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师作为小宇宙
自然之书和宇宙的交感,为魔法的操作提供了宇宙论前提。但魔法之为魔法,根本上仍取决于操作魔法的主体——魔法师(Magus)。没有魔法师,自然之书无法被阅读,宇宙的交感无人知晓,作为“奇迹”的魔法更是无从产生。而人之所以能够成为魔法师,是因为他不是宇宙中的普通造物,而是一个和大宇宙同构的小宇宙,具有独一无二的地位。作为小宇宙,人具有将宇宙万物聚合和连接起来的能力,并享有独特的自由。皮柯的这一阐发,为魔法思想奠定了坚实的人性论基础。
1.大宇宙-小宇宙
大宇宙-小宇宙的观念最早可追溯至柏拉图。在《蒂迈欧》中,柏拉图构想了一套以灵魂为中心的宇宙论图景。其中,宇宙灵魂主导整个宇宙,人的灵魂则来自宇宙灵魂和其他材料的搅拌。这种特殊的构造决定了,人既分有了与宇宙灵魂相似的不朽特性,又分有了物质世界的可朽特性,是不朽与可朽的复合体。这特别表现在,人的灵魂既受外界的支配,具有感觉;又具有理性,可以控制自身。(59)这样一来,整个宇宙中出现的生物,无论是不朽还是可朽的,都可以在人的灵魂中发现。柏拉图的构想,为大宇宙与小宇宙的类比提供了基本前提。
基督教诞生后,柏拉图的创造论受到广泛批评。特别是后者主张的宇宙永恒论,与基督教主张的“无中生有”的创造论针锋相对,为教会所普遍拒斥。但是柏拉图在《蒂迈欧》中对于人与宇宙的类比,却被教父思想家广泛接受下来。经过斐洛和奥利金的前期准备,小宇宙观念在格里高利那里已相当明确。格里高利注意到,《马可福音》中耶稣的一句话“你们往普天下去,传福音给万物”(《马可福音》16∶15)(60),十分令人费解。耶稣让门徒传福音给人,为何偏偏要说“传福音给万物”呢?耶稣的本意,当不是让门徒们也给植物甚至无生物传道。那么,这里的“万物”究竟是什么意思?经过漫长的思索,格里高利最后认为,这里的“万物”指的是人;而耶稣之所以用“万物”指人,是因为人在自身之中包含了所有的造物。(61)圣安布罗斯同样认为,“人体的构造如同世界本身”,人是“宇宙的综合”(62)。此后,奥古斯丁、杰罗姆、尼萨的格列高利、圣金口约翰纷纷跟进,将大宇宙-小宇宙的观念推向成熟。
中世纪中后期,大宇宙-小宇宙的理论逐渐深化。学者们开始更为仔细地研究大小宇宙之间的类比关系。他们认为,人之所以被称为一个小宇宙,是因为人的身体内包含宇宙的所有元素,既有无生命的物质存在、植物生命,也有感觉与理性。甚至身体的各个部分,都与宇宙的各个部分相对应。格罗斯泰斯特(Robert Grosseteste)曾有言,人的头对应于天,眼睛对应于太阳与月亮,呼吸对应于风,腹部对应于海。(63)既然大宇宙和小宇宙之间存在此种对应,根据恩培多克勒的“同类相知”原则,我们就可以通过对小宇宙的认识,达到对于大宇宙的认识。比如托马斯·阿奎那就说,“人被称之为小宇宙,是因为在人之中可以发现受造世界的所有部分”;(64)人体由水火土气四大元素组成,与上界和下界的事物都相似,所以能把它们联系起来。归根结底,人作为小宇宙既然容纳了大宇宙的全部要素,他能在自身中认识万物。安德鲁·马维尔说,“心灵是个海洋,宇宙万物在其中能即刻映现出自己的对应”,(65)就是这种观念的最好表达。
小宇宙对大宇宙的认识,确立了人在宇宙中的地位。既然小宇宙不仅可以沉思大宇宙,而且可以通过大宇宙普遍存在的交感,进行医学、占星术和自然魔法的实践,那么他就不仅可以认识,而且可以影响甚至是操控大宇宙。格罗斯泰斯特就曾这样热情地赞颂小宇宙:
他(人)是所有造物中最有价值的。我认为,人比任其他何造物都更像造物主,因为正如万物都以上帝为原因而存在,万物在作为其结果的人之中也发出光来,这就是为什么人被称作小宇宙的原因。由于人是万物之中最好的,等同于万物却又非其中任何一个能比,万物通常自然地服从于人,所有人是上帝的形象。上帝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照我们的样式造人。”上帝让人统治万物,因为人被视为整个宇宙的典范。(66)
根据格罗斯泰斯特,万物在作为小宇宙的人中“发出光”,通过人而实现自身。因此人是万物中最好的,万物都要屈从于他。所谓“上帝的形象”,意为人是“宇宙的典范”,不仅可以认识万物,而且可以统治万物,成为宇宙的主宰。
在中世纪晚期的神学语境中,小宇宙的地位一度衰落。一方面,如前所述,经过“七七禁令”事件,基督教神学从理性主义转向意志主义,上帝的超越性日益增强。随着原罪论的上扬,人的自由空间越来越小。一个堕落的人即便在本性上仍旧是一个小宇宙,也不可能成为“宇宙的典范”,更不可能统治万物;另一方面,人作为小宇宙,同时要受制于整个存在的秩序。诚然,人作为小宇宙是大宇宙的中心,是世界的连接点,但在整个存在秩序中,他仅仅处于中间的位置。人虽然高于月下世界的诸多生物,但他无法逾越天体,更不可能超越天使和上帝。从而,人即便分有“上帝的形象”,也不可能真正像上帝那样,具有统治万物的力量。
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兴起,原罪论的神学基调逐渐式微。作为佛罗伦萨新柏拉图主义的领袖,斐奇诺对于大宇宙-小宇宙的观念深信不疑。斐奇诺主张,人的灵魂居于宇宙的中央,上面是天使的智性,下面是无形的质料。作为“宇宙的链接”(universorum connexio)、“纽带”(vinculum)、“自然的中心”(centrum naturae)、“世界的连接”(copula mundi),人可以在自身中将宇宙中的不同部分连接起来。考虑到交感是连接的基础,斐奇诺对小宇宙的论述,实际上已经为自然魔法提供了基础。但是,在斐奇诺那里,人在整个存在的序列中地位较低。无论是上帝、天使还是天体,都有可能影响人作为小宇宙的力量。因此,斐奇诺虽然从爱的视角出发,论述了自然魔法的原理和运行法则,但他的自然魔法始终没有展现出应有的力量。包括他所谓的占星魔法,虽然符合自然魔法的逻辑,也有一定的操作性,但在他信奉的占星术面前,始终无法独立发挥作用。(67)相应地,作为小宇宙的人也就无法像格罗斯泰斯特所宣称的那样,在宇宙中真正占据统治性地位。
2.人:聚合与连接
和斐奇诺一样,皮柯沿袭了中世纪的大宇宙-小宇宙观念。皮柯深知,人只有占据小宇宙的中心地位,才能认识并利用宇宙的交感,在自身中将万物连接起来。换言之,人作为小宇宙的地位,是魔法得以施行的重要基础。
早在《论人的尊严》中,皮柯就对小宇宙的特性做了说明。在整个创世故事中,人最后被造。当人被造时,宇宙已没有任何空间,也没有可供模仿的原型供上帝使用。于是“最后,至高的造物主命令,这个它不能给予任何专属品的造物,可以和每种其他造物共享所有”。(68)这里“和每种其他造物共享所有”,指的就是人作为一个小宇宙,在自身中具有万物的本原。(69)这一点,很快在随后的叙事中得到了证实。皮柯说,人(“亚当”)被上帝赋予自由,既可上升成为天使,也可堕落成野兽。为了让人可以在不同的可能性中自由地选择,“父在人出生时,为他注入了各类种子以及各种生命的根苗。这些种子将会在培育它们的人那里长大结果”。(70)这些种子既包括植物、感觉,也包括理性、智性,甚至包括与上帝合一的天性。不难看出,皮柯在这里所说的,就是中世纪的小宇宙观念。正如大宇宙中既有植物、感觉、理性、智性和上帝,人作为小宇宙,也在自身中具有这一切要素。
在《创世七论》中,小宇宙的观念得到延续。皮柯指出,除了元素界、天界和天使界,还存在“第四个世界,所有其他世界的事物都能在这个世界中找到”。(71)这第四个世界就是人的世界。人作为独立于三个世界之外的第四个世界,在自身中包含了其他三个世界的全部要素,以至于天主教的博士们习惯于用“万物”指代他。人作为小宇宙,在自身中既有四大元素,有属天之灵,也有植物的灵魂、牲畜的感觉、理性、天使的心智以及上帝的样式。小宇宙与大宇宙的此种关联,决定了人可以通过对自身的认识实现对宇宙那句格言,γνῶθι σεαυτόν(认识你自己),敦促和勉励我们认识所有自然。人的自然是所有自然的中介和混合体。正如琐罗亚斯德最先写道,之后柏拉图在《阿尔喀比亚德篇》中同样写到的,认识自己的人就在自身中认识了万物。作为小宇宙,人既具有与万物相同的全部要素,又是“所有自然的中介和混合体”。据此,人不仅可以在自身中认识万物,而且可以以自身为中介,将万物联系起来。
人作为小宇宙的这种功能,在《创世七论》中同样得以体现。皮柯认为,人作为第四个世界的意义,不在于他是某种新的造物,而在于“他是以上三个世界的纽带与连接”。(72)人的这种特性,才是他作为“上帝的形象”的真实含义。正如同古代的国王每每在建立一个新的大都市时,喜欢把他们自己的雕像竖立在城市的中央,供人瞻仰;同样,上帝在创造完整个世界之后,也按照自己的形象和样式造人,并将他竖立在世界的中央。何以如此?在众多造物中,为何唯独人分有“上帝的形象”呢?皮柯回到《论人的尊严》开篇的提问。但和后者的回答略有不同,皮柯这次给出的答案是,“(如希腊评注家所言)人由于自身的本质,包含了一切自然的实在和整个宇宙的完满”。(73)人作为“上帝的形象”,意味着它与上帝最为相似。而“上帝之为上帝,不仅因为它理解万物,而且因为它在自身中聚合并连接全部事物实在的完满;同样,人也在自身的完满中,聚合并连接世界的全部自然”。(74)一言以蔽之,聚合和连接世界的能力,才是“包含”一词更为重要的意涵,也是人作为“上帝的形象”的根本之所在。
只不过,同样包含万物,上帝和人之间有着根本的不同,“上帝在自身中包含万物,是作为它们的本原;而人在自身中包含万物,是作为它们的中心”。(75)简言之,上帝是万物的创造者,任何事物都无法脱离它而存在。因此,它作为本原包含万物。但人不一样,他自身也属于被造物。人之所以能够包含万物,是因为它能够作为一个中心或曰中介,在自身中将它们聚合与连接起来。这种不同的包含方式造成的后果也有所不同,“在上帝之中,万物比在它们自身中更为完满;但在人之中,低等的事物会更完满,高级的事物则会堕落”。(76)究其缘由,当万物被包含在上帝之中,便获得了存在的规定性,自然“比它们自身中更为完满”;而当它们被包含在人之中时,是作为两个端点被中介所连接。此时,低等的事物进入灵魂中,比原有的状态更完满;高等的事物进入灵魂中,则会丧失了原有的高贵。无论如何,在宇宙所有的造物中,唯独人才具有这种包含和连接万物的能力。正因此,唯独作为小宇宙的人,才能够施行魔法,成为睥睨一切的魔法师。
不独如此。人作为小宇宙的这种形象,还具有特别的救赎意义。根据皮柯认同的中世纪宇宙观,人作为小宇宙的救赎和大宇宙的救赎是一体的,“因为人是天地的纽带和连接,尘世之物都屈从他,天地也护佑他”。(77)换言之,只有人自身获得救赎,宇宙或才能获得救赎。这种救赎,又与人作为宇宙所具有的包含与连接万物的魔法能力息息相关。皮柯有言,“所有魔法力量的形式都来自一个站立的而非堕落的灵魂”,(78)“通过参与魔法,一个人可以变得更完美”。(79)这两个命题表明,魔法有助于灵魂的救赎,是人抵达上帝的必要环节。由此,人有义务通过魔法救赎自己的灵魂,并在自己的灵魂中救赎整个宇宙。小宇宙之于大宇宙的救赎意义,再次展现出魔法师-人的特殊地位。
3.自由的魔法师
人作为小宇宙具有的聚合和连接万物的能力,为魔法的施行提供了重要前提。在《九百题》中,皮柯说,“天地间没有任何以种子和分散的方式存在的力量,魔法师不能够实现和连接”(《九百题》9>5),“魔法技艺的奇迹仅仅体现在,将那些自然中以种子和分散的方式存在的事物连接和实现出来”(《九百题》9>11)。这两个论题既表明魔法师有能力将宇宙的交感从潜能变成现实,又表明魔法师有能力将那些自然中以“分散的方式存在的力量”连接起来。正所谓“魔法师-人(magus-man)通过技艺所做的,自然通过造人自然地做了”。(80)而当魔法师利用自身的能力,将宇宙的交感呈现出来,魔法也就随之产生,后者“利用着万物的魔力,以及魔法师本人的‘魔力’,将隐匿于宇宙深处、自然的子宫以及上帝隐秘仓库的奇迹公布于众”。这里“万物的魔力”,指的是宇宙的交感;“魔法师本人的‘魔力’”,则是魔法师在自身中连接万物的能力。合而言之,所谓的魔法师,就是那些在自身中将宇宙中那些看似分散、实则具有交感的事物联系起来的人。
魔法师和人不能完全画等号。人作为小宇宙,内在地具有成为魔法师的潜能,但并非所有人都能自然地成为魔法师。毕竟,上帝虽然将它的权能放入了自然,但它安放的方式是不可见的。人需要通过“可见的象征”,去探索不可见的奥秘。要想成为魔法师,人必须具有一种“魔力”,认识和发现宇宙的交感,并在自身中将不同的事物联系起来。这就意味着,人虽在自身中包含一切,具备从无生命物到感觉,再到理性和智性的全部能力,但要想成为魔法师,他不能不分好坏地进行选择,而必须将自身提升到理性的水准之上。皮柯这样说,“如果存在某种和我们接近的本性,或是理性的或大部分是理性的,它在最高点就会拥有魔法;若是它加入了人,则会更加完满”(81)。言下之意,一种本性只有抵达理性以上的生物,才能施行魔法。而如果这种魔法交给人,由人充当魔法师,它的施行会更加有效。
魔法师的这一形象,极大地提升了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从皮柯的角度来说,魔法师的伟大是人性的必然体现。因为,唯独人是“上帝的形象”,能够在自身中连接万物,没有任何被造物敢不向他屈从。具体来说,“地界、元素和野兽作为奴仆服侍他,天体为他而劳作,天使的心智照看他的拯救与幸福;如果保罗所言为真,天使都是服役的灵,奉差遣为那将要承受救恩的人效力(《希伯来书》1∶14)”。(82)格罗斯泰斯特对人的赞颂在皮柯这里复活了:不仅月下世界的各种生物屈从于人,甚至天体都为他劳作,天使都为他服务。因为天赋的连接能力,以及由此而来的魔法,人俨然真的成为“宇宙的典范”,统治着万物。
人作为魔法师的权能,根本上立足于他的自由。魔法的关键,在于利用灵魂自身的力量,将具有交感的事物连接起来。此种魔法的操作,首先要求作为魔法师的人是一个自由的主体。只有当人“既不属天也不属地,既非可朽亦非必朽”,是他自身“自由而尊贵的形塑者”,按照他所“偏爱的形式塑造自身”,即只有当人是自由的,是一个独立于上帝的自由主体,他才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自由地去操作魔法。自由,是人主动地探索自然,发现自然奥秘,进而践行魔法的基本前提。其次,与之相关的,魔法的操作还要求人能独立于宇宙,自由地面对一切。斐奇诺的自然魔法之所以力量受限,是因为他认为,人作为宇宙的一部分,要受制于更高的存在,无法保持完全的自由。但在皮柯这里,人可以借助他的自由变形为万物,“不仅让野兽,而且让星体和世界之外的智性(即天使)都羡慕不已”,具有和天体甚至天使相同乃至更高的地位。这样一种在宇宙中不受限制的自由,使得人彻底摆脱了外界的影响,自由地探索天体和月下世界的交感,将自然魔法扩展到整个宇宙。
与此同时,魔法也极大提升地提升了人的自由。魔法作为“自然哲学的绝对完善”,始终处在“净化-照亮-完善”的中间环节。在这个“照亮”的阶段,自然哲学的意义既在于“照亮”自然,也在于通过对自然的认识“照亮”自身。魔法的意义同样如此。一方面,魔法将万物连接起来,把上帝的秘密从不可见转向可见,“照亮”了自然;另一方面,魔法师对万物的认识也是对于自我的认识,对自然的收束也是对自我的收束,对自然的照亮也就是对自身的照亮。而且,考虑到只有当魔法师达致理性以上的能力才能践行魔法,魔法本质上就是将人的自由提升到理性以上的高度。如前所言,人虽生而自由,但这种自由仅仅是潜能,需要通过后天不断的努力才能实现。在“净化-照亮-完善”的上升之旅中,道德哲学和辩证法“净化”了人,为自由的进阶清除了障碍。现在,人需要经过“照亮”这个环节,通过践行魔法来丰富自身的灵魂,在对宇宙的认识和实践中一步步提升自己的自由,用理性一步步约束人的自由,为实现最高的自由(与上帝合一)提供准备。在这个意义上,只有一个人是自由的,他才是一个真正的魔法师;也只有当一个人成为真正的魔法师,他才能开始摆脱自由的原始状态,一步步提升自身,实现真正的自由。(83)自由和魔法相互依赖,相互成全,将人的尊严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二者的结合,深刻塑造了一个具有自由和实践精神的现代人形象。