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自然与奇迹
我们已经对魔法的宇宙论和人性论前提做了细致的澄清。现在，我们聚焦于魔法自身，去看看魔法特别是自然魔法是如何操作的；以及对于宇宙而言，魔法的操作究竟有什么意义？
1．自然魔法：嫁娶世界
对于魔法而言，前述种种条件仅仅是预备性的。最为关键的，魔法师必须亲自践行魔法。这意味着，魔法师不仅必须发现宇宙的交感，而且还必须主动地将具有交感的事物连接起来，将它们从潜能变成一种现实的力量。
在《论人的尊严》中，皮柯明确说，魔法师要深入到宇宙的交感中，以把握将诸要素连接起来的亲缘性。这个过程，“就像农夫把榆树枝嫁接到葡萄藤上，魔法师将地许配给天，即把低等的事物嫁接到更高的禀赋和权能上”。(84)魔法师必须像农夫找到榆树枝与葡萄藤的交感那样，发现天地之间的交感。一旦发现了这种交感，他就可以把作为低等事物的地嫁接到作为高等事物的天之上，让它们相互作用。考虑到这里的魔法即是自然魔法，自然魔法的功能似乎仅限于天体或星体，本质上是一种天界魔法（celestial magia）。(85)
然而，皮柯的本意并非如此。在《九百题》中，皮柯明言，“操作魔法，无非就是嫁娶世界”。(86)所谓“嫁娶世界”，就是让宇宙中两个具有交感的部分相互联系。正如皮柯在另一个命题中所说，“天地间没有任何以种子和分散的方式存在的力量，魔法师不能够实现和连接”。这里魔法师“实现和连接”的是“天地间”（in caelo aut in terra），即天或地，而不仅仅如《论人的尊严》所言，把地许配给天。由此可见，皮柯所言的自然魔法并非只限于天体或星体，而同样包括月下世界；(87)所谓的“嫁娶世界”不仅要把天界和月下世界联系起来，而且要将宇宙间所有具有交感的事物联系起来，具有更大的范围和效力。
同样都将天体和星体纳入自然魔法，皮柯的理解和斐奇诺有天壤之别。对于斐奇诺而言，关乎天体和星体的自然魔法作为一种天界魔法或占星魔法，内在是和占星术结合在一起的。此种魔法的关键，在于利用天体或星体的征兆来预测未来，星体自身的权能要超过人的权能。相应地，魔法师的自由受限于天体或星体的力量，占星魔法的权能受限于占星术的权能。反观皮柯，他虽然承认占星魔法，肯定魔法师可以利用天体或星体的权能影响月下世界，但这种影响归根结底来自魔法师的操作。在天体或星体面前，魔法师的自由不受限制。对皮柯来说，接受占星魔法和否认占星术，是两个并行不悖的主题。(88)简言之，相比于斐奇诺在占星魔法和占星术面前的犹疑，皮柯旗帜鲜明地倡导人的自由力量，赋予占星魔法更大的权能。皮柯的这一努力，让自然魔法具有更为实际的力量。
2．自然魔法的运行方式
那么，自然魔法到底该如何“嫁娶世界”呢？对魔法师来说，他必须找到一些适宜的操作方式，将那些具有交感的事物真正连接起来。这是自然魔法的中心问题。
就自然魔法的基本含义而言，它的连接方式是事物之间的自然连接。如同斐奇诺的“爱的魔法”所揭示的，自然魔法表现出两个具有交感的事物的相爱关系，如“磁石吸引铁，琥珀吸引稻草，硫磺吸引火”。皮柯的自然魔法，同样致力于揭示天体与月下世界之间，乃至自然世界的各个部分之间的亲缘性。因此，它的连接首先便可以借用自然事物的方式去实现。正如同“农夫把榆树枝嫁接到葡萄藤上”，自然魔法只需要发现两个事物具有相互吸引的交感，就可以将它们聚合和连接起来。只不过，这种自然事物之间的连接并非皮柯论述的重心。皮柯相信，比之于具体的自然事物，那些形式性的事物具有更大的“魔力”，对它们的运用有利于更好地连接宇宙。为此，皮柯结合古代和中世纪传统，探索了自然魔法实现的其他几种可能。
首先，数秘论/数字命理学（numerology）。数秘论的方式之所以能运用于自然魔法，是因为数学的特殊重要性。在皮柯看来，数学“虽然自身并非真正的科学，却是一种探求其他科学的方式”。(89)受文艺复兴时期新毕达哥拉斯主义影响，皮柯将数学视为理解世界的根本方式：数不仅是世界的本质，不同的事物可以还原成它；而且通过对数的计算，可以实现对未来的预测和筹划。后一点，也被广泛地运用到命理学、占星术和魔法的实践之中。皮柯说，“3和10之外的每个数都是魔法中的质料数。它们是形式数，在魔法算术中是数中之数”。(90)所谓形式数，指的是“万物的本原”；(91)而质料数，则是在形式数之外的，运用于运动变化的低等世界的数。与之相应，算术也被分为形式算术和质料算术。(92)在皮柯看来，在一切数之中，3和10最为完满，因此能作为形式数，成为“万物的本原”。其中，3是“第一个奇数”，是“那个种类中最完满的”；而10则是“众数”（omnis numerus），在它以后所有的数都是通过“重复”来进行计数的。(93)作为最完满的形式数，3和10是“数中之数”，自身中具有巨大的力量。为此，魔法师理论上可以借用这两个数字与它所象征的世界的相似性，将更高的力量引向下方，与更低的力量进行连接。(94)
其次，作为字母和图形的符咒。皮柯说，“从最隐秘的哲学原则出发，我们有必要承认：在魔法的作工中，字母和图形比任何质料性的性质都更为有力”。(95)不同于亚里士多德主义主张字母和图形的能力不如质料性的性质，毕达哥拉斯派“最隐秘的哲学原则”认为，数学比物理学更为形式化、实践化，对事物的依赖更少。考虑到字母和图形虽不是狭义的数字，但属于广义的数；皮柯的这个论题仍旧是从毕达哥拉斯学派出发，肯定符号在自然魔法中的作用。具体来说，皮柯很可能和斐奇诺一样，认为可以利用符咒的方式，在金属或其他事物上刻上与天体或星座相似的图形，然后用灵魂的力量，将天体或星体的力量召唤到与它们具有交感的符咒上来，以此影响自然。只不过，和托马斯·阿奎那等人主张在魔鬼魔法中使用字母与图形不同，皮柯坚持认为，魔法师不需要利用魔鬼的力量，单凭作为符咒的字母与图形，就可以操作自然魔法。(96)
再次，俄耳甫斯咒语和音乐。咒语和音乐是古代和中世纪魔法普遍采取的方式，皮柯也不例外。甚至在他看来，相比形式性的数、字母和图形，咒语和音乐要更为抽象，因此也更为有力。皮柯说，“在自然魔法中，没有什么比俄耳甫斯颂歌更有效，如果给后者添加上适宜的音乐、心灵的意愿和智者们知晓的其他条件的话”。(97)言下之意，只要魔法师善于根据自己的意愿，在适当的条件下，用音乐的方式将俄耳甫斯颂歌演唱出来，后者就会产生神奇的魔力。但即便如此，俄耳甫斯颂歌仍旧是一种自然魔法。如皮柯所言，“俄耳甫斯吟唱的诸神之名不是骗人的魔鬼之名（恶而非善从此而来），而是自然和神圣的力量，它们被真正的上帝为了人的伟大用处安放在世界中——如果他知道如何使用的话”。(98)作为自然魔法，俄耳甫斯颂歌吟唱诸神之名，凭借音乐散发出巨大的魔力，将宇宙中不同的部分连接起来，以此揭示出上帝撒播在世界中的自然和神圣的力量。正是基于这一观察，皮柯才会说“俄耳甫斯颂歌可用作真正的、合法的自然魔法”，(99)在各种自然魔法的方式中占据显赫的地位。
至此我们看到，皮柯不仅详细地考察自然魔法的性质和范围，而且从古代和中世纪的传统出发，对自然魔法的运行方式做了深入的探索。总体而言，皮柯所理解的自然魔法，既利用自然事物的力量，也利用了传统魔法实践中广为使用的数秘学、字母、图形以及俄耳甫斯颂歌与音乐的力量，是一个糅合了自然哲学传统、毕达哥拉斯主义、俄耳甫斯主义在内的复杂有机体。这一点，构成了皮柯的自然魔法，乃至整个文艺复兴时期自然魔法的基本特征。
3．自然魔法与奇迹
在常人看来，自然魔法将宇宙中种种不可见的东西揭露出来，仿佛在创造奇迹。但皮柯否定了这种说法。在奇迹问题上，皮柯沿袭了中世纪哲学的基本主张，“奇迹，仅仅是对我们而言；对上帝而言，实无奇迹可言”，因为“对它而言，它所造的就是自然的”。(100)在上帝那里，一切都是根据它的意志被造，因此都是自然的。在它所造的自然中，没有任何与它相悖的东西，当然也就没有任何奇迹可言。但对人类来说，所谓的奇迹仍然存在。之所以如此，仅仅是因为人类对上帝的意志缺乏了解，对自然也缺乏充分的认知。在人类看来，自然界中出现的很多现象非常奇妙，以至于看起来违背了自然，仿佛奇迹（比如太阳雨）。但实际上，这些现象不过是上帝放在自然中的德能而已，符合自然，并无奇迹可言。
同样的道理，魔法师“呼唤上帝的仁慈而撒播于世界各处的德能，以将它们从藏身之处带至光明中”，看似创造了奇迹，实则不然。无论是把榆树枝嫁接在葡萄藤上还是其他的工作，自然魔法都不过是服从了自然而已。只不过，当魔法师把自然中的德能“从藏身之处带至光明”，看起来创造了自然中没有的东西而已。“与其说它在创造奇迹，不如说它孜孜不倦地充当自然的仆从，因为奇迹乃是自然所造。”(101)自然魔法将隐藏在自然中的奥秘揭示出来，本身既不违背上帝，也不违背自然。
自然魔法的这种自然性，与它自身的本质密不可分。自然魔法的目的，是对“所有自然现象达致一种精准和绝对的认识”，它的本质必定就是自然的。自然魔法所依赖的，仅仅是自然中的德能。只是由于无人知晓，魔法师把它们揭示出来，好像“完成奇迹般的作工”一样。无论是自然事物的连接，还是通过数秘论、字母与图形、俄耳甫斯颂歌的方式实现的连接，自然魔法都在自然的限度内活动，自始至终没有破坏自然，也没有利用超自然的精神性力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皮柯坚持普罗提诺的教导，“魔法师不是自然的制造者而是自然的管家”。(102)管家而非制造者的身份首先表明，从事自然魔法的魔法师并不凌驾于自然，仿佛他可以通过自己的意志制造自然一样。事实上，魔法师仅仅是“自然的管家”和“自然的仆从”。也就是说，魔法师仅仅代替自然管理它的家事，真正起决定性和支配性作用的，仍旧是自然本身。自然魔法不会违背自然，更不会破坏自然自身的秩序与规律。自然性，始终是自然魔法之为魔法的首要特征。
与此同时，“管家”的身份也表明了，魔法师具有其他生物不具有的特殊地位，有资格管理自然。后者表现在，自然虽然是支配性的，但只有通过魔法师，自然的奥秘才会呈现出来。没有魔法，自然的奥秘始终被潜藏，自然是沉默的自然；唯有通过魔法师的管理，自然才开口说话，它的奥秘才开始向人呈现。就此而言，魔法师虽然没有改变自然的秩序与规律，但他毕竟改变了自然的存在样态，让自然的奥秘从不可见走向可见；更不必说，当魔法师借助自然魔法，让万物相互连接，将更高的力量引入月下世界，这种做法更加实质地改变了自然的存在样态，宛如创造奇迹。只不过，这种奇迹不是违背自然秩序与规律的奇迹，而是利用自然秩序与规律，将自然的奥秘从潜能变成现实，将它们从黑暗带到光明，进而影响自然的奇迹。恰是这种奇迹，不仅构成了自然魔法的憧憬，而且也构成了现代科学对于世界的一般信念——在某种意义上，现代科学就是不断挖掘自然，从中发现并创造奇迹的新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