为三级九种,最高的一级天使有三组,分别为炽爱天使、普智天使和宝座天使;中间一级的天使也有三组,分为是主治者、掌权者和执政者;最低一级的天使同样为三组,包含至尊天使、天使长(大天使)和天使。(13)三级九种天使根据其职能大小,从高往低排列,既主导着万物,又服侍着至高的上帝。伪狄奥尼修斯的天使学架构,推动了基督教“存在巨链”理论的进一步完善。
经院哲学时期,“存在巨链”理论愈加盛行,充实性原则、连续性原则和等级划分原则得到进一步发挥。托马斯·阿奎那指出,“类的善高于个体的善,就像形式高于质料一样。因此,类的增加比起某一个种类中的个体的增加会使世界中的善增加得更多。宇宙的完满性不仅需要众多的个体,而且需要多种多样的类,而且因此需要多种多样事物的等级”。(14)这一实在论的说法表明,宇宙终将被各种各样的事物所充满,并遵从等级分化的原则。受亚里士多德的影响,托马斯·阿奎那致力于研究“事物的关联”(connexio rerum),发现了“较高类的最低成员总是被发现与较低类的最高成员相近(contingere)”的连续性原则。以此为基础,托马斯论证了身心之间的连续性。由此,托马斯和前人一样,确立了一个从上帝到诸天使,再到天体、人、动物、植物,最后到火焰、岩石等无生命物的“存在巨链”序列。
在这个从高到低、等级森严的“存在巨链”中,天体再次获得相比于人类的优先性,从而给占星术留下了空间。不过,不同于奥古斯丁对占星术的全然否定,托马斯主张对它的内容进行甄别。一方面,“若有人观测星体以预见偶然的未来事件,或试图确定地知晓未来的人类行动,他的做法便错误而虚妄”。(15)这类占星术的本质是占卜,它主张天体对人类行动有指示甚或决定作用,希望通过对天体的观测以知晓未来。毫无疑问,这类占星术与上帝的意志相悖,属于虚假的迷信,必须予以废除。另一方面,托马斯又说,“若有人试图将对星体的观测用于预知由天体引发的未来事件,如刮风或下雨,他的行为便算不得非法或迷信的占卜”。(16)这类占星术的本质是自然,利用的是天体对于月下世界的物理影响,与其称之为占星术,不如称之为天文学(Astronomy)。后者符合上帝对宇宙秩序的安排,是合法的。这样,托马斯既以上帝为依据,破除了神卜占星术的迷信错误;又确保了天体在“存在巨链”中的效力,为新的自然科学逻辑保留了空间。托马斯对两类占星术的区分,深刻影响了中世纪晚期至文艺复兴时期占星术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